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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

  •   大年初八,蒋培羽收到了罗星诚的微信,吴娟在初七的夜里病逝了。走得安详。
      罗星诚早就提议父母搬去有电梯的楼房,吴娟不愿意。她是在老屋故去的。原本单位勒令他们过了年必须搬走了。

      蒋家人随即北上吊唁。
      蒋罗两家父母认识了一辈子,蒋红国和刘蓁也是心有戚戚。去程高铁上刘蓁神经兮兮地说自己的胸部也有一个肿块,等回了深城一定要去做个b超。

      蒋红国又说,罗星诚如今也算是稳定了,孩子也有了,吴娟走得也安心。

      这天武汉难得晴朗,冬季累月封锁江城的大雾散去,露出一些和蔼可亲的春光来。

      他们此行还有一个目的,家属区将在一周后被推平,蒋家夫妇想再来老邻里走走。

      临近拆迁,人去楼空,旧城区已经衰老了。好像不需要推土机的入驻,再过几月,也会自己坍塌,化为齑粉似的。

      卖早餐的铺子还在开,只是摊主换了,现在卖的是网红鸡蛋堡。吴娟的粉铺前几年也盘了出去,如今里头卖的是假发。修鞋的,卖花的,裁缝店,五金店,美发铺,都已搬空。破了洞的防盗网里斜斜漏出一盆枯死的吊兰。

      刘蓁一家一家数过去,她在美发铺染了发过敏,店主牙尖嘴利不肯赔钱。裁缝铺的女人信基督教,神经兮兮地要给她传福音。卖烧饼油条的一家回了东北。五金店的小伙子每天在店里学气功,后来他中了彩票,一夜暴富,在市中心买了栋商住楼,后来那楼死了人,说是危楼,又给爆破了。

      她一家一家数过去。数到家属院门口,已近黄昏,白日的春光隐去,留下一个冬春交际的朦胧的夜。
      刘蓁好像忽然就老了。

      她说:“你还记得守传达的张伯伯吗。他那时最喜欢你,还给你看很多小人书。他也去了。好几年了。肝癌。他那时候抽太多烟了。”
      蒋培羽想起那只印着神舟一号的保温杯。

      家属大院后院支了几个白棚,吊唁已经开始了。
      搬走了的老街坊们又携家带口回到这里,竟是比从前的傍晚还热闹些。

      孩子们还不知道何为生和死,只知道桌上有取之不尽的糖果。

      远处工厂的大烟囱,在墨蓝色的天空下静静地伫立着,像支撑着一个时代的幕布,直到人们纷纷老去。

      罗父翘着二郎腿,坐在灵位旁发呆。

      有人来递烟,他就咧着嘴笑,跟人一推一拉,意思是他已经戒烟。像是打太极。
      罗星诚牵着日益丰腴的妻子,一个一个与来宾致谢。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因昨夜守了一夜,顶不住,在拼起的塑料凳上睡得很香。肚皮像小山似的起伏。

      还好,他们没有走散,牵紧着彼此的手。

      转眼十二点过,来客走了一批,与罗家关系近一些的留下来继续守灵。

      刘蓁喝了些酒,很高兴,拉着罗父说以前的事情,说她与吴娟不对付,说她觉得吴娟下的米粉好吃,又碍着面子,不好去吃。

      蒋培羽闲坐也是无聊。便兀自去前头散步。

      楼道前仍旧堆着好几辆自行车,夜色掩去它们生锈的痕迹。好像第二日仍然有强壮年轻的人们会跨上它们往工厂行去。

      那颗木芙蓉还在,它足有他记忆中两倍粗和茂盛。没有开花,只剩下树叶和枝干,疯了一样生长。
      比三层楼还高。

      若在他少年时的卧室,开门一伸手,便能触到它的叶子。

      -
      “它很久没开花了。”
      蒋培羽闻言,睁开眼睛。

      两条细细的小腿,竹竿子似的竖着生长。海军蓝牛仔背带裤,洗褪色了的白色衬衫,细细的胳膊和脖颈儿,短发,小圆脸。打量着他。

      “悠悠。” 蒋培羽叫她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林悠悠问。

      这一次,她不认识他了。

      蒋培羽指了指她领口的校牌。附中。那是东区一所很好的初中。

      “我没见过你。”林悠悠说。

      “是了。我以前也住在这里。就在三楼。” 蒋培羽温和地说。

      “你也认得木芙蓉花。”林悠悠说。
      “认得的。以前有人告诉过我,木芙蓉花可以做菜吃,晒干了还可以泡茶。”

      “今天院子里好热闹。”林悠悠说。
      “有个阿姨去世了。”

      林悠悠打了个寒噤。
      这冬春之交的夜里,无边的寂静与热闹像赤道和北极的潮水交汇,一浪一浪,沉浮喧嚣,无法融合。

      她说:“我有时候也会想到死亡。有时候我会偷偷躲在被窝里哭。一想到再也见不到我的爸爸妈妈舅舅,还有我的小狗,我就会难过。”
      她十四岁的稚气的脸上浮现一种真挚的忧愁。

      蒋培羽不禁笑了。

      他温和地说,“等你四十一岁的时候,再思考这些问题吧。”
      他又问:“你有小狗。什么样的小狗?”

      “奶奶的老狗生的小狗。妈妈不让我养的,爸爸看我太喜欢,还是给我带回城里了。妈妈怕它吵到邻居,但我的小狗很乖的,从来不乱叫... 好吧,有时候它太饿了,嘴馋了,会叫两声。”

      说起小狗,那种忧虑便又一扫而光,她接着说:“可惜我只有小灵通,没有照片可以给你看。不过爸爸答应了,等我期末考了班级前十,就给我换一台可以拍照的诺基亚5300。”

      “没事的。我想它肯定非常可爱。”

      忽然远处又传来了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声音。自远及近,一团模糊的身影。女人虚虚环住男人的腰。
      那是她的父母。他们的面容年轻而和善。

      “是爸爸妈妈回来了!”

      男人没来得及锁车,先伸手抚摸女儿缎子似的刘海儿。他的身躯高大且健壮,身上有新鲜的木屑的味道。

      林悠悠左右手各牵一个,走入狭窄的楼道,因听到今天的晚餐有糖醋排骨,快乐地笑着。她的笑声没有变,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走上楼梯前,她忽然回头,眨眨眼,说 —— “再见了,蒋培羽。我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
      过了十五,旧厂爆破,烟囱倒地,巨人似的推土机,夷平了家属院落。

      蒋培羽在一个午后独自登上那些瓦砾和碎片形成的小山。

      他得以远眺,见江面粼粼,对岸是新的,平整的,洁净的。

      这是个飘着小雪的异常宁静的午后,好像一生的故事都已经讲完了。

      他平静地想起了好多事。好像自一场冗长的梦境中忽然醒来。

      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夏夜窗前朦胧的笑声,想起了早晨朗朗的英语读书声,想起了她像风筝一样奔跑着,奔跑着。
      还想起了忧郁的吉他曲,她茉莉花般的气息,还有一个混沌的夜晚,她在他怀里,笑着说‘阿羽,我不理解为什么人们总是想要得到真相。如果我是楚门,我想留在那个旧世界里,哪怕那是个谎言。’

      他在那里停留了好久好久。
      久到他以为时间总算抛弃了他。久到旧的世界在他身后彻底坍塌,消逝。
      久到他的母亲和妻子在夜幕中呼唤他的名字。像呼唤迷路的游子。

      再后来,蒋培羽和其他的年轻人一样,理所当然走向江的另一岸。
      走向地铁,摩天高楼,和更浩大的世界没有距离。
      崭新,目不暇接,激流勇进。
      而旧的一切理所当然倒塌,失落,无人问津。
      十年,二十年,倏忽如一阵风,吹得他一刻都不敢落地,也不能落地。

      可是那天他渡过江去,没人告诉他,即使最强壮激越的渡江人也会被吹得双手空空,最终沉进时代的江底。

      细想,远不如少年时江边的一个傍晚,小船上临水自照,却照出他爱的女孩的模样,青葱的,悠长的。

      旧世界温暖的瓦砾在他们身后,岸那边新世界的倒影与他们毫不相干。

      那种无忧,平静与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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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结于 2023年12月31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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