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爱情故事》吸尘goo

1、喷雾

　　“已收款，148.9。”
　　电子女声响起瞬间，李桥收回手机，面无表情地向外冲。
　　身后全家店员的声音突然追过来：“小姑娘，等等，口袋坏特了！“她愣了一下，塑料袋被货架拉出一个大豁口，地上掉着两包考拉裤。她边道谢边蹲下来把塑料袋口系紧，再囫囵个抱起来，豁口朝上往外走。

　　怀里东西太多了。走得太急，台阶踩空，往前狠狠地踉跄了几步，脖子上工卡扬起来啪地打在她脸上。考拉裤掉出来，被惯性甩到马路中间，有车疾速开过去，嘭地一下。

　　十几秒后等到绿灯，李桥跑过去把那包压坏的考拉裤捡回来。
　　狼狈地回头，便利店隔壁吸烟区，一个高个子男人和她目光相接，然后迅速转过头去。
　　她没多注意这个看笑话的男人，余光看见了吸烟区的长椅。她突然觉得很累。5分钟，就5分钟。李桥抱着东西，走进吸烟区，在长椅上沉默地坐下来。

　　崭新工卡上NT企划部担当的title，和她怀里破破烂烂的全家袋子相映成趣。
　　职场的阶级往往不只停留在工卡上面。比如部长要喝全家新品的白桃乌龙，担当就得忍住已经蔓延半个钟的尿意，趁会议间隙来全家给整组买水，顺便帮老板带两包考拉裤。

　　但现在膀胱不是最要紧的。地球爆炸也好，她现在只想在非NT的地界上呼吸五分钟。脑袋空空的，刚叹出第一口气，已经过了五分钟。算了，再坐五分钟。李桥把视线从车流上移开，开始偷偷观察刚刚对视过的男人。男人背对着她，站在吸烟区另一侧的角落。

　　他竟然就只是在抽烟。

　　除了偶尔掸掸烟灰的手，整个人都不动。后脑勺垂着，好像只是看着地面。连身上那件灰色风衣的系带也是静止的。烟雾从他身侧袅袅升起，让背影变成一尊塑像，一张素描，一个王家卫式的电影分镜，却唯独安静得不像一个人。又过一会儿，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小瓶喷雾，走出吸烟区，绕着身上喷了一大圈，往淮海101走。没走几步，又退回来。他把那瓶喷雾盖好放到长椅上，没看李桥，径直说：“小姑娘，这里面味儿大，喷一下。”没等李桥反应过来，转头趁着红绿灯的最后5秒，穿过了车流。

　　李桥揣着那瓶去味喷雾，在上行电梯里回忆，之前怎么没在这楼里碰到过这么有气质的男的。下班就去豆瓣那个crush组投稿。算了，估计也不是NT的，楼下律师事务所？还是19楼那家旅行社？对了，我想这么多干嘛？

　　淮海中路寸土寸金，101号大楼更是黄浦泛CBD区域里，独一无二的三面环景写字楼。
　　一栋楼里云集多家外资企业和老牌民企，低楼层甚至还零散分布着几家画廊和新媒体工作室。上班早高峰，能在一众西装革履的社畜里发现几个打扮得花花绿绿的KOL。李桥很爱悄悄看他们的穿搭，感觉自己观察他们的时候，像一滴雨坠落大海之前，瞥见海边雨林的片刻。

　　NT作为老牌的日系IT 500强，从进入中国市场开始，就在淮海101包下了3层。五楼是大大小小的会议室和待客区，技术部门和实验室安排在六楼。市场部，人事部，总经理室，以及李桥所在的企划部，这样的非技术部门，统统挤在7楼办公。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7楼到了。

　　门外是企划部长徐程面无表情的脸：“东西放一下马上来五楼开会。“话音未落，她带着企划部众人和李桥错身，一行人气势汹汹进了电梯。

　　李桥抱着电脑冲进5楼会议室的时候，徐程盯着她皱起了眉：“水呢？”
　　“刚您让我放一下…”
　　“让你放什么不知道吗？那叫你买水为什么？”
　　徐程用鼻子轻轻的嘁了一声，周围的女同事纷纷默契地看向自己的电脑，像是没人听到两人的对话。
　　“算了，先开会先开会。年轻人做事还是要动脑子。”徐程又转头，望向投影仪。
　　李桥来不及尴尬，心领神会跑过去把投影打开，开始开会。

　　明年是NT进入中国市场的30周年，配合中国事业部的宣传活动，日本总部的意思是大办一场。企划部最近的大案子就是策划这次周年庆典。大办一场的定语是要慢慢品的，比如这次，听徐程的意思，多半是在预算很有限的状况下，大办一场。

　　投影播放着李桥昨晚3点才肝完的PPT，案子是她之前提的，用动画风的微信小游戏，串联中国事业部近年的成就。大家七嘴八舌开始脑暴，本质上还是拼命听出徐老板的话锋，再慢慢往她想要的方向引。

　　徐程虽然刚刚产假归来，且被明升暗降企划部，但前10年在NT一步一步爬上来，不管是当年做HRBP的八面玲珑，还是跟日本本部那边的人脉，都让人不敢小觑。就算抛开这些统统不谈，徐程上个月刚复工，就一连开掉3个企划部老人的铁血手腕，都已足够让剩下众人居安思危。

　　会上，除了提提今年技术拔尖的几个实习生，给徐程看看技术白嫖的可能性，李桥能插嘴的地方并不多。一个刚进公司不到半年的新人，灵光乍现的点子能被采用已经是神迹，在这种时候要多听少问。况且除了一个还算新颖的点子，她对预算控制，人时分配可谓一窍不通。属于徐老板经常说的：脑子里有点小聪明，还装不了大案子。但此刻她的膀胱存在感显然比脑子强很多，就在快要忍不住，准备豁出去举手打断徐程的时候，徐老板终于合上了电脑：“那今天先这样。“

　　李桥马上跟着扣上电脑，并收获徐老板的狠狠一剜：“谢甄先去跑大使馆那块，另外联系总务，社外名单这周内给到我过会。动画的事就小李去follow。会议纪要明婷下班之前发给我，没问题了吧？那我先去用一下洗手间”。

　　周围同事心领神会，李桥赶紧冲去楼上洗手间解放膀胱。刚在隔间里长舒一口气，外面压低的谈话声传来：
　　“人家每天么吸奶要占两次厕所的呀，2，30分钟有的伐？阿拉这些下等人就只好爬楼梯咯。”
　　另一个年长的女声讪讪地答：“楼太老了呀，厕所么没几个。说是明年装修？”
　　“修么也要有钞票的呀”
　　“实话讲还是应该要有个母婴室。”
　　“跟领导哪比得哟，听讲伊休产假就回去了3个月，吓死特人噢，真额伐？”
　　…

　　李桥屏息在隔间里，小人物如她在会上的尴尬，甚至不会成为同事厕所的谈资。
　　她反而松了一口气，顺着外面的八卦声，她也想起自己和徐程见的第一面，竟然就是在这里。

　　那是夏末，她刚入职不久。上洗手间听到异声，以为爆水管，吓坏了，赶紧找了总务部，让帮忙报修。等工人拿着工具，大包小包走进洗手间，刚好撞上刚收拾好的徐程。她拎着保温箱和吸奶器匆匆出来，工人盯着吸奶器欲言又止，李桥尴尬得脚趾抠地。

　　当然，那还仅限于她对徐程是谁一无所知的时候。当回到座位，看见徐程亲自挂上自己企划部长的门牌，李桥唯一的念头就是换个星球生活。

　　经此一役，徐程每次都提前交代大家一句。这一句约等于清场：徐老板在给孩子生产口粮，谁敢在隔壁屎尿屁？偏偏每层楼就一个女洗手间，因此这两个月，每逢徐总吸奶，其余两层女洗手间总要人满为患。

　　李桥虽然对徐程产后的阴晴不定深感不适，每天如履薄冰，跟刘松霭舌灿莲花吐槽了一万遍，但偏偏在这件事上，她毫无怨言。毕竟商场上杀伐果断的徐老板，此刻也不过是一个只能在厕所吸奶的母亲。错的往往不是母亲。

　　思绪收回，等到两位女同事的脚步声远了，李桥才从隔间里磨磨唧唧地出来。想起刚刚会上的任命，李桥准备找技术三部的肖飙聊聊周年庆帮忙做动画的事儿。

　　这事儿在日常工作之外，按理说不属于实习生的义务。好在李桥和今年这帮小朋友混得不错，肖飙又在大学辅修动画设计。正是考虑到这个项目也能做肖飙的毕设，算是双赢，李桥才在会上提了肖飙这个人。有免费劳动力，徐老板欣然应允，并罕见地让李桥负责。

　　按流程，其实是应该让徐程先跟三部leader打好招呼，李桥再去提人。但仰赖徐程之前在人事部时和各部门leader的交情，况且现在又官大一级压死人，平时用用实习生这样的小事，只要不影响部门工作，大家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卖个顺水人情。

　　今天肖飙刚好回公司交考勤表。李桥跟他简单聊了聊。
　　这小子刚听到得占用下班时间，还有点不情不愿。不过等李桥搬出他迟迟没能开头的毕设，肖飙终于沉下心来，开始细细地问动画要求。李桥给了他一个框架，你来我往听下来，暗暗有点担心。比之刚刚会上，企划部各位门外汉的天马行空，肖飙给出了一些很实在的建议。原来制作一个“这么简单“的微信小游戏画面，也需要如此长的时间。

　　这就不只是”用用实习生“了，还是得和三部leader说一声。

　　李桥找肖飙拿了确信儿，就准备上楼求徐程去找三部leader要人。
　　回程刚好经过三部的大办公室，似有若无的，鼻子里幽幽溜进一股熟悉的味道。嗯？李桥下意识摸到口袋里的喷雾，悄悄喷了一点。是他？想多了吧。这就是便利店最常见的去烟喷雾，哪有那么巧。

　　味道的主人应该刚离开不久，办公室的百叶窗开着，里面大而空旷。除了两座待机的台式大电脑和一个外接竖屏显示器，几把散乱的人体工学椅，一个文件架，要找能判断主人的蛛丝马迹的东西，可以说一无所有。李桥还是留意了门牌：NT中国第三技术部leader，梅一鸿。噢，就是他。

　　NT中国事业部旗下有6个技术部门，此人是这六位部长里存在感最弱的。

　　服务零售业的一部最赚钱，有专门的实验室做技术研发；搞物流和金融业程序设计的二部四部这几年节约成本，都转了线上远程和客户沟通，常年占据五楼一半以上的会议室；加之最近元宇宙火得一塌糊涂，做BI和云基础架构的五部六部更是人手一台高配Mac，在公司从早到晚忙得昏天黑地，恨不得一刻不离座。

　　唯独三部，他们负责的是传统制造业。操纵无数机器的仅仅是几行代码，对现场可操作性和安全性要求极高。这是一个苦活儿，差之毫厘，就是庞大的原料成本和工期延误。因此三部整个部门都常年驻守客户现场，神龙见首不见尾。甚至在NT，只有leader才有的固定办公室，也常年空着。这间大办公室与其说是梅一鸿的，不如说是三部放资料和盖章的。偶尔能看到实习生进去拿东西，梅一鸿鲜有在公司露面，也只是回来帮实习生盖考勤章。

　　但李桥对梅一鸿的耳熟能详，并不是因为三部的神秘色彩。此人还有另一个鲜为人知的身份，他是徐程的同期。

　　这事儿也是企划部的八卦之王，万明婷的得意之作。话说当年徐程入职的时候，还保留着新人要去日本总部外派一年半的传统。这一年可不是游学旅游，是扎扎实实的魔鬼训练。总部各位老前辈都满怀着培养中国事业部中坚的殷切愿景，不管技术还是管理，甚至语言，都是倾囊相授。因此这一批人谁都有几个相熟的总部前辈，10年过去，懂得经营的，已经和总部上层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升的升，外派回去的也不少。比如徐程，就算中途去生了个孩子，加上行事乖张被中国这边的董事打压，也已经升到企划部长，再好好搞搞关系，做出点成绩，大有更上一层楼的可能。

　　唯独这个梅一鸿，十年了，窝在最苦的一个技术部门当个小小的leader，可以说安之若素。企划部众人不免私下众说纷纭，让李桥这种小虾米也有所耳闻。至于别部门不太了解的，入职三五年也未必听说过他的名字。

　　可惜现在不是推理时间。下个月末就是李桥的转正述职会，周年庆的动画企划案成功与否，几乎决定了李桥在NT下半辈子的前程。目前她手里也只有肖飙这一张牌，急需这位梅leader首肯。她匆匆上楼。

　　不出所料，徐程听完李桥描述动画的难度和耗时，脸已经越来越沉。
　　终于，在听到最后，需要技术三部leader确认的地方，她终于爆炸：
　　“什么意思？你会上怎么没跟提那实习生是梅一鸿的人？”
　　“对不起徐老板，现在可能需要您…”
　　“这是说一声的事儿吗？你别太想当然！”
　　“徐老板的意思是，三部leader可能不同意吗？”
　　沉默。
　　沉默。
　　“实习生本人是OK的，我们商量了，也会利用下班时间。“李桥小心补充。
　　“同不同意你现在才来问我？你的工资也我帮你领好不啦？”
　　“我还要怎么教！年轻人做事要动脑子！”

　　徐程双臂往前一推，电脑椅刷地退后撞向墙壁。嘭地一声，
　　她终于转过来面向了李桥。一股威压让李桥不寒而栗。徐程的脸因为盛怒而由红转白，很长时间没有说下一句话。

　　办公室外面的7楼好像也变得很安静。李桥背对着窗，却能感受到射进办公室的各色目光。

　　17：12。

　　她竟然在偷瞟徐程背后的挂钟。这种场面近一个月来已经经历数次，之前也都过来了。
　　但今天，她好像没往常能绷。
　　还有一个多小时，大不了今天早点走。
　　她不动声色地咬住舌尖：再坚持一下。别掉眼泪，别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