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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逃狱(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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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公堂之外,能听到簌簌竹叶声,荀奕折返回来的时候,便看到一个清癯、矮小的人影。
“下官见过荀大人。”李浑渊捋了捋胡须,皮笑肉不笑地抱拳。
荀奕脚步微顿,停下脚步,眼神平静无波。
“与荀大人同朝为官日久,下官失察,此前竟未拜会过您。”李浑渊跟上他脚步,继续说,“此案牵连甚广,朝内诸公皆明哲以自保,求情的怕被殃及为同党,弹劾的又担心自己成了第一只出头鸟,唯独荀大人愿意挺身而出,令下官敬服。”
兰溪荀氏,累世清名、百年不腐,早在大魏立国之先,便已站在权力的金字塔尖。
这样煊赫的氏族,昔年相府当权时,荀奕宅前门可罗雀。
“奉皇命行事而已。”荀奕笑着说,“你很了解陈纪安这个人。”
李浑渊说:“他毕竟当过我的上官。”
“他也曾充任过我荀氏的门生。”荀奕说,“我曾与家兄对谈,他都不敢说了解他这个人。”
昔年陈纪安千难万险,在大雪隆冬敲开了上山的门,盘缠耗尽、衣衫褴褛,只剩下一口气,若是不收留,恐怕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从幽州自兰溪,数百里山路,匪盗霍乱,这人徒步而来。
他族兄荀折看他可怜,允他做荀氏家仆。
说是家仆,却还是充作良籍,那家仆端茶倒水、人情往来,极为殷勤热络,周全到挑不出错处。
到了开春之际,他已经在荀氏落脚,认齐了许多人,荀南玉允他做了伴读,与他同窗读书。
后来荀折为他取字,陈纪安一介无名小卒,拜入荀氏门下,可谓一步登天。
彼时,陈白尚未弱冠。
荀折少见的笑着同他说:“纪安天赋、毅力极佳,南玉再年轻两岁,恐怕也比不过他……只是心性不定,纲常礼法于他如耳旁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太急躁了。”
他对陈白寄予过厚望,认为这个人能担得起著书立经、国之重臣的担子,甚至“致君尧舜,令天下平”。
他的族兄就看走眼过这一遭。
哪里是心性不定?
分明是狼子野心。
陈纪安少年登科、前路无量,若愿意走正路,于地方积攒经验,恐怕数十年后,可为大魏肱股之臣。
偏偏他选择了最短视、最铤而走险的一条路。
荀奕后来想,也许这人一开始便对族兄说了谎,数百里山路,翻山越岭,岂能徒步而来?
若真是说谎,恐怕所图甚大;若不是,凭这人的毅力、决心,更令人心惊肉跳。
他在赌一个没可能的可能。
“陈纪安这人,其实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李浑渊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像是闲聊一般说,“骨头硬,是好事……但也是坏事。”
荀奕哂然,问:“李大人有何良策?”
李浑渊声音压得更低,显得极为森寒:“下官想来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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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狭长、阴暗的后院甬道,便是刑部大狱。
李浑渊不拘法度,一般来说,有罪的官员由大理寺审案,刑部是没有染指的权力的,但他偏偏对许多法令置若罔闻,此刻将押解陈白的狱卒,换成了刑部的皂隶。
大理寺的狱卒面面相觑,一齐看向秦直的方向。
赵尚文轻轻摇了摇头。
他表现得沉默寡言,看起来比陈白这个即将受尽磋磨的阶下囚更紧张,目送着陈白被几个刑部皂隶推搡着进了刑室。
门轻轻开了,他抬目望去,灯盏摇曳如鬼火,紧接着是飘逸而来的,极浓烈的血腥气和腥臭味。
那气味经年累月,第一次面对的人,能闻得汗毛乍起、作呕不止,赵尚文还算有经验,也只觉得胃液翻滚。
一切如陈相所预料。
然而想从李浑渊手中闯生门,岂是那么简单?
铁门关阖,一切声响散尽。
“陈白手里,定有李浑渊的把柄。”秦直坐在主位,低声说。
刘西江接着说:“故而他才这么急切想置这人于死地。”
在场的人沉默了片刻。
荀奕没说话。
“姑且等等。”他眼眸沉沉,摩挲了摩挲掌心,不容置喙地说,“总要从他口中,挖出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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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当初他批地算是批对了,起码来这儿不闷。
李浑渊的地盘,看起来比刑部更宽敞些,占地面积更大,青石墙壁上都是陈年血垢,看起来极让人胆寒。
案上置放的东西不多,一层麻纸、一盆盛满清水的铜盆、几根竹签、一根光滑的短木棍,都清洗得干干净净。
湿纸一层层覆面,直至窒息;光滑的木棍,可以敲击关节,令骨髓尽断。
一直确定他办法反抗,陈白才被放开。
“陈相。”李浑渊似笑非笑地说,“哦,瞧本官这记性,如今该称你为陈犯了。”
【宿主,】到了这种环境,系统反倒不紧张了,甚至还开了个玩笑,【你叫陈焉识。】
门被一名小吏关紧,旋即悄悄退下。
陈白面色苍白,倚在墙壁上,嘴唇干涩,轻轻叹了口气。
他问:“你想问什么?”
李浑渊的目光落在陈白身上,许久许久,才垂落厚重的眼皮,骤然跪倒在地,几乎哽咽般地说:“相爷,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您……这里安全,您先坐。”
眼前这个人——
与一月前相比,堪称形销骨立。
陈白微微俯下脸,静静地端详着他。
“抱歉,按理说,我不该来找你的。”他揉了揉太阳穴,“长话短说,崔家找过你?”
“是。”
“找你的是谁?一个老道,还是杜致谨?”
“那个老道。”李浑渊起身,“我给您处理伤口。”
他备有清水。
陈白走到正中央的位置,拿过竹签,在手中把玩,旋即慢慢刺进自己的指缝:“已经处理过了。”
李浑渊说:“您莫诳我。”
“真的,昨日刚处理完,碰不得水。”陈白坦然地撩起囚服的下摆,稍稍笑了笑,然而那笑里却是没什么感情的,“裴盈升这个人……”
节外生枝。
他如今泥菩萨过河,自顾不暇,为他省下的那些时间,不够他捞裴府上下的成本。
李浑渊歉疚地说:“当初少将军擅闯宫门,我便没拦住他。”
陈白笑了一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能拦得住他才是咄咄怪事。”
“……”李浑渊递来一个做工极为精细的盒子,哑声道,“这是金疮药,治腿疾有奇效。”
“你替我拿着。”
“您如今作何打算?”
“李浑渊。”竹签直来直去,指尖鲜血迸出,在这里面算是最小儿科的刑罚,陈白痛得皱了皱眉,旋即,平稳地问,“这回我再问你一次,能否将你的全家老小,交到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