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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微博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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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日落时分,一双军靴踩进丛间溪流。萧驰野俯身,垂手清洗着自己的骨扳指。血丝融化在清洌的溪水中,只是打了个旋儿,就消失不见。
萧驰野洗得很仔细,认真的侧脸在余晖中有些模糊,眉间还锁着不痛快。
牵马的朝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看着萧驰野的背部,在心中斟酌片刻,开口喊道:“二公子……”
溪水“哔啦”作响,萧驰野小退半步,回头看向朝晖。
这是只狼崽,他的眼神和世子截然不同,甚至和他们截然不同。
朝晖在萧驰野的目光里踌躇起来,觉得手上的头盔重了几分,勒得他手指发痛。他原本想要叮嘱萧驰野几句,可是面对这样的目光,他却讲不岀那句“谨慎”,仿佛讲出来,就会挫伤初战告捷的小狼。
萧驰野抬起手臂,擦拭着脸颊。他的臂缚是狗皮制,在激战里坏掉了,此刻随着动作掉进水里,像是擤鼻涕没握紧手帕,有些笨拙的稚气。
朝晖忽然想起来,二公子今年只有十四岁。
萧驰野想要捡回臂缚,他随着水流走了几步,手还没有碰到臂缚,头顶就传来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他眼前一黑,猛贴着他的脸撞进溪水中。
“喂!”萧驰野用手臂挡脸,驱赶着猛。
猛抓起臂缚,蹬着爪子,在与萧驰野的搏斗中把本来就坏掉的臂缚撕得稀烂。
“你这个一一”萧驰野攥住掉落的碎片,骂道,“秃毛!”
猛展翅腾空,再度擦过萧驰野的脸颊,挑衅般的转了一圈,让萧驰野挥臂捉了个空。
“算了二公子,”朝晖在后边宽慰道,“别跟它生气,这臂缚也用不了了,回头我喊晨阳给你送一对。”
“我不要。”萧驰野蹚着水走出来,甩了甩满脸的水珠。
这对臂缚可是他从朝晖他们那里堂堂正正嬴回来的,二公子站在营中拉弓射箭,把朝晖他们的靶子都差点给射穿。
朝晖正想再劝,就听二公子说:“家里臂缚到处都有,二公子稀罕你们给?除非再比试一场。”
朝晖跟着萧驰野,叹道:“比不了,我们用的是军中替换下来的旧靶,挨不了你几箭。”
朝晖这是明怨暗夸,萧驰野眉间的不快果然消失了几分。他正是当刺头的年纪,在家里气得萧方旭抡着棍子追打,做什么事都喜欢跟人唱反调一一好比这次突袭,萧既明都没有想到他敢去。几大营的主将在世子受困的前提下束手束脚,专程派了骑兵保护萧驰野回家,谁知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硬是拖着人渡过鸿江,爬了半宿去放火。
萧既明看见萧驰野的那一刻神情太精彩,朝晖跟着世子好多年,都品不出那一刻世子到底是想给二公子几脚,还是想夸一句“好阿野”。
“带干净鞋子没?”萧驰野低头看着军靴,走几步还滋水,“臂缚不要了,鞋子送一双吧。”
(二)
“离北王不穿鞋!”
小胖墩挤着沈泽川,满面红光,朝簇拥着他的孩子们大声说:“离北王头戴青铜鬼刹盔,手持寒光宝刀,策马杀出血海重围,吓得边沙秃子个个屁滚尿流,顿时形如散沙。”
这会儿天正热,地上热浪翻滚,那些沿街叫卖的商贩都消失不见。屋子外边好似个蒸笼,把人都要给焖熟了。唯独此处有棵老槐,还能遮一遮阳。
孩子们听得入神,只有沈泽川说:“你上回分明说离北王睡觉也不卸甲,他这次怎么把鞋给脱了?我哥说离北秋后就能冻死人,光脚打不了仗的。”
小胖子睡沬横飞,正讲得兴起,被沈泽川这么一打断,急得直拍自己大腿,说:“忒!那危机关头,阒都派过去的督军太监都要给人宰了,离北王跃马扬鞭直冲沙场,没空穿鞋嘛!”
“哦,”沈泽川剥开手里的糖纸,“说得也是。”
孩子们被甜味吸引去目光,都瞧着沈泽川手里的糖。沈泽川把手摊平,示意大家吃。孩子们欢呼几声,把糖一抢而空。
小胖子热得着不住,一边嚼糖,一边擦汗,对沈泽川羡慕地说:“你大哥真好,日日都给你买糖吃。”
“我这几日病着,”沈泽川含着糖,晈字不清楚,“不爱喝药,娘喊大哥给我买的。”
“你娘也好,看着就好,哪像我娘,唉!”小胖子喜欢说书,当下端一端身形,拿起腔调,“只
见那破烂小院里头冒出个青面獠牙的妇人,一手提裙,一手抄瓢,箭步向前一一嘿!说时迟那时快,我哥当即被抡得眼冒金星、满地找牙!”
沈泽川跟孩子们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小胖子也笑,越说越起劲:“我娘那套使瓢的功夫,要是用到沙场上,也不输于男人。我家从我爹开始,谁没让她给收拾过?厉害得很!你们看我哥,多混账的一个人,连我糖葫芦都抢,他那还是人吗?霸道得要命,回家不照样被我娘揍得眼泪汪汪。”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后边有人一声吼。
“小泼皮,成日在外边败坏我的名声!”
“哎哟!”小胖子慌忙爬下石头,撒腿就跑,“我哥来了,改日见啊!”
孩子们跟着小胖子一哄而散,沈泽川一回头,远远瞧见纪暮也来了。他把糖纸叠成青蛙,等着纪暮走近,摁着青蛙让它在自己掌心里蹬哒。
天太热,纪暮额间覆了层细密的汗,他略微提了提衣摆,蹲到沈泽川边上,看那青蛙丑得没腿,蹬起来东倒西歪。他问:“它腿呢?”
沈泽川指着另一边,说:“这儿有两条。”
纪暮歪头一看,忍俊不禁:“有本事,并一起了。”他说着站起身,抬手拨开挡着自己的枝叶,顶着烈日对沈泽川说,“走,回家去。”
沈泽川跳下石墩,拾起搁在地上的布书包,跟在纪暮身后往家走。他心里还想着刚才听到的故事,便问纪暮:“离北铁骑没进过端州城,怎么人人都知道离北王长什么样子?”
“人人都知道,就是人人都不知道。”
沈泽川没听懂,纪暮也不解释,他侧头看着弟弟:“这几日课上得好,先生在集市上遇着爹,夸了你好几句,娘一高兴,就给你偷偷做了双新鞋。”
沈泽川仰头,只说:“娘偷偷做的,你怎么知道?”
“我能不知道吗? ”纪暮叹气,“拿我新鞋改的。”
沈泽川把书包往肩上推了推,不知道怎么回答。花娉婷心疼沈泽川,什么都先给他。路走了一半,纪暮伸手拍了把沈泽川的背部,说:“替哥多穿几回,娘通宵改的。”
沈泽川望着纪暮,点了点头。
(三)
“这鞋,”萧驰野指给萧既明看,“大了啊哥。”
“没你的尺寸,”萧既明把家信仔细折好,收回胸口,“凑合的穿吧,等回去了,自然有合适的。”
萧驰野走两步,那鞋后跟就往下掉,拖在草地上发出闷闷的“嗒”声,让他越听越烦躁。他不高兴,就抱起手臂,瞧着萧既明说:“我大小有个战功在身,不要别的,就换双新鞋。”
“说了,”萧既明神色平静地看他,“这会儿没合适的。”
猛落在萧驰野肩头,他还在生气,萧既明已经转身要进军帐了。萧驰野想学着他哥不动声色的样子,又忍不住,说:“爹来信了,”他试探地问,“没提我吗?”
萧既明动作微顿,须臾后,他回过头。
萧驰野的眼睛里透着期待,他不要什么封赏,他就想听萧方旭的一句夸奖。但他又只会强忍着骄傲,不肯低头。
太像老爹了。
萧既明在心里叹气,他夹在其中,反倒比两边都成熟似的。他掀帘子的手微微放下些许,没有犹豫地说:“爹就是夸你,你也是功过相抵。”
萧驰野唇角微扬,也不生鞋的气了。他抱着手臂,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萧既明看了眼远处深蓝色的苍穹,忽然不着急进去处理军务了。他转回来,坐在了粗糙的木栏杆上,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萧驰野跟着萧既明往北看,鸿雁山遮住了视野,尽头是连绵的起伏,像是匍匐在夜里的兽露出了脊梁,都是钝钝的突刺。
“鸿雁山后面是什么?”萧既明问道。
萧驰野掐了根草芯,答道:“是风吧。”
萧既明笑一笑,说:“你倒得了千秋师父的真传。”
左千秋不像当将军的,他白发松散在颊边时,常常望着离北的风沉默,仿佛在思考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萧驰野压住栏杆,还看着鸿雁山,又说:“大哥,你没想翻过去看看吗?”
萧既明沉默着,头顶苍鹰嗥呖,风把他的袖子刮得乱飞,他也不像个将军。他修长的手指相互半笼,好似还和萧驰野坐在家里的台阶上,只是在闲聊。
“我么,”萧既明轻声说,“待在这里就很好。”
萧驰野有点遗憾,却不知道为什么遗憾。他年轻的身躯里蕴含着无限力气,欲望随之弥漫在天地间任何一个角落。他想要的太多了,根本不懂得“守成”二字的艰辛,他只想进攻。
“你是成了亲,”萧驰野把草芯咬进口中,尝到了酸甜的味道,“我还想去看看。”
“说得像是你不会成亲一样,”萧既明眼神复杂,已经替未来的弟媳担忧起来,“这世间女子各式各样,你想要哪样的?你不要三天两头的变。”
萧驰野俯了俯身,把脸蹭在手臂间,埋头苦想,最后闷声说:“想要……”他抬起头,忽然指着月亮,“那样的!”
站在后边的朝晖闭起眼,一副“完了”的表情。
这月亮长得跟玉盘子似的。
“我也没什么要求,”萧驰野摘掉草芯,扳动手指,“长得要好看,不像娘,起码也得像大嫂,反正要比大帅好看。不会驯马不要紧,跑马总得会。打仗不劳他费心,功夫还是学点吧,不然太脆弱,我得处处让着他。女红倒不必要,我信不过别人的手艺。气韵要出挑,就得像月亮似的,不能太让人亲近,我一眼就能瞧见他。”他越说越开心。
“只要我瞧见他,”月辉洒在萧驰野的脸上,那双眼里都是势在必得的光芒,他握紧掌心,说,“我就要他做我的妻,带他在离北跑马,跑多远都行,我随着他一一我让他一下还是可以的,就一下!”
(四)
沈泽川打了个喷嚏。
纪纲正在院里洗手,闻声看过来,皱眉说:“这药怎么喝得不见好?”
“才暍了几天。川儿,”花娉婷招呼沈泽川过去,“过来,娘摸摸你的头。”
沈泽川用帕子擤鼻涕,鼻尖都蹭红了。他站花娉婷跟前,对纪暮奇怪地说:“我今晚怎么老打喷嚏?”
纪幕正在吸溜面,擦了把汗,四处闻了闻,对花娉婷说:“隔壁新栽了一排桂花树,川儿该不会是闻不惯这味道吧?”
花娉婷也扰豫起来:“那也难说,别真是。”
“以前也闻过,”纪纲走过来,抄起自己的饭碗,“肯定是那江湖郎中的药不好,明早我去别处再抓几副回来。”
沈泽川一边点头一边吃饭,他吃得慢,几个都坐在院子里纳凉,纪暮坐边上玩石子。这是纪暮从小到大喜欢的游戏,练得熟,几乎没有虚抓。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晚夜色好,纪暮却不怎么讲话。
远远的传来几声犬吠,院外边经过刚从田地里回来的邻居,草丛里的蝈蝈声追赶着静谧,纪纲终于吃完了,他把碗筷放下,坐在不远处挑拣着自己没完工的木制品。
沈泽川敏锐地觉察出今夜有些不同寻常,他瞄向纪暮,试图从哥哥那里得到解答。纪暮一下一下抛着石子,又把它们挨个接住,只朝沈泽眨了下眼睛。
“今日,”纪纲弯曲着厚实的背部,磨着手中的木头,不经意般地说,“你娘去了趟许家。”
纪暮还在接石子,“嗯”一声,示意自己听见了。
纪纲拇指摩擦着凳子腿光滑的表面,停顿良久,没说下去。
等沈泽川从厨房里出来,他哥还在玩石子。沈泽川蹲在一旁,头探到一半,发觉纪暮神色低落。
沈泽川蹲不住,坐下来。他知道许家是哪家,住在路那头,纪暮每天回家都要绕一大圈,就是为了看眼许家的姑娘。
石子抛起来,有节奏地上下。
“我小时候觉得,这游戏难玩,抓也抓不住,只得天天练。”纪暮避开些许厨房的光亮,剩余的侧脸看不清神色,就连眼眶一圈的红都红得悄无声息,“现在倒觉得,能靠毅力练出来的事情,都是好解决、有办法的事情。”
沈泽川的新鞋大小刚好,他捡起纪暮掉在自己脚边的石子,在指尖捏了捏。
纪暮不玩了,向后撑着双臂,感慨道:“我是尽力了。”
“哥以前玩石子,”沈泽川端详着那石子,“不也常说自己尽力了,可还是天天练,被娘骂也没停下。”
“这不是一回事。”纪暮笑起来。
沈泽川反倒玩起来,他没纪暮那么熟练,却自有办法接得稳当。他说:“我跟师父师娘待在一起,不要别人,也不要银子。”
纪暮摇头,道:“人总要分别的,你得有自己的天地,这是你再不情愿,老天也要推着你做的事情。爹娘爱怜儿子,却不能一辈子守看你。川儿日后是个好儿郎,总比哥哥我有出息。”
“我不如哥的,“沈泽川握住石子,认真地说,我就是学会一百个一千个字,我也不如大哥。”
纪暮凝视着沈泽川,半晌后,忽然生出怜惜。他们在这个家里成为兄弟,看似是他让看沈泽川,实则是沈泽川让着他。他弟弟今年刚满十二,满脸稚气,却早已洞悉生存之道,仿佛从来到端州那一刻起,就已经没了天真。
纪暮再次感慨:“我弟弟这么傻,往后可怎么办。别跟哥比,哥也不跟你比,我们是亲兄弟。今日我让爹娘为难,那是我的不应该,来日必不会让你落到这个境地里。傻川儿,我真怕你寻个性格泼辣的妻,对人百依百顺,任由他欺负。”
沈泽川不认得几个女子,性格泼辣的就一个,便是小胖子他娘。他想了想,忍不住神色几变,慌张摇头:“我也不要那么泼辣的。”
纪暮被逗笑了,便问:“那你要什么样的?”
沈泽川用指腹蹭看被蚊虫叮咬的地方,仰一仰头,被难住了,几乎是绞尽脑汁,说:“……性格温柔的吧,跟娘差不多,会包饺子就行,长得也不必太好看……好看一些倒也行。身量不必太高,家里没有那么大的床。”
他越说越愁。
“……不会舞瓢,纤细些最佳,家里的粗笨活我能做,无须他劳累,讲话也温柔些。”
纪暮一拍脑袋,明白了,说:“我知道了,你喜欢模样玲珑纤细、性子乖巧温柔的小家碧玉。好小子,以后咱们就往这个模样的挑,哥保证,给你风风光光地办一场。”
(五)
沈泽川坐得腰酸背痛,他把棋子丟盘里,听着外边的丁桃跟历熊嘀嘀咕咕。
丁桃举起个瓷碗,这是方才吃完沙冰留下的。他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成亲戴的冠,二爷那日就戴着它四处走动,逢人就碰酒,把南北三地来的人物全给喝趴下了。”
历熊裹着戎甲,热得不行,还在扒沙冰吃,说:“你骗人,这就是个碗,二爷才不要。”
“真的!”丁桃就觉得那日萧驰野戴的冠太丑,一直不敢跟人讲,硬是憋到历熊回来。他急道:“我们不是兄弟吗?你信我!”
历熊说:“那皇上总好看些吧?”
丁桃想了想,勉强地说:“那是皇上生得太好看,唉,我就跟津哥说,他们送的礼服都别别扭扭,还不如费老十的眼光,可费老十太奸猾了,到二爷面前一顿吹捧,捧得二爷上马就走,连镜子也没照。”
历熊想了想,竟然能明白过来,他说:“他聪明得很,不叫二爷生气。”
“罢了,”丁桃了无趣意地把碗顶在头上,沮丧地说,“都结束了,等明年吧。”
“你都画本子里了?”
“无人诉说自然要画本子里啦,”丁桃摸着胸口的小本,“画得可多了呢,一会儿给你瞧瞧。”
沈泽川掀起一角珠帘,说:“先给我瞧瞧吧。”
萧驰野晚上回来,看沈泽川趴榻上翻页。他原本没在意,换衣裳时察觉沈泽川对照着本子老瞄他。
萧驰野衣服脱一半,怀疑道:“看折子呢?”
沈泽川心不在焉地“嗯嗯”,时不时在一边的纸上勾几笔。萧驰野不乐意他分心,俯身罩住他的眼睛,自己看下去。
只见小本里边画得很清楚,一个头顶饭碗的红衣小人趾高气昂地坐在圆头圆身的胖马上,后边还追着个黑不溜秋的鸟。
萧驰野奇怪道:“丁桃画的这是什么?”
沈泽川被蒙着眼,挂在指尖的笔微晃,他忽然哈哈笑起来:“萧策安。”
萧驰野说:“什么?”
沈泽川笑歪了身,指着那小人,又喊了声:“萧策安。”
丁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贴着墙角站,听那门 “哐啷”一开,没忍住撒腿就跑。
萧驰野冷笑道:“给我拖回来——算了,丟湖里喂青蛙吧!”
沈泽川把皱了的纸摊平,又想了想。
强健结实和玲珑纤细其实差得也不多。
他把纸叠好,认真地想。
还成,大哥,策安挺符合的,就是差了个小家碧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