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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间又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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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黄昏时分,熹鼬一行人便赶到了邬风寨的地界,马车行走在山道中,林中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随及冲出一队人马,惊扰了马匹,在缰绳的桎梏下,马匹抬起前肢,朝着天空发出嘶鸣之声。
一群山贼在前边挡住了去路……
这些人在山里待久了,不仅长相随意,面目粗糙,连挂在身上的衣服都像是从破庙里扯的破布拼凑而成的,一缕一缕的乌黑条带抽丝拉线,和大大小小的袋子随意挂在身上。
“此山是我开,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挡在最前方的人气势汹汹,一口巴蜀方言显得有些滑稽,“来者何人,还不快快上交过路费,大王仁慈,必定放尔等一条生路。”
“太史大人的马车,你们也敢拦,找死!”熹鼬说着,马上一跃,便来到此人跟前,不过片刻功夫,就将一众山贼打得人仰马翻。
熹鼬抓着对方的手,恶狠狠地说道,“去告诉你们大王,光天化日之下,还容不得她撒野。”
说完,将他的胳膊一拧,只听那人凄厉哀嚎一声,一只手竟生生被废了。
见不是对手,众人不敢逗留,爬起身灰溜溜地逃了。
夜幕降临,他们一行人在驿站投宿,烛台上的蜡烛从入夜开始点燃,如今几乎快要燃烧殆尽,太史一直坐于案几前,直到深夜时分,才等到了姗姗来迟的敲门声。
竟是敲门声?熹鼬心里有些狐疑,这一下一下的还颇为斯文,熹鼬和太史大人对视一眼,前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一年轻姑娘,熹鼬一开门,便对上了她圆圆的眼睛,目光清澈,极有神采。她头戴毡帽,脖子上裹着一圈暖融融的狐狸毛,袖子口也缝着一圈厚厚的狐狸毛,两个手缩在一起,抬头瞪眼,秀眉微蹴,看着有十一分的乖巧劲,如果不是身后跟着白天拦道抢劫的几个山贼,熹鼬也不会将这种可爱的小姑娘和山贼联系起来。
“邬风寨滴弟兄是你打滴~?”小姑娘身后传来的声音,虽然是一口地道巴蜀方言,熹鼬还是听出了熟悉感,循声望去,他神色变得微妙又复杂,这人和其他山贼一样,身上胡乱地披了一堆破布,破袋子破线缠得到处都是,头发半捆半散,仿佛十年未洗,绑在头上的绷带脏得油光瓦亮,胡须拉碴,皮肤粗糙,眼袋和颧骨突出,面颊和眼窝凹陷,一副穷恶之徒的模样,简直比山贼还山贼,以致他竟丝毫没有认出来,此人是阜新。
“就是他,就是他,”白日里被揍过的人急忙指认凶手。
“大王,此人一副欠揍的样子,你定要为弟兄们报仇。”
熹鼬早习惯了阜新有时的……嗯……不拘小节,但看着他对一个不过到他肩头的小姑娘弯腰驼背,曲意逢迎,还是刷新了他认知的下限。
“真的是你?”这位“山大王”一开口,声音也软软糯糯的,与她大王的身份不能说十分不符,只能说毫无关系。
房间里传来几声咳嗽,小白伸长脖子朝里看了看,见屋内端坐着一男子,一袭厚重黑袍披散在地,把他衬托得颇为高大,粗看还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
她轻咳一声,正色道:“你打伤了我邬风寨的弟兄,按规矩来说,是非要偿命不可的,不过我看在你这里有病患的份上,你给弟兄们赔礼道歉,便算了。”
“姑娘拦路抢劫不成,竟还要我们赔礼道歉?”屋内的人终于说话了。
听惯了山贼们扯着嗓子吼,如此悦耳的声音倒是让小白觉得耳目一新,神清气爽。
小白准备走进房间,阜新眼疾手快,一把推开拦在门口的熹鼬,又弯腰前来搀扶,“大王,当心门槛。”
小白有些尴尬,她已然劝说多次,谁知这人非但不改,还越发变本加厉,扶她进来后,阜新又用袖子擦了擦太史大人对面的椅子,很是认真的用他的口水把椅子上一块几乎是微不可查的粘物抠了下来。
“大王,请上座。”
小白愕然,犹豫要不要坐上去,心里觉得他不擦或许还能干净点。
她摆摆手,“二狗子,你先……”
小白话还没说完,站在太史大人身旁的熹鼬听到二狗子这个称呼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白抬头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也不再理会身旁的二狗子,看着对面的人,神色十分认真。
“我们不过收些过路费,你们倒好,不仅打断我邬风寨弟兄的鼻子,还伤了胳膊,这鼻子主福气,胳膊管生计,认真说起来人这一生都毁你手里了,让你们赔礼道歉也不过分吧?”
“就是就是,”阜新在一旁媚眼一翻,小手一指,撒娇般地附和。“你们这么富贵,赔点怎么了嘛?”熹鼬觉得这“二狗子”举手投足之间几乎是整明白了这位“山大王”说话精髓,“也就是我们大王人美心善,你们还能活着见今晚的月亮。”
“姑娘觉得我们当如何赔礼道歉才合适?”
见对方知趣了,小白露出笑容,说道:“这好办,你把身上值钱的都给我,至于道歉嘛,我们山贼不拘小节,心意到了就成。”
或许是没有想到,对方竟如此理所当然,太史手里的茶盅重重地落在桌上,
“大人,不必跟她废话。”熹鼬立刻拔刀,阜新和其他山贼及时阻挡,小白躲过一劫,其他人身上的破布破袋掉了满地。
“你们这些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怎么一言不合就要动手?”小白说着,赶紧去扶倒在地上的山贼,“二狗子,你们没事吧。”
“大王,二狗子保护你,你先走。”
“想走,没那么容易,”
长剑随着熹鼬的手腕一转,原本关上的房门也应声而碎,所有人齐齐向门外望去,木屑飘落,夜幕之下,寒风之中,一女子悠哉悠哉地坐在门外走廊凭栏上,她一只脚曲腿踩在栏杆上,另一只脚凌空晃动着,架在腿上的手似乎是在专心地玩弄着什么,可手中却是空无一物。
熹鼬看去,只觉得眼前的女子姿态如松,眉目似霜,动作之间更显身形修长,骨节匀称。
“啊~,卫姑娘,”二狗子谄媚得更浮夸了,直接朝着那姑娘的扑过去,才走到门口,便像被定住一般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停了下来,众人细细去看,只见那姑娘指尖竟逸出一丝如绳般粗细的黑雾,黑雾似有电光缠绕,竟紧紧地缠住了“二狗子”。
如丝的黑雾闪着电光,像毒蛇吐着信子,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从二狗子身上剥离开来,不疾不徐地朝着熹鼬而去,熹鼬抽刀去斩,那黑雾便如烟散去,他脚步一动,正想去解决门口的人,那黑雾竟在电光火石之间缠绕了上来,缠绵地、温柔地将地纠缠在他的身边,逼迫他跪下,强行将他的上半身打开,一股强大的力量控制着他的身体,他感觉自己的手慢慢地往后扭曲,紧接着他听到了胳膊处传来骨骼脱臼的声音,在安静的夜色中发出清脆的声音。
一股如游丝般的气盘旋在熹鼬的眼前,那气随着卫喜的手势变换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像是在细细地数着他的五官,仿佛随时准备将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姑娘饶命!”太史大人终于站了出来,挡在熹鼬的跟前。
小白赶紧凑了过去,凑在卫喜耳边小声说道:“是我们先抢人家的,你吓唬吓唬就行了。”
卫喜从栏杆上一跃而下,冬日里只穿一身粗衣,束手束脚。
她朝屋里走来,神态慵懒,步伐稳健,脚步落地无声,悠闲自得在小白方才坐过的位置上落座,倨傲地盯着蹲在地上的人,“……现在可以谈赔礼道歉了吗?”
“……自然!”良久,太史颔首,坐回原位,依旧面不改色。
卫喜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耳熟,盯着端坐眼前的人,越看越认真,原本倨傲的神色,变成了细致打量,不知不觉姿势也从背靠座椅到手撑桌檐。
“我认得你。”就在大家为这突如其来的微妙变化摸不着头脑时,卫喜终于开口了。
“姑娘见过我?”
“你叫……”卫喜想了片刻,说道:“公孙牧之。”
太史脸色微动,随之平静地说道:“姑娘认错人了,在下蜀国太史,圭元真人。”
“是吗?”卫喜没再纠结这个问题,“你打算如何赔礼道歉?”
“此行所带钱财尽在此处,姑娘取走便是,至于今日邬风寨受伤的弟兄,请姑娘代为赔罪。”
卫喜想了想,说道:“人是你们伤的,自然应该你们亲自去赔罪,来人……”
“在!”一众山贼齐齐应声,态度恭敬,声音嘹亮。
卫喜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无奈地掏了掏耳朵,“明日一早把这位大人给我请上山。”
迎接她的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回馈声。
虽然卫喜只请了太史大人,阜新还是自作主张地把熹鼬捎上了。
刚到邬风寨一只大黄狗就朝太史和熹鼬吠个不停,草垛上的几只狸花猫被狗叫声惊醒,见人群浩浩荡荡涌入院子,受了惊似的从草垛上一跃而下,瞬间便消失在屋后。
太史踏入院子的脚才落下,那软绵的质感便让他心里生了异样,他慢慢挪开脚,一堆被踩平的鸡屎映入眼帘,他忍不住想吐,却也只是皱了皱眉。
熹鼬的手弄骨折了,好在没有真的残废,阜新将骨头重新接上,给他上药,好好修养一段时日便可恢复如初。
借着安排住处,阜新才好不容易找着机会和太史、熹鼬单独相处。
“大人,卫姑娘怎么会认出你?”阜新急冲冲地,甚至忘了行礼,卫喜当众叫出公孙牧之这个名字,让他过于震惊。
“……许是年少时见过我。”
“大人形容外貌与年少时已判若两人,老爷夫人尚且认不出来,她怎么……”
公孙牧之双手紧握,覆于口鼻,幼时他心绪不宁,便习惯于此,这些年很多习惯他都改了,这个毛病却改不了,总是等到呼吸声渐沉,双手僵疼,才恍然松开、放下。
“你先说说这二人的来历。”
阜新将卫喜和小白的抢夺邬风寨的事仔仔细细地交代一遍。
半月前,他们拦路截了一伙商队,抢完正清点财物,卫喜和小白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
阜新以为她们想多管闲事,没想到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小白开口便向他索要全部财物,听得他哈哈大笑,一声令下,让人将这两人带上山当他的压寨夫人。
到寨后,阜新手痒,拿出山贼本色,正欲调戏调戏那如花似玉的小白姑娘,不曾想什么都还没碰到,手就被卫喜废了。为大局着想,他拍了个马屁求饶,没想到自此他苦心经营三年,身为邬风寨寨主的威风彻底扫地,还被小白封了个“二狗子”的绰号。
原本她们只是打算歇息一夜,吃好喝好便卷财跑路,没想到有些人自作聪明,向其余十七寨求援,大队人马趁夜攻山,结果全军覆没。
当时夜色很深,山上丛林密布,卫喜就坐在茅草屋的屋顶上,大家端着家伙怒气冲冲地打入寨内,卫喜却无动于衷,坐在屋顶之上,指尖逸出一缕黑雾,不知缠绕到了谁,那人随着她手指轻轻一抬便被抬上了天,接着又因为她的松手而坠落在地,有人准备点火放箭,号令刚下,剑尚未搭弓,发出动作的人便都随着她的手势一抬被抬到半空中,紧接着又被摔在地上。
此后但凡谁敢动上一动,必然会被另起拎起,又摔下。如此玩了一个时辰,卫喜觉得无趣了,便准备回去睡觉,临走之前还不忘吩咐一声,没有她的允许,所有的人都不能动弹半步。
就这样大家在寒冷的夜风中一动不敢动地站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小白见山贼如此听话,觉得好玩,竟舍不得走了。
为了生计,自那天起,大家便将卫喜奉为新任寨主,为了讨好她,还破天荒地给她封了个大王称号,卫喜一开始觉得还有点意思,不过才一天就让位给了小白,自己不是在院子里晒太阳,就是消失在丛林深处。
“她们究竟有何目的?”
“似乎是来参加比武大会的,只是时间还早,便逗留于此。”
“那为何又想去劫将军军饷?”
“因为无聊,”虽然小白一本正经地说是要帮大伙改善伙食,甚至还冠冕堂皇地说什么,要造福蜀国百姓,劫了荀侯军饷,荀侯便无法攻打蜀国,为两国免除一场战事,也算是积功德。
可阜新很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无聊怎么不去抢丘髯的军饷?”
“因为有人在卫姑娘耳边吹江南繁华富庶,江东豪族以饴糖刷锅,蜡烛当柴,紫丝布为毯,茅坑都是金屋做的,大如宫殿,里头还有美女更衣服侍,她们便深信荀将军西征的船上必定满载金银财宝。”
“她们怎么不信将军的船也是金子做的?”
这本是他被对这场儿戏的自语结言,没想到阜新很认真地给出了回答。
“回大人,她们一开始确实对此深信不疑,后来我拿库房里的金子给她们展示,金子在水里会沉下去,不能做成船,她们才勉强认可。”
饶是堂堂蜀国太史大人,此刻也觉得有些头疼。
“那位小白姑娘功夫如何?”
“尚可,属下原本计划若实在拖不住卫姑娘,便从小白姑娘身上下手,若是小白姑娘出了意外,卫姑娘必然也不会独自去劫军饷。”
“不妥,”公孙牧之摇头否决,“她的武功,你们可知道?”
阜新和熹鼬对视一眼,惭愧摇头,他们倒是听说过不少关于太无神功的传闻,据说江湖野史秘传所说,太虚练到极致,便能练成太无,达到无我境界,气与天地融为一体,自身的气能与天气间某种神秘莫测的气相通,化无形为有形。
太无神秘莫测,变幻万千,太象·化形能画骨换皮;太隐·神盾能使人隐于无形;太煞·往生咒能练气为虫寄生于人;太刃·噬魂能吸噬他人太虚等。公孙牧之手中有一副鳞流龟甲,龟甲中残留的太乙·神数,便是先人逍遥子的太无,据说逍遥子从神数中窥的天机,如今龟甲中的神数只有残余的气,遇到命定之人,仍能窥得一二。
太虚练成太无,有时更像是翻牌子,舍弃一生的太虚之气,在牌子翻开之前你也不知道命运究竟会赋予你什么,但是仍旧有人用耗尽毕生太虚孜孜不倦地去追求太无,只因为命运的那头可能是太阳·烛照,亦或者太阴·幽荧。
太阳·烛照只能由男子练,太阴·幽荧则只能由女子练,一主阳,通苍穹之力;一主阴,通黑暗之道;一旦练成,便天下无敌。
“如果我猜得没错,应当是太阴·幽荧。”
阜新和熹鼬隐隐地猜到了,但是始终不敢承认,太阴·幽荧近百年来未曾听说有谁练成,传闻中练成太阳·烛照,抑或太荧·幽阴的,莫不是暮年老者,决无闫如今已过古稀之年也尚未听闻练成太阳·烛照,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却练成了太阴·幽荧,实在是不可思议。
“若是大人与她相识,那便也还好办。”阜新转念一想,自家大人几乎不与人交恶,这过去结的或许是善缘。
“大人身份暴露,你竟说好办?与蜀国这一战,大人苦心经营九年,难道就因为此人……” 熹鼬有些说不下去了,对方强大得让人感到恐惧,若是敌人,九年经营,可能毁于一旦。
“属下总觉得这卫姑娘是南晋人。”
“何以见得?”
“卫姑娘对建康繁华很是认同,甚至还言,她幼时住过的高门大宅,比这邬风十八寨还大,公子夫人一顿饭上百道菜,看得她垂涎三尺。”
卫喜的原话是:每到饭点那园中的水池都要因为她的口水暴涨三尺,此等不雅之言,对着山中山贼他可以张口就来,甚至更为粗鄙,但对着大人,阜新是说不出口的。
“她可曾说是哪户高门大宅?”
阜新叹气,“属下也是旁敲侧击,多番打听,卫姑娘却狡猾得很,似乎是不愿意透露,不过属下从小白姑娘处打听到一些消息,卫姑娘七岁以前是个书童,那家少爷是个顽固子弟,不学无术,卫姑娘跟着他读了两年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小白姑娘闲聊时还提到了那位少爷在春游宴上做的藏尾诗。”
“何诗?”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五,十六十七十八九,二一二二二三四,二五二六二十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十藏在哪里?”
这是十三年前春游宴上河东殷氏殷鉴幼子殷希所作,公孙牧之当时也在场。这首诗做完,引来全场哄笑,一群小孩围在殷希旁边嘲笑不止,当时殷希身边有个绿眼女童,五六岁的模样,对殷希极为维护,见殷希被人嘲笑,气得和那一群人打了起来。
后来绿眼女童被拉去罚站,那群和她打架的人又围在墙边嘲讽她,说她是妖怪灾星,长了一双绿色的眼睛。
绿眼是达坦族人的特征,这一族原本生活在祁连山下一望无际的草原牧场之中,以放牧为生,不论男女皆善骑射,天性喜好自由,不过十八年前遭遇灭族之灾,幸存的族人也四处逃窜,以“墨染”滴眼,隐匿行踪。
公孙牧之曾听闻这“墨染”伤眼,用的时间长了有失明的风险,近年来有达坦族人被发现时,已经双目失明。
史书上记载,达坦族人生性团结,骁勇善战,幸存的族人始终没有放弃复仇,希望有朝一日重振达坦族。卫喜看上去却是松弛平静的,身上没有背负仇恨的影子。
她失踪十余年,如今看来,似乎是有人能为她找到“墨染”,却并没有人告诉她绿眼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