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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成各,今非昨,心事难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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钗头凤之留香醉
一
庆元九年春,西都城一片春和景明,生机盎然,满城桃色,飘香百里,自城东至城西,十里红妆。今日是开国大将军遗孤与当今景相大公子喜结连理之日,本就引得万人空巷,加之将军遗孤自小从侯府长大,从侯府出嫁,这场联姻联结了城中三大望族,城内也是空前热闹,繁荣至极。
“阿姐,你今日甚美也。”宁芜烟道。
“小机灵鬼,往日阿姐便不好看了吗?”顾言栀端坐在铜镜前,一抿红唇,缓缓转过身。
“不是的,谁不知道阿姐是整个西都城最才貌双绝的小娘子。”芜烟骄傲的说道。
顾言栀,众所周知的集才华与容貌于一身的大家闺秀,位居男子心仪榜之首,追求者能围绕西都城好几圈。
“你们说什么呢?”一声雄浑有力的声音传来,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随即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迎面而来。
“兄长,你看阿姐美不美?”芜烟见宁远山来了,立马冲过去拉住了他的衣袖。
顾言栀见他来了,提了提裙摆,缓缓起身,满眼期待的看向他。
宁远山看见如此打扮的她,愣了许久像是失了神,脸色莫名黯然,呆在了原地,芜烟拉起袖子,晃来晃去,才让他醒了神。
宁远山未回答芜烟的问题,面无表情说道,“他来了,小栀,走吧。”
婚事是景家向皇帝求的,皇家赐婚,不得违抗。
景渊领着长龙般的迎亲队伍到了定安侯府,一番交涉后,顾言栀上了花轿,宁远山也上了马,跟在花轿左侧,一路护送到景相府。
景衍之和宁芜烟则不知何时已然溜到了他俩的秘密基地?——一个本不知名的小山丘。一次偶然觅得并为之取名为五指山。此山位于西都之北,虽不突出但位置却极佳,立于山巅,能俯瞰城中所有景象。
“衍之,你看,那是阿姐的花轿,好长的队伍,好多的人啊!”芜烟惊叹着,他也顺着她遥指的方向望去。
“阿芜,待你及笄,我定许你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若你三书六礼,我便百里红妆。”芜烟傻呵呵应道。
“傻丫头,不过城东到城西,这可不足百里”景衍之宠溺的看着宁芜烟。
“那就绕西都城一圈,不就凑足百里了?”芜烟伸出手做着拉勾的手势,“拉勾。”
“好,拉勾,不食言,此物为信。” 他给她戴上从怀中拿出的金钗。
北疆合欢,不喜西都,故而在西都很难找到,人为种活更是奇迹。说来也巧,去年秋末,宁芜烟和景衍之在五指山发现一株野生北疆合欢。俩人如获至宝,时常来照看它。
“这株花今年长势喜人,想必仲夏便能花开。”景衍之道。
“下次来带上一壶好酒,存于树下,等花开之时,我们便能坐享美酒盛景。”
“小小年纪,不许学着喝酒。”
宁芜烟和景衍之在五指山一直待到夕阳西下,才肯离去。一回到城中,芜烟便被父亲派来的人接走了。
二
定安侯府,宁云鹤正在与宁远山长谈。
“山儿,你可想清楚了?”宁云鹤语重心长道。
“我对官位,毫无所求。留在城中也是无所事事,不如闯荡一番。”宁远山顿了顿,神情略微涣散。
“那你打算何时启程?”宁云鹤追问道。
“明日。”
“那也好,出去就当是散心,此行你可去拜见拜见你舅父。”宁云鹤无可奈何道。
“那我便先去冀原。”
“出门在外,平安最重要。”宁云鹤叮嘱道。
正说着,芜烟被宁夫人带着走了进来,芜烟听到宁远山要离家,眼泪如开闸的洪水般喷涌而出,撒泼耍赖让宁远山带上她,眼看场面快要不可收拾,宁夫人拉着芜烟,“烟儿,你兄长会带你一起的。”
芜烟听此止住了哭闹,一脸好奇的看着娘亲。
“这次你兄长先去冀原,等交代妥了,便回来接你。”
宁云鹤见状附和道,“你兄长在你这个年纪,都已随着你舅父研医几年了,你也该去你舅舅那里学些本事了。”说完又转身对宁远山说,“山儿,这便是让你去舅父那里的目的,交代妥当,再将烟儿接去。”
芜烟顿时止住了眼泪,拉着兄长追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一双杏眼饱含泪水委屈的望着他。
“兄长会尽快回来的。离了西都可见不到景家那小子。舅父那可没有人陪你胡闹折腾。”
说罢,芜烟陷入了沉思。一会又突然冒出一句话来,“阿哥不和小栀阿姐道别了吗?”
只见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三日后,她必回门拜见爹娘,烟儿代为兄将此信给她就好,便不当面道别了,烟儿若是做到了,兄长便替你寻时下最流行的话本子。”
芜烟点了点头,为了话本子,眼神坚毅,像是诉说着她定能完成任务。
三
次日,芜烟醒后失魂落魄的在院里荡着秋千,此时下人通报,说景二公子正在门外等候。芜烟一出了府门,便见景衍之手里提溜着一个瓶子, “这是什么?”
“千里醉。”
芜烟惊得停住了脚步,“你带酒干嘛?”
“也不知道是谁说藏瓶好酒在树下,既然不是你,那我去找别人咯。”他半分调侃半分宠溺的懒懒说着。
“是我是我,可是你不是说不让我喝吗?”她怯怯道。
“我是说你太小不能喝,没说你以后不能喝。待你及笄,可作你的及笄酒。”他耐心的说道。
芜烟开心得边走边起舞,就这样两人蹦跶着到了五指山,将手中的千里醉藏在了合欢树下。
“阿芜,你知道千里醉的由来吗?”
“因为它由千里香所酿造。”
“它起初本不叫千里醉,而叫留香。传闻千岚与崔生,两人私定终身,崔生为了给千岚最盛大的婚仪,决定前往都城考取功名,功成名就后便回来迎娶千岚。千岚等他三年,村里人都说崔生不会再回来了,父亲也让她嫁人,但她仍然坚持等,闲来无事就用千里香酿酒,因为这是崔生最爱的酒只因他曾戏谑道,酿多了,便不必买喜酒了。”
“然后呢?千岚等到崔生了吗”
“那是自然,后来崔生高中,光耀门楣,回乡便娶了千岚,那些千里醉也自然而然成了她们的喜酒。”
“你从哪知道的?”
“当然是话本里。”随即景衍之从怀里拿出一个话本,“给你寻的,拿去吧。”
芜烟看到话本开心得跳了起来,激动之余给了他一个拥抱,景衍之顿时呆在了原地,突如其来的拥抱,让他不知所措,只剩下砰嗵砰嗵地心跳,不知是脸红了,还是余晖打在了脸上,夕阳西下,霞光万道,但他令他目酣神醉的却只有眼里蹦蹦跳跳的“小鹿”。
两日后,顾言栀回门,芜烟将信交予她,她展开信,一行行字跳入眼中:
“展信安,你读此信时,我已经离开西都多日。临行之际,唯有三愿,一愿小栀真心欢喜;二愿小栀平安顺遂;三愿小栀事事如意。”
看过信,顾言栀恍惚又伤感,呆若木鸡之际,景渊走了进来,轻唤了一声“夫人”,她被这一声醒了神,迅速收好信,就同景渊一起用饭去了,饭后不久,便回相府了。
芜烟也一同去了相府,本打算找景衍之,却先一步遇见了景夫人,未来得及向前问候,只见她单手一挥,身边的侍女便走了过来。
“宁姑娘,我家夫人说了,二公子正温习功课以应对不久后的殿试,烦请不要去打扰。夫人还让小的提醒姑娘,男女有别,姑娘应多注重自己的名声,请自重。”说罢不等芜烟回应便头也不回的而走了。
芜烟只好悻悻的回去了。
景衍之无意听到丫鬟们说宁芜烟来过后,立即放下手中事务,追了上去。
芜烟无精打采的在街上走着,一匹惊了的马向她冲来,她也未曾察觉,幸好此时景衍之追了上来,一把拉开了宁芜烟,将她拥入怀里。
“你不是……?”她惊讶得瞪大了双眼。
景衍之看着近在咫尺的她,一双深邃又迷人的杏眼,粉嫩的脸颊,一阵微风袭来,拂过她的秀发,发香迎面而来。看着樱桃般的小嘴一张一合,说了什么他全然听不见,只觉得今日的风真美。
芜烟见他久久不说话,脑海中有浮想起景家丫头的话:“男女有别,请自重。”羞愧得推开了景衍之。
景衍之回神来后,又急忙解释道:“我娘亲的话,你别记挂在心上,在我面前,你永远不必隐藏拘束。”
“可我什么都不会……”青芜怅然道。
景衍之安抚道:“你不必刻意学什么,就算你一直什么也不会,我也永远喜欢天真烂漫的你,所以你只需做自己就好。”
青芜知他此心意后也不再多想,可自那之后,青芜再也没有随心所欲去相府找过景衍之,见面也变成每隔五日相见一次,相见之日便决定好下次相约地。在不相见的日子里,她开始用心学习四书五经,但无奈这书本上的知识就是进不了脑子。
四
宁远山离开西都后,一路向北而行,足足过了三月有余才到冀原。
刚到冀原城中,宁远山找了个驿站打算先歇歇脚,毕竟上山最少也得花费两日。
驿站有一老者正在出谜,老者有一诺,一天最多有三,中其一者,免单一餐;中其二者,免单一日;中其三者,免单三日。听闻从未有人能连中三个谜语,宁远山一听便来了兴趣。
“有一地,虽为地却无土,其里无根却为万物根,世间圣境,闻者众行者寡。”
只见众人饶头叹气,吐槽这谜语是一次比一次难。
“南境灵池。”在一群人中,有几个声音从不同处答着。
“回答正确,恭喜六位活得本店免单一顿。”小二数了数答对的猜谜者,并示意各位向前走。
“此局起,不予提示,回答分先后,先中者胜。”小二又补充道。
“亦树亦花,亦俱亦喜。”
有几人抢先作答,却很遗憾并未答中,众人均在思考。
“合欢。”宁远山思索片刻道。
“鬼树。”几乎同时答道,听上去低沉而又坚韧。
“恭喜两位,鲜有人能答两谜,两位公子好生厉害。”宁远山见小二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对面站着的一位红衣少年,又示意自己和他再往前些站。
等他走进,宁远山才看清他的模样,是那般风姿卓越的少年,心里顿时想:这大概就是芜烟话本里玉树临风少侠的模样了。唇红齿白,一支玉簪显得整个人干净清爽。一双狐狸眼,一身红衣,甚至还有几分异族风韵。
恍然间,宁远山看到红衣少年朝自己点头微笑示好。
“请听第三谜。”
“白丝发,搔头旧,过往尘世随风去,飞雪沉,杂绪多,更年离恨。”老者眼中闪着泪花,“悟,悟,悟。”
场面一片哗然,有人鼓掌,有人也满脸悲苦,无人不称赞此谜之深奥,之绝妙,老者必定是个有故事的人。正当老者认为无人能答出时,突然宁远山与红衣少年异口同声道,“钗头凤·红酥手。”
宁远山本打算明日便上山,但如今却又想与红衣少年结识一番,正当他想去拜访那位少年时,只见一抹红色逐渐向他走来。
“在下邶染,与公子甚是投缘,可否与公子交个朋友?”邶染身体微躯,双手抱拳行了个礼。
“请坐请坐,能与公子结交,实属荣幸,我叫宁远山,自西都而来。”说着又斟满两杯酒,端起一杯递给邶染。
邶染听到西都两字,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连忙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实不相瞒,我也算半个西都人,不知远山兄要前往何处去?”两人相见恨晚,一杯温酒下肚,两人便开始称兄道弟。
“哦?竟有这等缘分,我说怎么对染弟一见如故呢?此行一是为了散心,二是前往济世山完成家父交代的差事儿。”宁远山一杯接着一杯痛饮着。
“听闻山中住着一家济世救人的活神仙,济世山也因此得名。远山兄莫不是活神仙的徒弟?”
“非也,你所说的活神仙乃我舅父,我说的差事儿无非就是与舅父商讨接家妹上山习医之事。”
“远山兄竟还有妹妹,我见远山兄谈吐不凡,便知令妹定是知书达理之辈。”
“染弟谬赞,她啊,琴棋书画是样样不会,平时古灵精怪,倒是傻得可爱,有机会你见了便知我所言非虚。”
说完两人哈哈哈大笑,免费的美酒是一杯接着一杯,将酒逢知己千杯少展现得淋漓尽致。
此后两人在冀原玩了几天,相谈甚欢。而后宁远山便独自上山了,邶染则山下准备返程物资,两人打算一同云游。
邶染在驿站等了三日,第三日黄昏时,宁远山赶了回来。
“远山兄何日返程?”
“得尽快出发,赶在入冬之前上山,否则大雪封山就入不了山了。”宁远山一脸愁容。
“远山兄莫急,我知道一条近路,虽不大好走,却可缩短一半的路程。”邶染拍了拍宁远山肩膀。
“如此甚好,那我们明日便可启程。”宁远山如释重负的说道。
五
西都城内几个月光景,景衍之已经成了城中最年轻的翰林学士。
“烟儿,你兄长差人送来消息,想必这两日便能回城了。”宁云鹤一脸慈爱。
芜烟傲娇道:“那敢情好,现如今我都能做女红了,等兄长回来,定会夸我厉害。”
宁夫人想想芜烟蜈蚣似的针脚,只能无奈叹了叹气,摇摇头。
宁远山与邶染已到西都城外,即日便可入城,但邶染并不打算进城。
次日,宁远山独自进城,回到家中,便与父亲汇报此行,最终商议七日后启程前往冀原,此间一家人可好好相聚一番。
宁远山见完父亲后已是午后,本想给芜烟沿途收集的话本,不料芜烟不在家。
今日本是芜烟和景衍之定好的相约之日,芜烟一到五指山便遥遥看见合欢树下,一个挺拔的身躯背向她,她以为是景衍之,于是兴冲冲的跑过去,跑到近处才发现竟自己是认错了人。
于是立马停住了脚步,悄悄的躲在一个草丛后观望此人。观察许久后,只见此人一动不动,引得芜烟十分不解,心里暗想,以前来时,从未见有旁人,这地方乍一看如此不起眼,怎么今天这人找到了这,还一站便如此之久。
然而此地位置极佳又怎会不起眼,两人不被打扰不过只是因为景衍之总会提前打点好。
正当芜烟浮想联翩时,只见此人,拔出手中的剑,胡乱向合欢砍去。芜烟见状立马冲了过去,不禁怒发冲冠,嘶吼道:“哪里来的衣冠禽兽,随意消遣别人的花。”
他缓缓转过身来只见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指着自己大骂,张牙舞爪的样子让人苦笑不得,饶有兴致地反驳,“哪里来的毛丫头,首先,你何以见得我是衣冠禽兽?再者,何来消遣一说?”
“你,你,你,看着人模狗样却做如此行径,不是衣冠禽兽是什么?若非消遣又为何乱砍?”
见她气急败坏,他来了兴致,装作凶神恶煞的样子,一把搂住她的腰,挑逗道,“你猜我是为何?”
芜烟只觉得全身酥麻,见他越发贴近自己,赶忙推开他,“流氓!”
“你见过如此帅朗的流氓吗?”
芜烟无语到不想说话。
“你不会是看上我了,不好意思了吧。”
“你,你,你。”芜烟指着他,气得语无伦次。
“不然你为何在草丛里偷看我,为何?必然是觊觎我的美貌。”
芜烟不愿搭理,故意不答。
邶染自顾自的唠叨了许久,猛地问道,“你是在等情郎?”
芜烟忍无可忍,“关你屁事,你家住海边啊?”
“那你得跟我一起住海边,一个人,怕怕。”他越来越不要脸道。
芜烟听罢,恶心得不行,直接给了他一脚。
“你的情郎不会来了,我给你个机会考虑一下我吧。”
“滚~。”芜烟欲再踹一脚,他连忙闪开。
“这么凶,小心嫁不出去。”他吐槽后,又连忙解释道,“被我砍下来的枝条,这都是营养不良的,若是不砍也会枯掉,我砍了,它才有结花骨朵的可能。相识一场,给你提个醒,这鬼树花粉闻多了,可是会迷人心智的。”
说罢,果然就“滚”了。
留下芜烟在树下气得牙痒痒,直到日落也没等来景衍之,也只好下山回家了,回府后进门便见宁远山坐在秋千上。
“兄长,你回来啦?我可太想你了。”芜烟一把挽住宁远山撒娇道。
宁远山起身给芜烟让出秋千,“我已经与爹商量过了,五日后,咱便启程去冀原。”
临行前,芜烟提前差人送了信给景衍之,可等了许久也没有回信,那日之事他也为做解释,最终不等他来兄妹二人还是出发了。
两人出城便去与邶染接头,碰面时,芜烟和邶染都惊掉了下巴,“是你?”两人不约而同。
“你们认识?”宁远山诧异道。
“不认识。”芜烟抢先道。
“有过一面之缘。远山兄当日所言,的确非虚。”邶染痞笑。
临行之际, “烟儿,景二公子来了。”宁远山道。
芜烟立即下了车,与景衍之一番道别。道别后乐呵呵上马车,邶染好奇问道,“这就是你那日等的情郎?”芜烟不搭理他,他又自言自语道,“看着确实是人模狗样的。”说罢,又被踹了一脚。
有芜烟同行,因此这次并未走小路,路程足足三月,芜烟无聊至极还是不免与邶染说话,不过两人一说话就互掐,宁远山见了十分无奈,未料到两人竟是欢喜冤家聚了头。
虽然俩人一路互怼,但奇怪的是,邶染教会了芜烟骑马,办法不过就是不断激将她,必要时嘲讽她,比起好言好语的教学,这个方法诚然管用。
将芜烟送到济世山后,邶染与宁远山便去云游了,时隔几月才会上山去看望芜烟。每次看望邶染都会给她带各种好吃好玩的,但看见芜烟因分不清药草被惩罚不吃饭而饿得前胸贴后背时,他还是会无情的嘲笑她。
六
转眼两年过去了,在邶染的威逼利诱下,芜烟学习的本事确实提高了不少,如今已经提前通过考核,有了下山的资格。
“你带我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了。”
到了一户农家小院,只见一老者在院里酿酒。
“嘿,老头儿,我又来了。”这老者便是当初在驿站里出谜的那位,这两年邶染一有空便陪老者聊天,一来二去便熟了。
“哟,今日还带了个小姑娘。”老者打趣道。
“到底来干嘛?”芜烟拧了拧邶染胳膊。
老者见状,“小姑娘手巧,帮忙酿会酒吧。”芜烟只能帮起忙来,与邶染在院里忙活了一下午,才封装了一坛酒,眼见都快傍晚了,芜烟又掐了掐邶染,窃窃道:“你早说是来帮忙便好,干嘛不早说,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小姑娘,忙了一下午累了吧,下次你们来,便能尝你们亲手酿造的酒了”老者替邶染解围道。
“好的老伯。”芜烟连忙不好意思说道,心想这老者耳朵真灵光,“你缺帮手只管跟他说,我可没说不乐意帮忙哦!”
不久后,宁远山决定回西都,临行前三人又来了一趟小院。
老者拿出那日芜烟与邶染酿的酒,“专属你们的酒,尝尝。”
打开后,一股奇香飘来,宁远山,芜烟,邶染三人均沉醉于此香,唯老者面色凝重,“这个味道,你们竟然复刻出来了。告诉我,你们做了什么?”
邶染不解问道:“不就是按照您指点的方法酿造的吗?”
老者听后立即又打开了一坛酒,酒香浓烈却不香甜。
芜烟立即反应过来,“难道是因为我偷偷放了蜂蜜?”
老者手舞足蹈,仰天长叹,“蜂蜜,我怎么没想到,当年定也是岚儿偷偷放了蜂蜜进去。”
“她是?”芜烟好奇道。
“此酒便是留香。”
“不是千里醉吗?”邶染不解。
“我酿造的确实是千里醉,但你们酿出来的,是留香。”
“你是,你是……”芜烟激动的说道。
“没错,我是崔生,她便是千岚,我曾写过一个话本。”
“我看过。千岚去哪了?”芜烟追问道。
“她死了。”崔生老泪纵横,“我回来便得知她父亲临终前将她嘱咐给了他人,为尽孝道,她穿了嫁衣,为了不负我,她在新婚前夜自尽了。说到底,其实是我负了她。留香,是我们两人共同酿造的,我酿了一辈子酒,可没了她,我再也找不回那个味道。”
众人倒了一杯留香一饮而尽,宁远山品鉴一番后,感叹道,“留香确实比千里醉少了几分苦涩,多了几分香甜。”
“但千里醉却比留香更受欢迎,毕竟爱而不得的人远多于终成眷属的人。”
次日,三人出发,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老者不禁道:“年轻人,珍惜眼前人,我会酿留香等着你们。”
七
三人一到城门前,两颗人头赫然挂于城门之上,雨水与血水混杂着往下滴。
芜烟抬头一看,竟是自己的爹娘,吓得慌了神,便冲上前哭喊着,守城者一见此情形,又看了看张贴的通缉者画像,立即下令追捕,宁远山与其交战,不慎受伤,危急关头,邶染拐来一匹马,三人骑马离城门而去,官兵追不上来,才侥幸得以脱险。
邶染找了三个时辰,才在郊外找到一处破庙,三人得以歇脚。
“我要去查明真相,为爹娘报仇雪恨。”芜烟崩溃的哭着,一个劲往外冲。邶染见阻拦不成,索性将她敲晕。
芜烟醒来,发现自己被绑住了,破口大骂,“邶染,亏我兄长待你如知己。我并未让你同我去,我一个人去,你凭什么阻止我报仇。”
“你觉得你能安然入城?”
“你没有经历过家破人亡,你是不会理解我此刻的感受的。”
“西都先皇是我生父,我娘乃是南境嫡公主,十三年前,当今皇帝发动政变,对我们一家赶尽杀绝,我亲眼看着爹娘惨死在我面前。你说我不理解你的感受?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现在的感受。”
芜烟一时语噎。
“我娘临终最后一句话不准我报仇,让我好好活着。我想你爹娘也是一样的,所以别冲动去送死。”邶染满眼落寞,“我知道你现在可能很难理解,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芜烟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个表情,如此冰冷,让人不寒而栗,不敢反驳。
此时宁远山缓慢睁开了双眼,羸弱道:“烟儿,染弟说得没错,活着,离开西都。”说罢又晕了过去。
“你现在更应担心你兄长,你唯一的亲人。”邶染一语击中重点,芜烟也逐渐冷静下来。
“雨停后你去周边采些能用的药,我乔装进城打探消息,顺便买些干粮,雨后地滑,千万小心。”邶染温柔说罢便又离开了。
“你,你也小心。”芜烟愧疚道。
等邶染回来的时候,芜烟已经为宁远山熬好药,宁远山也已清醒。
“顾言栀,你们可认识?”邶染问道。
宁远山听后奋力坐起,“她怎么了?”
“她失踪了,我问过一路的村民,有人说见过一路官兵追查一个女子,我想如果她还活着,定在山野中。城中传言定安侯兵变,其中真伪,恐怕只有她知晓了。”
“她那么柔弱,怎么经得住……”宁愿喃喃自语道,随后说道,“此地也不宜久留,今夜趁天黑就出发,找找有无山洞歇脚,明日一早,找小栀,不管悬崖深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皇天不负有心人,历经三天的地毯式搜索,宁远山在一处绝壁上发现了顾言栀,此时的她,衣不蔽体,仅有一丝微弱的气息,宁远山将她带回歇脚的山洞,昏迷几日,才逐渐好转。
顾言栀睁开眼,看见宁远山夜以继日的悉心照顾自己,瞬间破了防,“远山。”
“小栀阿姐,你醒了,感觉好点了吗?”
顾言栀点点头,接着艰难的说道,“伯父是被景家所陷害,才有杀身之祸。而景家娶我,不过是为了招纳我父亲旧部。景家残害了伯父之后,企图将我灭口,我一路逃亡,跑进了深山里,才得以活命……”
换做是任何人说自己的爹娘是景家所害,芜烟可能都不信,但顾言栀说的,她不得不信,满脑的仇恨让她喘不过气来。
宁远山决定带着妹妹和顾言栀好好的活着,这几日便动身远离西都城。
八
三日后,正当四人要离开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是他。
“怎么是你?”芜烟难以置信,她期待了几年的重逢竟是如此场面,她甚至以为再也不会相见。
“我曾见过他,也知晓城门一事,你们必然在一起,我见他入城,便悄然跟着了。”景衍之抬头看了看邶染。
“别挡道,让开。”知晓真相的那一刻,芜烟对景家的恨吞噬了对他的爱,她现在并不想看见他。
“跟我走吧,远走高飞,远离这一切的纷纷扰扰,好不好?”景衍之闪着泪花,激动的抓住她。
“记得话本里的崔生和千岚吗?他们并没有美好的结局,一切不过是话本里的臆想罢了。可是我生活在现实里,我没资格幻想。”芜烟面无表情冷言道。
“如果没有你,我位列三司又有什么意义?”景衍之嘶吼道。
“景衍之,我们没有可能了。”
“对不起,景家对不住宁家,给我个机会让我用余生弥补你。”他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卑微地恳求着。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远走高飞?你让我怎么面对九泉之下的爹娘?”芜烟哽咽着,拔下头上的钗仍在地上,“钗头凤斜卿有泪,合欢花了我无缘。”
景衍之慢慢松开了拉着芜烟的手,这一刻,他明白了,他们真的结束了。
一行人正打算出山洞时,山坡下冲上来一群黑甲卫,很显然,是景家派来追杀的人。
芜烟看着眼前的黑甲卫,本就碎了一地的心,仿佛又掉进了冰窟窿里,只是看着景衍之,失望又绝望。
景衍之不曾想自己跟着邶染,自己也被跟踪了,还尚未来得及解释。只见数箭齐发,景衍之立刻向她奔去。
砰---,“不,不要。”芜烟哭喊着,扶住将要倒下的邶染。他手疾眼快将她拥入怀中,为她挡下数箭,如今身体成了活箭靶。
宁远山急中生智将剑架在景衍之脖子上,景衍之也很配合,大声吼道,“住手,放她们走。”
黑甲卫见二公子被挟持,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在人质完美的配合下,一行人到了西都边境。
“景二公子,你回去吧。”恨意与谢意交织,宁远山冷言道。
景衍之骑着马,却不肯离去。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天涯陌路,后悔无期。”马车内传来声响,说罢,马车加速扬长而去。
这是芜烟离开西都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此生最后一句。
景衍之留在原地,贪婪的吸允着她残存的气息。他自知,经此一别,即是永别。
九
多年后,南境有一佳话,西都有一悲闻。
南境王为胞姊之子操办了一桩婚事,隆重程度堪称史无前例,整个南境城张灯结彩,喜宴大摆三日,凡过往者,皆可入席,喜酒乃老者为其所酿的留香。
西都之中,最年轻的翰林学士罢官,搬离家宅,就居于一处荒宅,在庭院中种满了合欢,终日坐在亭内秋千上饮千里醉,酒醉时分必言:“千里醉确实不如留香。”清醒的日子聊胜于无。再后来,逐渐变得神志不清,疯疯癫癫,但凡遇见个年轻女子,便冲上去道歉,“阿芜,对不起,给我个机会……”
他将自己置于深渊,毁其一生去惩戒自己,用其一生去悔恨。他不曾和任何人说过,他此生唯一一次喝留香,是偷偷在她喜宴之上,他见过她披红装上红妆,于他,便足够了。
终是人成各,今非昨,心事难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