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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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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轩辕凌是大靖朝有名的武将,康宇二十四年,西北边疆告急,我父亲孤注一掷,率三千轻骑攻破敌军防线,护开阳关数十万人性命。朝野一片赞誉。轩辕氏世代以武传家,大概是阳刚之气太足,几代都未曾出过女郎,人人皆道轩辕氏之女定是举族掌珠。世人传言虽不可尽信,但我家却也如传言一般,极为疼爱我这唯一的女郎。
我生母生下我后缠绵病榻,不到一年便去了,我自幼养于嫡母膝下,祖母更是疼爱我这唯一的孙女,几个哥哥亦是人中龙凤,外出归来总不忘给我带些解闷的小东西。如今细细想来将军府中的十五年竟是我此生最为欢愉的时光。
日子一日复一日的过去,转眼便到了我及笄之日,母亲已经在为我想看人家,每每提起此事免不了要被祖母打趣一番,弄得我面红耳赤方才罢休。
夫君,是我要相守一生的人,如同父亲和母亲一般相互扶持,患难与共。夕阳西下,我们策马扬鞭,道不尽的风流肆意,一夜风雪,我们踏雪寻梅,仿古人之情趣。
元靖5年皇帝大选,宫里传来旨意,令我进宫参选,那一瞬间我仿佛望见了祖母眼中的悲戚。禁宫深深春几许,道是白发换红颜。将军府世代忠良,男儿沙场建功立业,无需女郎锦上添花,所以祖母、父亲总盼我安乐一生,从未想过让我入宫,可惜……
大选之日很快便来临了,那日清阳曜灵,和风容与。禁宫之中,我望着满殿姝色,满心的不情愿,可我面上却不能露分毫,不能出一丝差错。毫无意外,我这一生都将在这深宫中度过。
三日后,宫中来人接我入宫,祖母为我安排了的用的侍女,叮嘱我太后乃先帝中宫皇后,素来仁善,尽心侍奉,不可懈怠。我明白祖母是想让我在深宫中寻个庇护。
车轮滚动,缓缓向前,带着我驶离了生活十五年的家,带着我进入未知的禁宫。
入宫后,我被封为贵人,皇帝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从未召见过我,我也乐得自在,每日只去皇后宫中请安,整日侍奉太后。
帝王文武双全,英明神武,昔日九皇子名动京都,引得无数闺秀心动。禁宫佳丽三千,人人皆盼望君恩,随着我们这些新人入宫,后宫越发风起云涌,你唱罢来我登场,一时间热闹极了。我听着佩儿的禀告,微微一笑,继续关起门来过我的小日子。
入宫一个月后,淑妃遣人来请我入宫闲聊,佩儿很惊讶,道淑妃与世无争,最是温婉不过,或是有意拉拢,若捉住这个机缘,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淑妃协理六宫,为了我安定的日子,我只好前去。
宫内安宁静谧,自有一番风趣,细节处可见淑妃却是温婉之人。淑妃静静站在落地罩内,仿佛在等我。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淑妃面善,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究竟何处见过,大抵是因她面善吧。
宫内规矩森严,我不敢行差踏错,恭恭敬敬地上前给淑妃请安。淑妃态度温和令我入座,我垂眸间竟看见桌上摆放着牛乳茶,语间不禁带了些欣喜:“娘娘,宫里的茶经不同于旁处,”淑妃浅笑,让我尝尝。我闻言捧起茶盏浅尝一口,这味道竟有些似曾相识,只是记不得在何处尝过。
“如何?”淑妃问道,语气中仿佛带着一丝期待。
我挥去那些无端的回忆,专心应对眼前的淑妃,浅笑道“不愧是娘娘宫里的东西,果真美味。”
我又陪着淑妃闲聊了片刻,见她心不在焉,便欲起身告退。不料淑妃脱口而出问我,是不是不记得她了?我内心一片茫然,竟不是何意。
淑妃难掩失落,后来从她的话中我才知道,她竟是温姐姐。
小时候我曾在外祖父家住过一段时间,在隔壁温府曾结识一个大姐姐,温姐姐同样是庶女,只是天底下不是所有的女郎都如我一般幸运,温家姐妹间虽无诸多龌龊,但也姐妹众多东西却是有限的,不免有些争斗,温姐姐性子柔弱,不得父亲宠爱,没少受委屈。
那时,外祖父家并无玩伴,我经常去隔壁温府玩耍,去得多了,总有几次见到温姐姐偷偷垂泪,一来二去,我们便成了密友,只可惜我当时走的急,不曾和温姐姐好好话别,如今再次相见,也不得不叹一句缘分。
得知淑妃便是温姐姐后,我这一日都很开心,在这寂寞深宫中,有一个故人相伴,总好过孤身一人冷冷清清。
宫中的日子无趣,我不禁想起曾经对医术的好奇,便时常去御医署,御医署里有一位李太医,不似惯常稳重的太医,为人灵活机变,却是医术高明之人,找他探讨医书当不会节外生枝。
此后数月我依旧日日去皇后宫中请安,侍奉太后,闲暇时便去找温姐姐聊天,偶尔去御医署找李太医探讨医书。
那日,我翻看医书,盯着某处久久思索不明,便放下医书,去了御医署。御医署里空荡荡的,不知都去做什么了,唯独李如信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风吹落一地张方子,我下意识去看方子上的内容,看字迹是里太医写的,似是专门为我调理的方子,我正要将方子放回去,却见一处被涂抹,我不禁细细打量,竟是我的闺名。
我怔住,一时间竟是难以置信,错愕地望向李如信,却见风吹动窗棂,惊醒了李如信,我按下心中的诧异,将方子放到案上,强作镇定劝他休息片刻,李如信目光拂过方子,将方子按在手下,又转身给我沏了杯茶。我们不约而同的略过了此事,谈起医书上的问题。
10月上旬的一天,佩儿步履匆匆进殿,神色慌张,我从未见她如此慌乱。一问才知,竟是司宫台出宫的小丫头将时疫带进了宫内,一时人心惶惶。我责令宫人闭宫,又命人将如信给的药在宫中尽处熏染,方才放下些心来。
我日日闭宫刺绣读书,不料竟感染了风寒,日日咳个不停,本以为用些药就能见好,不料竟是一日重过一日,病中昏沉,时常感到窒息,仿佛脱离了身体。不知过了多久,混沌的灵台终于恢复了一点清明。
我挣扎着睁开眼睛,看见佩儿在床边泣涕涟涟,从她口中才知道有个奴才出去乱跑,惹了时疫。是李如信医治好了我。
佩儿还在我耳边絮絮叨叨,这个傻丫头,明知我患了时疫竟还守在我身边,我不禁动容,在这深宫中能有如此忠心的丫头是我的福气。只是李如信负责诊治我,为何不见他呢?此后我又修养了几日,方才大好。
病愈后我便去了御医署,想当面对李如信道谢,若无他,我大概早已命丧时疫之中了。本以为他会在御医署中当值,去不想从药僮口中听到了他为我以身试药之事,我心下震动,却也不解。
此后数日,我日日闭宫不出,绘画练字消磨时光,不经意间总会想起病中昏昏沉沉的无力,想起医僮未尽之言,想起那张被涂抹的药方,想起李如信,想起那为我奋不顾身的少年郎……
那日我去太医院寻些药草,环顾一圈,也未曾见到那人,正失望要走,却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声音。我回过身,不消细看,便见那人消瘦了许多,熟悉的白袍披在身上仿佛要压塌了他。我犹豫着问他为何不多修养几日。他嬉笑着回我说深沐皇恩,怎可躲懒。况且他要等人……等人来看病。
我向他道谢,谢他救命之恩,告诉他我什么都知道了。他依然嬉笑,在我沉默的视线中,渐渐沉静下来,笑着对我说只要我安康,旁的,还是不要知道为好。我问他为何,他道身为太医,救治我是分内之事。我一时激动反口问他,拿命去赌,也叫分内之事吗?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便欲离去。
如信叫住我,声音中带着些许哀求,要我忘记这些事,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宫中之事,我应当比他更清楚。我自是清楚的,宫禁森严,我为后妃,纵不欲争权夺利,纵不想帝王恩宠,亦是身不由己。我沉默良久,方道知道了。在他的注目中我走出了御医署,我心中却是一片荒芜,此时的我,不想去牢记家族,不想去念来日,只想在这片刻中做一会儿轩辕荣。
宫中的日子无趣却也能道一句平静,那日皇后娘娘跟我聊起了潜邸旧事,我不禁对贵妃郑云觉颇为好奇,从皇后宫中出来后,我径直去了储秀宫云昭殿,云昭殿内富丽堂皇,堪配贵妃绝世容颜,我不禁晃了一下,神宠冠六宫的郑贵妃当真绝色。
贵妃高傲,对我一个小小的贵人自然不假辞色,但偶尔我也能从贵妃神色中瞥见一抹追思,仿佛在我的身上寻找什么影子,偶尔望着我时又浮现一抹讽刺,但贵妃从未刻意刁难,与传闻中竟有诸多不同。
我日日来往于凤华宫与云昭殿之间,渐渐地能和贵妃聊上几句,只言片语中也能窥得当年往事,皇后贵妃情同姐妹,却因皇帝的爱宠形同陌路。对于皇后和贵妃待我与旁人有几分不同的缘由,我猜想可能是她们能从我身上看见几分昔日姐妹的影子吧!
皇后与云觉之事我不得全貌,也不便插手其中,只得多多劝慰,但我心中深知,过往的心结与伤害并不会那么容易就过去。
转月,凤华宫便传出了好消息,皇后有孕,我命佩儿备好礼品便去了凤华宫,宫内并无侍女,皇后正一脸落寞地坐在主位,我看她的满腹忧愁,不禁出口劝慰一二。忽而听见宫外喧哗,竟是云觉带人进来了。
云觉本就因孩子与皇后义绝,数年以来针锋相对,此次皇后有孕更是将她心中伤口复又挑开。此次两人见面亦然,我追着云觉出了凤华宫。
皇后毕竟是一国之母,云觉总跟她正锋相对,日子久了,不免会落人口实,我本欲劝解一二,但也知云觉虽处处护我,本质上还是那个骄纵任性的贵妃,我处在云觉与皇后之间也无力缓和她们的关系。
心中念着云觉和皇后,我也无心再去御花园散步,带着佩儿匆匆回了宫,我有心排解,却无处诉说,只得把此事压在心底。皇后聪慧,心机手段皆是一流,定会无碍吧!
几日过去,并未起风波,就在我即将安心时,皇后小产了。我匆匆赶去凤华宫,却被拒之门外。我又转道去了云昭殿,不出意料,亦被拒之门外。或许最糟糕的猜测成真了。
我多方打听,方知当年始末。潜邸时,皇后与云觉情同姐妹,相互扶持,云觉有孕后被害小产,云觉认为是皇后害了她的孩子,但陛下查证后告诉云觉并非皇后所为。这件事最终还是使得情同姐妹的两人离了心,一人成了皇后,怀着愧疚之心,困守凤华宫不得欢愉;一人成了宠冠六宫的贵妃,带着失子之痛,囿于当年旧事不得解脱。
那日我刚起身,边听佩儿说皇后小产为郑娘娘所为,陛下已传贵妃前往太平宫,我带着佩儿去了凤华宫,宫中皇后憔悴之极,孤零零地坐在窗边,仿佛正等着我来。她说她知道那糕点有问题,但她想着吃下这块糕点能够将过往的罪孽和云觉的心魔一同吞下去,她没想让司宫台查出来,是云觉自己承认的。
我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只听她颤抖着声音向我诉说了当年往事,彼时云觉有孕,皇后为她高兴的同时不免失落自己无子,后来宫人向她回报云觉私藏凤钗,有僭越之心,更是让她平添了几分忧虑。恰逢宋夫人进宫请安无意间把此事说给了宋夫人,随后几日云觉便小产了,此事虽非她所为,却因她所起。云觉对她满心信赖不曾有疑,她自觉对她不起,此后数年更是屡屡避其锋芒。
听皇后说云觉私藏凤簪,我不禁哑然,那凤簪是云觉寻了宫外手艺精巧的匠人所造,为的是在皇后生辰那日赠她一份生辰礼。我犹豫一番,还是将此事告知皇后,皇后浑身一凛似乎僵住,从她愕然的面孔中我似乎看到了很多。
此时,外头传来脚步声,一宫女低头进来说是御前有消息了,看了眼我欲言又止,皇后木然地让她直言,那宫女道,云觉认罪,陛下让云觉回宫听候处置,没成想云觉回宫便饮毒自戕了……听到这,我几乎坐不住了,云觉她终是走上了这条路。
皇后僵硬着转头看我,让我替她去看云觉最后一眼。我泪流不止应下声来。片刻后,皇后作罢,要亲自去见云觉,口中喃喃道都是她的错。看着失魂落魄的皇后,我听命退下,心中亦怆然,世事弄人,阴差阳错下,竟使得她们走到今天这一步。
就在我快要出去时,皇后突然叫住了我,她说不知道云觉会不会原谅她,她很怕云觉不会原谅她,我知道了始末,我能不能原谅她。此事受伤的是云觉,我……并无权利替云觉原谅……皇后见我犹豫,瞬间满脸死灰,复又问道,如有来世我还愿意同她做姐妹吗。我环视着华贵的凤华宫,缓缓道,我更希望来世在宫外遇见你,遇见你与云觉,我们会一起过着很好的日子。虽然今生在宫里,但我不后悔认识宋询锦和郑云觉。皇后泪眼朦胧问我包括她吗?
我知道这件,皇后错的更多,可她余生却为此困囿,愧疚不已,她和云觉一样都困在那时不得解脱,如果大家都不曾入宫,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泪珠从她脸颊滚滚而下,我唏嘘不止,默然告退,留她怔怔地望着我远去的背影。
从凤华宫出来后,我径直去了云昭殿,昔日热闹的云昭殿置起了丧仪,冷冷清清。云觉静静地躺在那里,绝美的容颜上依稀带这些红润,仿佛只是睡着了,我心下悲戚难言,往日情景一一浮现心头,骄纵可爱的云觉,口是心非的云觉,嗤笑我的云觉,护我忧我的云觉,伤心忧虑的云觉,最终都变成了这个安静的、沉睡的云觉。
我情难自已,佩儿怕我伤身,扶我回了宫,不料刚回宫便知皇后薨逝。帝王恩宠如云烟,却使姐妹两相疑。禁宫是这世上权利最集中的地方,却也是这世上最恐怖的地方,它使人抛却良知,使人画地为牢,使人面目全非。直到此时,我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身处何种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