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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师生叙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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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绾从大明宫出来时,已是申时过半,夕阳已下沉到山后头,夜色开始朦胧,拂面的风也变得凉爽起来。
他一回到家中,就听新来的仆人说有客人已等候多时。
杨绾点点头,嘱咐仆人今晚的晚膳要多加一副碗筷,然后踱步进入会客厅。
只见一名身形挺拔的郎君背朝门口站在那里,头戴展脚幞头,穿着月白色圆领袍衫,腰系一条黑色革带,上面佩戴着蹀躞带,脚蹬一双长勒靴。
那郎君一听到杨绾的脚步声,便转过身子。
只见他大约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剑眉星目,清新俊逸。此人正是那位“得罪”鱼令徽的黄门侍郎——梁攸宁。他今日从宫中散值,回家换上一套常服后就来了杨府。
看到杨绾回来,他立刻恭顺地拱手,行弟子之礼:\"先生\"。
“嗯,坐下说话。”杨绾微微抬手,走到正上方的太师椅坐下。
梁攸宁应声坐下。
这时仆人进来给杨绾奉茶,然后又退了出去。
杨绾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说道:“昨日在内殿门外发生的事情,被军容使告到圣人那里去了。”
梁攸宁似乎早已料到,语气平静地解释道:“昨日排队等候入殿,我的确是站在了鱼令徽的前面,但是我并没有动他。”
“攸宁,为师知道你不会主动去招惹他。只是那鱼令徽指认了你,而且这个事情已经被军容使在圣人面前强烈控诉了一番,要求给鱼令徽赐紫服和金腰带。还有,就是要将你逐出长安。”
听到这个消息,梁攸宁顿时一阵心慌,接着是背后阵阵发凉,紧攥的手心竟也冒汗,急忙问道:“圣人怎么说?”
“我今日刚好面见圣人,提到岭南节度使李勉来信让吏部派人担任广州司马。圣人让我安排你离开长安,我便提议将你派往岭南。圣人恩准了。\"
听到这里,梁攸宁沉默了,心里一阵翻江倒海。
岭南,距离长安五千多里,他这一去,都不知道能否还有机会再回长安了。
从圣人身边的黄门侍郎,一下子贬为偏远之地的行军司马,这其中的落差,这遥远的距离,让他第一次感到前途渺茫。
见梁攸宁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样子,杨绾知道他一时之间很难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心中也替他惋惜不已。
按照常理,杨绾其实可以提议圣人把他贬到长安附近的州县,但是杨缩综合考虑还是觉得岭南更适合梁攸宁。
一方面是岭南远离长安,能逃开鱼氏父子的后续报复;另一方面是岭南有沉雅清峻、爱惜人才的李勉;再一方面是梁攸宁一直惦记的事情,很大可能会在岭南找到亲人,了结多年的心愿。
“攸宁,如今军容使权倾朝野,他既然提出要把你逐出长安,如果我把你放在长安附近,他就会觉得我在袒护你,到时候你的处境只会更加困难。权衡之下,唯有岭南是最合适的决定。李勉是我见过的官员中最清廉简易、持身守正之人,你去岭南跟随他,我就会很放心。你虽然性格
稳重,但毕竟阅历不足。这次去岭南的遇事不决者,可以多请教他。”
杨绾一说完,梁攸宁的眼眶已经开始变红了。
他从十八岁开始受教于杨绾,两人亦师亦友,但杨绾更像是他的阿爷。
梁攸宁十五岁就没有父兄的陪伴和指导,突然被迫成长,比同龄人成熟和沉稳很多。他的年纪又和杨绾的已故大儿子相仿,因此杨缩在心中已经把他当成亲儿子一样看待。
见梁攸宁已经平复了心情,杨绾又说道:“自从安史之乱后,朝廷痛失河西走廊,也失去了对外商贸的重要通道。岭南成了我大唐通商贸易的重要边境。可能在别人眼里,岭南是蛮荒之地,但它其实是块宝藏之地。那里不仅是金银产地,海上商贸也发达。\"
他顿了顿,接着说:“只是这几年岭南叛匪作乱,使得番船逐渐变少。那里正是需要人才之际,你到那里,要主动融入当地生活,积极献言献策,守土安民,协助恢复商贸。”
杨缩自任吏部侍郎以来,知人善用、精于鉴别、考察人物,对梁攸宁此次广州之行寄予厚望。他的这番话,实际是从大局出发,让梁攸宁抛弃个人得失,不要再为贬谪流放而伤心,应该把自己放到大唐的国事和政事上来。
“先生教诲,攸宁铭记在心,定当不负所望。”梁攸宁哽咽道。
“还有一件事,”杨绾略一沉思道:“你阿兄的事情,既然在长安查不到任何线索了,不妨去岭南再查。那里有个很大的蕃坊,你可以找机会去查访,说不定可以查到一些线索。\"
梁攸宁眼里立即有了光彩,像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浮木,急忙道:\"先生,您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没有……”杨绾摇摇头,又安慰道:“不过你不要放弃,只要坚持不懈,就一定能找到你阿兄的。”
“谢谢先生。我离开长安之后,从此南北相隔,还望您多多保重。”梁攸宁看着杨绾单薄的身子和略显病态的面容,心中泛起不舍。
杨绾想到他明日就离去,也伤感不已。
这时,家仆进来说晚饭已备好。
杨绾收起了伤感之情,笑着说道:“攸宁,今晚留下来吃饭再走。你师娘回娘家省亲了,正好你陪我一起吃饭。我已让人准备了你最爱吃的葫芦鸡。”
“先生有心了,那攸宁就不客气了。”
两人久违地开怀畅饮了一番。分别前,杨绾把两封书信交给梁攸宁。一封是给岭南节度使李勉的,另一封是给杨绾的忘年之交、多年前已告老还乡的鸿胪寺少卿沈异。
杨绾笑道:“听说沈公回广州后,积极筹办了学堂,把自己的学问倾囊相授给当地的学子,如今比在鸿胪寺的时候还要忙。你到广州之后,记得替我多去看望他。\"
沈异学识渊博、通晓多种语言,熟悉外国风俗,在任时多次负责接待外国使团。这些使臣都对沈异赞不绝口,并与他结下了深厚友谊。
天宝十二年,文单国王子率领二十六名人员来长安,沈异用流利的文单语和他们侃侃而谈,一应礼节和接待安排都做到细致入微,令他们感到宾至如归,尽显大国风度。
对这样一位精通多种语言的长者,梁攸宁早就想一睹他的风采,听闻沈异居然在广州,心中不禁有点期待了,忙点头应道:\"先生请放心,攸宁到了广州,一定会常去拜见沈公的。\"
杨绾抚着长须露出了笑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哦,对了,差点忘了李缵。那小子自从跟着他阿爷去岭南,也不知道给我来信。不过依他那洒脱随和的性子,估计已经在当地如鱼得水了。\"
他说的李缵,正是岭南节度使李勉的大儿子,今年刚到弱冠之年。
李缵曾被李勉亲自带着上门让杨绾收为学生。当时梁攸宁还未出仕,一边学习一边帮杨绾监督其他学子的学业。李缵就是这样成为了他的同窗好友。
想到即将和李缵在广州重逢,梁攸宁笑道:\"李缵天性随和,这是他的优点。这也是我要向他学习的地方。”
“有他陪伴,你在岭南的日子也会多一些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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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攸宁走出杨府的时候,抬头发现一轮明月已从天边升起,洁白的光撒在地上,仿佛涂上一层银漆。凉风迎面吹来,带走了他脸上因为酒劲涌上来的微热。
他不觉停下脚步,仰头微微眯着眼睛,觉得有点点昏昏沉沉,恍惚间耳边响起了阿兄的声音:“攸宁,长安的月亮,听说比我们这儿的还要美。将来我一定要去看长安的月亮。”
梁攸宁看着皎洁的月亮,慢慢地低下头,心情突然变得无比低落。
阿兄,长安我已经来过,可是还是找不到你。如今我就要离开了,去岭南。听先生说你在那里,我希望你会在那里。
第二天,贬谪岭南的文书就下达了。
梁攸宁接到文书就去吏部办妥了手续,再到门下省办了交接,又到户部领了路上入住驿站的符券。当天他就骑上马匹,跟着兵部派出的一名驿吏离开了长安。
两人从长安出来后一路疾驰,进入蓝田,来到商州客山驿站投宿。
只是梁攸宁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上了旧同僚--给事中袁枫。
听到袁枫的嘲讽,梁攸宁紧紧捏住手里的缰绳,面色如常拱手道:“袁给事,梁某还要继续赶路,告辞。”
不等袁枫回话,梁攸宁利索地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安山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