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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韩博文是一位历史教授。
      他就是那种很温文尔雅的大学教授,看起来很温和,实际上也挺温和。虽然他会对他的课程相关要求非常严格,但是就算是在这方面,他都很少对学生生气。你不想学,那我就懒得管你了,大家开心就好。这是他的人生哲学。
      张鸿是一位退役军人,所谓的靠谱的老男人。他没有那么温和,比较严肃,看起来就像是一位老军人或者老警察。往那里一站就带着一种独特的威严之感,但他的气质中总带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显得有些违和的慈祥。
      他的年纪和韩博文差不多,都是有妻有儿女的人。韩博文的是女儿,他的是一儿一女。他们都已经分家,两人的妻子因为各种缘由,都已经不在他们身边。韩博文的妻子早已因病去世,张鸿的妻子则是婚内出轨,然后离婚。虽然孩子没有判给她,但是她带走了他们的儿子,张鸿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他一直更喜欢自己的小女儿。
      他们住在一个高级小区。本来他们大概只会是遛宠物时的点头之交,但多亏了张鸿家的宠物,让他们得以熟络。张鸿家养了只退役的警犬,由于一直以来的禁食训练,在退役之后相当钟情于各种奇奇怪怪的食物,只要是能吃的,它就能找到,然后不加节制的暴食。
      一切的开端就来源于这只贪吃的大狗。
      韩博文曾经礼节性的邀请曾经请他去自己家坐坐的张鸿来喝茶,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大狗不见了。等到张鸿发觉这只警犬不知所踪,韩博文听到了来源于卧室的吭哧吭哧的声音,他们跑过去查看情况时,韩博文放在卧室阳台上的三大袋鸟粮已经空了一袋半。大狗听见主人和另外一位男士的惊呼声,抬起了头,嘴里还嚼着没吃完的鸟粮,肚子又鼓又胀。
      韩博文其实一直怀疑这只德国牧羊犬会不会是一只警犬,再加上张鸿特殊的气质,他猜测过他的工作特殊,但看到今天这一幕,他产生了动摇。
      警犬……会这么傻吗?
      但他和张鸿带着大狗来到了宠物医院后,似乎对它已经相当熟悉的年轻医生笑了起来,对张鸿说了一句,“哟,这回小警察又吃错什么东西啦?”
      看来会的。韩博文有些呆愣的看着张鸿,后者无奈的叹了口气,狠狠敲了一下大狗的头。
      最后,张鸿给韩博文买了一袋鸟粮,并且带着大狗上门赔罪。然后,两个人聊着聊着,就莫名其妙的聊起来了。毕竟韩博文的亲和力是整个大学都公认的。
      他俩到底是怎么搞在一起的,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想起来,他们这一生都过得不太清醒,但清醒又有什么好处?迷迷糊糊的得过且过,有时候也不错。
      大狗还是一如既往的贪吃,在某次大狗又跑去搜索他藏起来的鸟粮时,韩博文床底的某个箱子被鸟粮的袋子拽了出来,翻倒了,露出一个项圈和一对手铐。是韩博文先跑进了房间,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紧随其后的张鸿就一脚跨入房间,扯住了大狗的项圈,呵斥它松口,随后他的目光一滞,看见了地上翻倒的箱子。
      那一刻,韩博文感觉自己的一生就毁在这里了。
      但张鸿只是沉默了一下,回头看着韩博文,“你以前也养了狗吗?”
      韩博文愣了一下,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把那些东西一股脑推了回去,再把一头扎到粮袋子里狂炫的小鸟捞了出来。
      没有得到回答的张鸿沉默了,韩博文也沉默了。他俩就这样尴尬的沉默着,直到张鸿一个没注意没拉稳不断挣扎的大狗,让它一下子蹿了出去,打翻了粮袋子,然后开始吭哧吭哧的大口吞吃。
      他俩手忙脚乱的一个扶住袋子一个把大狗拉开,一个跑出去找扫帚,把地上的粮扫走,把吓得飞到衣柜上面,不断尖叫的小鸟哄下来,然后赏了还在嚼着鸟粮的大狗一耳光。
      最后,扫起来的粮成了大狗的晚饭,小鸟平躺在张鸿腿上,轻声叫着接受抚摸。张鸿和韩博文坐在沙发上,沉默的盯着面前放着晚间新闻的电视,但谁都没看进去。
      是韩博文有点坐不住了,咳了一声说,要不我去做饭?张鸿沉默了一下,说:“你昨天不是还留了点饭吗?热一下就行了。”
      韩博文应了一声,站起来走了几步,脚步顿了一下,回头说:“昨天的剩饭不是今天早上热给狗吃了吗?”
      张鸿又沉默了,看了一眼钟:“还有自热饭吗?要不就将就吃了吧。”
      韩博文想了一下,说了句好,从冰箱里拿了两份自热火锅,两份自热饭。这是他的学生送的,虽然他总怀疑这是她们买多了,吃不下,才处理给自己的,但他乐意接受。好歹二十多块钱一份呢,他看了一眼那个据说挺有名的品牌名字,拆开了包装。
      自热饭很快就好了,电视里开始很应景的播放下饭的法治节目。张鸿一脚踢走了摇着尾巴又要来讨饭吃的大狗,给韩博文夹了一块牛肉看着韩博文的鸟停在他头上扯他的头发,叽叽喳喳的叫,然后被韩博文接了下来,给它夹了几粒米放在桌上。
      这次的婚恋扯皮好巧不巧是和军婚出轨相关的,于是张鸿和韩博文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这个新闻,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张鸿自己的婚姻上,聊到了他的家庭,妻子,孩子,然后又顺理成章的聊到了韩博文身上。其实韩博文不是很喜欢提及自己的过往,所以也只是敷衍了几句,把话题带到了自己女儿身上。
      韩博文的女儿比张鸿的相对更黏他这个爸爸,也为他考虑的很多。即使是已经成家,也经常和他撒娇,像个小姑娘一样。她很怕自己常年不能回家,爸爸一个人住会寂寞,所以给他买了那只小鹦鹉。她知道爸爸喜欢小动物,也很会养,所以很放心的买了一只手养幼鸟给他照顾。她爸爸也为此非常开心,经常和张鸿炫耀这件事。
      张鸿的女儿虽然也很孝顺,但是更加看重自己的事业,性格也更加偏向他这个爸爸——不善于表达自己,只能从物质上满足他,尽全力赡养他,也帮他挡了没什么出息的哥哥的啃老企图。虽然爸爸还没那么老,但是她不想让已经辛劳了半辈子的爸爸再去奔波操劳了。
      虽然女儿尽力瞒着,但是张鸿还是知道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的行为。他自然是偏心自己带大的女儿的,和韩博文熟络之后就会时不时的和他倾诉自己相关的烦恼,也在韩博文和韩博文的朋友的建议之下回击了腆着脸来找他要钱的儿子。在张鸿心里,这大概算是他欠韩博文的一个人情。
      而聊着聊着,张鸿沉默了一下,突然问了一句:“你和你妻子感情挺好的吧?”
      不然怎么会这么久都没丢那些东西……张鸿勾了勾唇角。
      当然,这句没说出来。
      韩博文愣了一下,支支吾吾了几句,调整了一下坐姿,尴尬的摸了摸小鸟的脑袋,纠结着要如何回答。
      张鸿没去看他,叹了口气说:“真好啊,要是她也和我感情这么好就好了。”
      韩博文也沉默了。
      他不想和张鸿说谎,也不想说会让他想到奇怪的地方去的实话,更不想破坏他心里自己的形象,居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于是他只是摸着小鸟的头,沉默的坐在那里。
      他们都没注意到,大狗悄悄地溜进了韩博文忘记上锁的房间,钻到了床底试图找出鸟粮,但鸟粮早就被韩博文收到了衣柜上面。
      它只找到了那个没关紧且底朝上的箱子,然后把它拖了出来,打翻了。
      客厅里的两个男人听到了声音,赶紧站起来跑到房间里查看情况。然后看到了散了一地,有些还没从塑料包装里拿出来的道具,和坐在中间,咬着一个项圈,一脸无辜的摇着尾巴的大狗。
      韩博文几乎当场石化了,然后,他听见张鸿深深吸了口气。
      小鸟从沙发上飞了过来,飞到他肩膀上歪着头看着大狗,惟妙惟肖的学了两句话:“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那天晚上,大狗在客厅里挨了一顿好打。韩博文则杵着额头坐在床沿,身边是已经被收好锁好的箱子,觉得自己没脸再去见张鸿了。
      有那么一瞬间,韩博文甚至连自己要埋在哪里都想好了。他甚至开始构思自己的遗书,但他的思绪被张鸿的敲门声打断了。
      他一句话都没说,但是张鸿自顾自的推开了门——他又忘记锁门了。
      那只贪吃的狗夹着尾巴呜呜的叫着,窜到了他怀里拼命的摇着尾巴。他被迫直起身,抱着不断往他身上蹭的大狗,转头看着张鸿,后者则无奈的看着那只委屈的嗷嗷叫的大狗,随后转过视线和韩博文对视,说:“你太惯着它了。”
      韩博文愣了一下,条件反射的嗯了一声,低头看着那只可怜巴巴的舔着自己的大狗,苦笑了一声。张鸿叹了口气,揪住大狗的项圈,把它扯了下来,在它开始嗷嗷大叫之前把它的头摁到了韩博文的腿上,自己坐到了韩博文的旁边。
      “其实我在网站上看到过你。”
      张鸿有些突然的开口了,别过了头。韩博文抚摸大狗的动作顿了一下,猛的转头看向他。
      “嗯,那种交友网站。”张鸿咳了一声。
      “……啊?”韩博文憋了半天,只憋出了这一句话。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难道是为了这个和我交流的?不,应该不会。但,为什么……韩博文脑子里现在一团乱麻,但张鸿看了他一眼,又轻咳了一声:“是在上周,嗯,上周。”
      “你为什么会看那种网站?”韩博文脱口而出。
      他犹豫了很久才克服自己的羞耻心和负罪感,勉强的在匿名的网络上坦诚的吐露自己的欲望。凭借几张学着年轻人的方式拍摄的模糊的照片和相当独特的个人信息,他收到了相当多年轻人的信息,其中很大一部分相当露骨。而因为自己的职业原因,他总感觉自己的道德底线无时无刻不在被挑战——他做不到和与自己学生差不多年纪的男孩产生友谊以外的关系,于是那些因为一时冲动买来的东西也只是放在了床底,有些甚至没有开过封。
      张鸿呃了一声,尴尬的哈哈笑了两声:“我,呃……什么都看一点。”
      韩博文沉默了,张鸿也沉默了。只有站在韩博文头上的小鸟盯着大狗,歪着头叫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于是,很简单的,他们就做了。像以前和自己的妻子一样 。
      不……或许不太一样。张鸿按着肩膀上一道深可见血的齿痕,无奈的瞥了一眼慌慌张张的翻找药物的韩博文,另一手揉了揉脸上稍浅的咬痕。
      自从第一次之后,他们就开始长期的同居,只是偶尔回张鸿的房子清扫一下。
      在最初的两年里,他们一起遛鸟,一起遛狗,一起买菜,看棋,散步。邻居们也对这对关系似乎好过了头的中年男性友人渐渐起了疑心,但都被他们“住一起好相互照应”的借口欺骗了过去,包括他们的儿女。
      日子就这样平和的过去,两年的时光如同水一般轻轻的流淌。春去秋来,秋过冬至。
      张鸿的女儿有了些婚恋方面的纠纷,韩博文的女儿离婚,又再嫁,生下了一个儿子,韩博文的朋友帮助张鸿的女儿彻底解决了她的哥哥的遗留问题……他们一同经历着这一切。
      张鸿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韩博文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在白天,他们是沉默寡言的张鸿,是温文尔雅的韩博文,是即将步入暮年的中年男人,而在夜晚,他们则是纠缠的爱侣。
      就像他们年轻的时候一样。
      有的时候,韩博文甚至会开始厌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断重复着的日常。起床,吃早饭,开车去大学上课,下课,吃午饭,吃晚饭,也许还得上几节课,批几次作业,几次office hour,然后回家,吃点宵夜,也许还得在张鸿的监督之下健身,然后在被折腾的累到不行之后被张鸿扶着去一起洗一个澡。
      而只有夜晚,能让他重新找回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能让他为即将步入沉暮的自己注入一点新鲜的血液。
      也许这就是年轻时候,恋爱的美好吧,他似乎也有些理解那些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青年人了,但似乎又不是非常理解。
      但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于是,他总会在那么一瞬间感觉到疲惫。
      毕竟,重复了太久的欢爱频率,似乎也成为了他所厌恶的日常的一部分,也成了一种例行公事,而这也让他的身体有点承受不住了。
      喝了一口咖啡,韩博文轻轻叹了口气。总感觉这样有些可笑,有些莫名其妙,但频率是该控制一下了。他能看出来张鸿也不是很承受的了这种高频率的□□,但他只是忍耐。
      这让他感觉不太好。
      他滚动鼠标轮,翻动着屏幕上的外语论文。
      小鸟在窗棂上学了几声狗叫,又学了几声张鸿训斥它的声音,韩博文没有听清,但闷闷的笑了几声。
      他们本以为这样的生活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一直到第二年末,韩博文有的时候依旧会有点痛恨这种即使是已经确定关系但依旧像偷情一般躲躲藏藏的恋爱,甚至感觉他们更像炮友,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的动摇。
      毕竟,被发现的风险,他们承担不起。
      他也不想这么自私。
      他们妻子的相片仍旧藏在他们手机相册的最深处,他们儿女关于老伴方面的关心时常让他们感觉异常别扭。
      他们已经存在的羁绊,已经稳固的认知,已经根深蒂固,无法转变。
      在最初的热情逐渐降温的第二年里,韩博文有时候会打着了解年轻人的旗号,去看看那些同性之间的爱情小说和电视剧,越是看,越是感觉绝望。
      他已经没有什么勇气去面对所谓世俗了,他就是世俗的一部分。
      在理智逐渐回笼之后,他发觉自己已经不期待那样交织着血与火,花与蜜的干柴烈火的爱情,他甚至开始怀疑他们之间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爱情,或者只是单纯的□□使然。
      他突然觉得有些羞耻了,似乎自己就是那种为老不尊的放荡男人,他不该在这种年纪做出这种显然不合时宜的事——谈恋爱,甚至是和一个男人谈一场畸形的恋爱。
      而张鸿似乎没有想这么多,这是韩博文猜的。他似乎总是那么简单那么纯粹,而他的那只大狗似乎也和他一样——它似乎也有些“为老不尊”,直到现在都还是经常偷吃小鸟的粮食,即使它的精神已经不如从前。
      嘿……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
      除了性之外,这两只小动物也是他们生活之中为数不多的亮色之一,比起他们这种死气沉沉的老人,小动物们总是年轻的。
      它们没有足够的寿命来让他们积累起足够的经历,让他们一生都不会如此老气横秋,这也许是好事,如果我能死在四十岁,不,三十五岁,那也许……他急忙甩了甩头,打断了自己不受控制的思绪。
      但也不是不行。
      对他这种人来说,人生的乐趣,似乎也就在小动物和性了。
      他又喝了口咖啡,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面前的论文上,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叹了口气,干脆关上了页面,盯着张鸿为他特别拍摄的大狗和小鸟与一只小黑猫的合影壁纸发呆。
      他们做的频率已经降到了一周一次左右,有时甚至两周一次,这源于他们莫名的默契。张鸿和他的身体早已没有那么年轻,欲望的衰退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他们都善于忍耐。
      于是,生活里的亮色,似乎就剩下了小动物。
      在他们在一起之后的第三年,他最喜欢的一位学生曾经好奇而又略显腼腆的询问他,是不是喜欢小动物,而在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他便在他的生日那天送了他一只小猫,这倒是让他有些始料未及了。但他还是接受了这份意料之外的惊喜,与宠物们分享了张鸿亲手煮的长寿面。
      张鸿似乎也对这位新成员的加入有些意外,但反应也不是太大,反而是大狗,一反常态,不再懒懒的趴着,反而异常兴奋的绕着不断发抖的幼猫转着,嗅闻着。
      它喜欢小猫。韩博文轻声说,张鸿嗯了一声,将几滴奶滴在手背上试了试温度,随后轻轻抓起发抖的小猫,把它抱在怀里,喂它喝奶。韩博文看着这个温馨的场面,居然莫名有些想笑,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也许就是这个场景了吧……他还是笑出了声,同时搂过大狗的脖子轻轻揉了揉。
      似乎只有和小动物们在一起时,韩博文能感觉到自己好像没有那么老气横秋。是的,两个老人扎在一起,总会是双倍的老气,他想,看着给小猫喂奶的张鸿,不自觉的翘起了嘴角。
      在第四年的毕业季,韩博文走在大学里的池塘旁,踢走了一块石子。他的学生顺利的以优异的成绩研究生毕业,刚才才和家长一同来感谢他的教导。那位稍微有些腼腆的少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抓着他饭手不断道谢,而他只是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本来想揉揉他的头发,但他觉得,这已经是一位男子汉了,应该得到应有的尊重。他总是稳重的,可靠的,他所做的一切都应该深思熟虑,而不是感情使然。
      他考去了更好的大学继续深造,而作为师长,韩博文由衷的为他感到高兴。他甚至特地打电话和张鸿说了这件事,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而电话那头的张鸿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不过他知道,他是在高兴的。
      不出所料,张鸿为他准备了一顿异常丰盛的火锅,还准备了他喜欢的豆奶。他们总是在重要的庆祝事件上选择火锅,包括新年,元旦,甚至端午节,他似乎也没有太感觉厌倦,反而对这种约定俗成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小猫得到了额外的一根猫条,开心得喵喵直叫,来回的蹭着张鸿的裤脚发嗲。大狗趴在桌子下面,懒懒的样子,张鸿捻起一片肉,递到了它嘴边,它才抬起头吃了下去,然后继续懒懒的趴着。小鸟站在桌上,吹着一支他没听过的曲子,或许是从哪里听来的,它经常自己外出飞飞,学些新鲜话,新鲜曲子回来唱给他们听。
      韩博文用穿了袜子的脚轻轻碰了碰大狗的下巴,它则配合的抬起头,接受舒适的爱抚。张鸿艰难的夹起一个鹌鹑蛋放在他碗里,然后涮了一片毛肚,又放在他碗里,小猫顺着他的衣服爬了上来,他惊呼一声,急忙将它扒了下来,轻轻放到了旁边。韩博文笑了起来,喝了一口豆奶,将剩下的鹌鹑蛋一勺打尽,拨给了张鸿一大半,在他唔唔的拒绝里,将剩下的倒在了自己碗里,随后下了一点菇类和肉类,顺手又给大狗喂了一片肉。
      小猫终于安分了下来,钻到桌底趴在大狗身边,呼噜呼噜的吃着大狗吃剩下的半片肉,小鸟叫着倒车请注意,飞到了张鸿的头上。
      韩博文给张鸿夹了一小簇金针菇,对着小鸟故意摆了个脸色,它便扑簌簌的飞下来,飞到了旁边的杆子上立定,站直,神气的喊着,“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张鸿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韩博文也笑着摇了摇头,喝了一口豆奶,吃了一簇金针菇。

      在第五年年初,大狗去世了。
      作为一条警犬,它的寿命足够长了。张鸿第一次在韩博文面前哭得那么伤心,而韩博文也跟着掉下了泪。他想抱抱张鸿,但最后还是只是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背。
      还好大狗只是正常的寿终正寝。韩博文有些庆幸,但这一点点的庆幸也掩盖不住发自内心的悲伤。大狗就像他们的家人,即使不是太极端的爱狗人士,他们也这样发自内心的认为。
      在张鸿稍稍平静下来之后,他们商量了一下,将大狗的毛剃下一簇,韩博文联系了一位美术系的学生,将那些毛寄了过去,在一周半之后,他们收到了一个小雕塑般的羊毛毡作品,是栩栩如生的,穿着小警服的大狗。
      张鸿怔怔的看着它,再次落下了泪。他轻轻摸着它的头,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和韩博文一起,将它小心的摆放在了大狗的骨灰盒上。
      小鸟扑棱着飞到了它的旁边,上下打量着它,叽咕叽咕的嘟囔着,随后站直,叫了几声,“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张鸿看着它,竟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将它接了过来,轻轻梳理着它的毛发。而它再次鼓起羽毛,学着张鸿的口吻叫到,“吃饭了!吃饭了!”一旁的韩博文怔怔的看着脸上还挂着泪,但微笑着抚摸小鸟的张鸿,竟自己掉下泪来。
      这是它每次想找大狗玩都会使用的小小伎俩,而如今,没有大狗会回应它了。
      张鸿的女儿似乎发现了些端倪。
      她总是古灵精怪且聪慧的,对于爸爸的一切,总有些古怪的,直觉性的认知。韩博文不止一次的看见她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他与张鸿,随后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重新看向怀里呼呼大睡的黑猫。
      “正常朋友会一床睡吗?”她不止一次的质问她的父亲,而张鸿总是以沉默以对。最后,还是韩博文出面解围,说大狗死在了张鸿的房间里,虽然说它是寿终正寝,但张鸿终究觉得有些不安,于是便开始和他一起睡了。
      “都是男人,有什么关系?”韩博文故意说出了这句话,满意的看见那个姑娘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你爹那个性子,你第一天知道吗?”他压低了声音,带了些轻笑,意料之内的看见她勾起了唇角。
      于是韩博文转头看了一眼张鸿,看着他轻轻笑了一声,喝了一口茶,但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没来由的,韩博文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
      他猛然惊觉,他们甚至已经很久没有过额外的肢体接触了。
      韩博文又翻了个身,轻轻拍了拍明显还没睡着的张鸿。
      “还没睡呢?”他轻声问,张鸿嗯了一声,干脆一伸手打开了床头的台灯。
      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过来缩在他们中间的小猫被吵醒了,咪欧咪欧的叫着跳了下去,但谁都没有在意它。
      他们做的频率早就降到了平均一两个月一次,兴起就做,兴尽就停。而且大多数时候,他们做不到最后。
      但就算是这样,都有些吃不消了。张鸿又支起手,揉了揉腰。
      昨天女儿走后,韩博文突然拉着他做了一次。
      他没有拒绝,但韩博文没有做到最后,他也没有继续。
      他能感觉到他似乎非常沮丧,非常不安,但只是一如既往的压抑着,没有显露分毫。
      张鸿猜自己知道原因,但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正确。所以,他没有问,只是沉默。
      这样总会憋出病来。
      张鸿眯了眯眼,不太适应突然增强的光线。他感觉,韩博文精神似乎大不如从前了。
      衰老真的是人类最大的,也最无法抵抗的敌人,他想。
      但老人的睡眠总是越来越少的,上天似乎就连这唯一可以快速的消耗时间的方法都不愿再施舍给他们。张鸿看着台灯下韩博文的脸,只觉得他似乎真的衰老了不少。
      他们其实很久没有面对面的睡过觉了,张鸿猛然惊觉。
      他看着韩博文依旧明亮的眼睛,而韩博文就那样和他沉默的对视着。
      韩博文经常失眠。
      他会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但不确定躺在他身旁的张鸿睡着没有。于是漫漫长夜里,最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的躺着,安静的发呆,安静的失眠。
      他其实不愿意发呆,他总是愿意且乐意思考的,但他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于是他就盯着那一片黑暗,或者眯起眼盯着那一片虚无的色彩,也许时不时的昏睡一小段时间然后又自然的醒来,直直的看到手机闹钟响起,再和不知道到底睡着没有的张鸿打个招呼,互道早安。
      他突然有了想吻他的冲动。
      他的身体先于他的理智而动,将一个浅吻落在他的唇上。张鸿似乎有些讶异,但没有避开,只是顺从着他,继续这个有些突然的吻。
      他们就这样简单而平和的亲吻着彼此,台灯的光芒柔和的撒下,像是为他们披上了一层轻纱。小猫在床底睡着了,轻轻的打起了呼噜,小鸟卧在床头柜上睡着,时不时叽里咕噜的轻叫几声。
      然后,张鸿感觉到韩博文移开了唇,异常突兀的结束了这个吻,正如它的开始一般。
      “困了吗?”他轻声道,轻轻拍了拍韩博文的背。他们的脸庞贴的很紧,他能感受到韩博文喷吐出的温热鼻息,也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
      张鸿感觉到自己的脸庞似乎被濡湿了一点,但他没有睁眼,也没有继续做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韩博文的背,随后听见他故意压低着声音嗯了一声。
      “睡吧。”韩博文顿了顿,嗓音恢复了正常。张鸿沉默了一会,还是轻轻嗯了一声,但伸手将韩博文揽入了怀中,韩博文没有推拒,也没有在说什么。
      韩博文久违的感到了困倦。
      在第五年的年中,小猫病了一场。大概是因为韩博文没想起要带它去绝育,张鸿则似乎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但该失去的总是会失去的。
      看着吐着舌头,翻着白眼的小猫,韩博文忍不住拿出手机,把它这囧态拍了下来。
      他把这照片拿给正在做菜的张鸿看,他则不出所料的笑出了声,然后按着小猫的脑袋让它看看自己这幅傻样子。小猫手脚并用的挣扎着,从他怀里挣了出去,他们则一起哈哈大笑。
      而笑完之后,张鸿则轻轻摇了摇头,微笑着回去继续做菜,韩博文则突然觉得有些无趣,便回了书房,继续看自己的论文。
      小鸟唧唧的叫着,在他的桌子上踱着步,然后蹲了下来,打了个盹。
      没来由的,韩博文感到一阵不快,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从何而起,但他啪的一声盖上电脑,起身锁上了房门。
      张鸿从厨房探出了头,往那边张望了一眼,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走回了灶前。
      饭做好了。
      他敲了敲书房的门,意料之内的没有得到回应。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自己坐到了桌前。
      吃到一半,书房的门突然打开了,带起一阵风。张鸿往那边看了看,毫不意外的看见韩博文似乎有些懒懒的神色,精气神也没了不少,这个人恹恹的。但他只是对他点了点头,用筷子指了一下饭菜,他则只是沉默着坐到他的对面,拿起了碗筷。
      在第七年的新年,小鸟去世了。
      韩博文不知道它到底是在哪天去世的,但他在新年的晚上,在厨房的柜子里的角落,找到了尸体已经僵硬,羽毛凌乱不堪的小鸟。
      他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听见过小鸟扑棱棱的飞行声了。
      但,大过年的。
      所以他只是沉默的拿上苹果醋,关上了柜门,回到了客厅。
      张鸿最近身体不舒服,不能喝酒了,于是韩博文买了一些苹果醋来代替,效果还不错。电视里放着春晚的小品,张鸿撕开了一包虾饺,倒进了咕嘟咕嘟冒泡的火锅里,韩博文为他倒了一杯苹果醋,在自己的苹果醋里兑了一点水。
      张鸿给他夹了一片毛肚,看了一眼情绪似乎有些低落的韩博文,又低下了眸。小猫咪了一声,蹭了蹭韩博文的裤腿,然后跳上了他的大腿开始踩奶。韩博文用手捻了一片肉扔到地上,小猫便跳了下去,开始吧唧吧唧的吃。
      “别熬夜了吧,守岁也只是图个吉利。”韩博文说,给张鸿舀了一块血旺,张鸿嗯了一声,夹起血旺吹了吹,手一抖,不小心将它夹碎了。韩博文没什么胃口,于是只是草草吃了一些,便放下筷子开始喝兑了水的苹果醋,依旧被酸得皱起了眉。张鸿只是看了看他,似乎想问些什么,但没有说话。
      房间里只有火锅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和春晚的观众们捧场的哈哈笑声。
      第二天上午,一言不发的韩博文离开之后,打扫卫生的张鸿在橱柜里发现了小鸟的尸体,他愣了一会,居然有些莫名的释然。
      他们照样为小鸟做了一个羊毛毡,放在它与大狗并排放着的骨灰盒上。小猫蹲在韩博文脚边,轻轻咪了一声,但韩博文只是看着那只再不会叽叽喳喳的喧闹的小鸟,沉默的看着。
      张鸿偏头看了他一眼,稍稍垂下了眸。
      韩博文没有同意张鸿再买一只小鸟的提议。
      我接受不了又一次分离了,他说,张鸿闻言怔了一会,转头看着他,但韩博文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只是安静的盯着茶几。
      在第八年的年中,张鸿的前妻病逝了。
      张鸿并不知道她已经久病多年,而他的儿子因为先前的事并没有告知父亲和姐姐,想和继父独自操办这一切,但觉得不太合适的继父还是通知了张鸿。
      韩博文和张鸿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与他一同前往,毕竟他还是不太放心张鸿的身体。
      但让他们两人都有点意外的是,到场的还有韩博文的女儿和女婿。
      葬礼结束后,张鸿的女儿主动走到了感觉异常不自在的韩博文面前,深深的鞠了一躬。韩博文和张鸿都愣了一下,韩博文条件反射的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女儿,发现她的表情非常怪异。
      韩博文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麻烦您,照顾好爸爸,”张鸿的女儿直起身,看着韩博文,微微垂眸,“韩博文,我们,就把他,交给您了。”
      张鸿楞楞的看着女儿,又楞楞的看了一眼韩博文,但没有得到回应。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但韩博文只是沉默了一会,然后轻轻的说了一句,好。
      张鸿的心猛的一沉。
      直到回到家中,韩博文都没再说哪怕一句话,也没再看张鸿一眼。
      他回到了书房,锁上了门。
      张鸿也只是沉默的坐在客厅,抚摸着自觉的蹲到他膝上的小猫,看着面前没有打开的电视发呆。
      女儿打来了一个电话,但张鸿只是呆呆的看着电视漆黑的屏幕,没有接听。
      他似乎听到了韩博文打翻书摞的声音,随后是椅子翻倒的声音,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看着电视漆黑的屏幕。
      小猫在第九年的年末去世了。
      它吃下了韩博文放在角落里,为了毒一些害虫的药,在夜里毒发身亡。韩博文看着它口吐白沫,毛发凌乱,姿态扭曲痛苦的尸体,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是该内疚的,但实际上,他甚至不觉得悲伤,他的情绪没有哪怕一点波动。
      张鸿沉默的看着他,他不知道他的眼神代表着什么,但他觉得,张鸿是有些怨恨的。
      是啊,他是该怨恨的。
      他们依旧为它做了一个羊毛毡,把它的骨灰盒放在了小鸟的旁边。在韩博文摆上小猫的羊毛毡像,退后看看时,他的鼻子猛的一酸,竟掉下泪来。
      张鸿没有注意到,直到他抽泣出声,才有些意外的转过了头,看着低下头抹着泪水的韩博文。但他站在原地,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看着他止不住的哭泣,甚至捂住了脸,蹲了下去。
      他叹了一口气,单膝跪了下去,给了他一个轻轻的拥抱。
      他才发现,他其实根本不太在乎,不太在乎他以为重要的那些事情。
      韩博文依旧哭泣着,越哭越凶,他跪了下去,掩着脸嚎啕大哭。张鸿看着他,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将他拥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
      但他什么都没说。
      韩博文在第十年退休了。
      在双方家属的帮助下,他们搬到了张鸿女儿名下的一栋别墅内。
      在安顿下来的第一夜,独自一人睡着的韩博文做了一个怪梦。他梦见了小猫,梦见了小鸟,梦见了大狗。
      他看见朝他跑来的大狗突然倒地不起,看见飞着的小鸟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拧断了嘴喙,折断了脖子,看见吃下毒药的小猫痛苦的挣扎,口吐白沫,最后一点点停止了呼吸。
      他醒了,但觉得它们还在房间里某个黑暗的角落里看着自己,那种带着悲哀和怨念的目光如同实质,压的他喘不过气,这让他感觉到一股没来由的恐惧。
      于是他打开了门,小跑着到了张鸿的门前,而门缝里透出的光让他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安心。
      他敲了敲门,然后拧开了锁,看着已经满头白发的张鸿坐在床上,把玩着大狗的羊毛毡小像,抬头看着他,他背后的那两个羊毛毡小像同样幽幽的注视着他。
      他愣了一下,感觉自己的鼻子有些酸。
      “睡不着吗?”张鸿轻声问了一句,但没有动。他没有回答,只是后退了一步,关上了门,背靠着房门,一点点滑了下去,坐在了地上。
      他看着房间里让他窒息的黑暗,抬手捂住了面孔。
      张鸿没有听见门外的声响,但他只是放下了小像,看着那扇门,鬼使神差的走了过去,背靠着它,坐在了地上。
      他看着一室沉重的光明,只是安静的看着,一如既往的沉默。
      过了一会,连叹息的声音也散去了,于是沉默填满了整个空荡荡的别墅。
      张鸿久违的感到了一阵困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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