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雪扣樱枝

1、1.奚潮

　　七月份的天气太热了，热得人头脑发昏，窗外聒噪的蝉鸣一浪接一浪而来。

　　云莱气息奄奄地趴在桌子上，早上的太阳也炽烈，热腾腾地蒸着她的脸，像在炙烤一块黄油。她站起身来扯上窗帘，看了看墙上的钟，刚刚过九点钟。

　　家里的空调要到十点钟才会开，入夜后就要按时关闭。这是爷爷奶奶家的老规矩，两个人心疼电费，宁可吹风扇缓解燥热，也不舍得开会儿空调。

　　风扇呼呼地响着，夹杂着微弱的电流声，可惜吹来的风也是温热的。

　　云莱拂了一把汗，从木质的抽屉里抽出几张零钱来，出了门。

　　奶奶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着眼假寐，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听见动静，她微微张了张眼，“莱莱做什么去？”

　　“去买西瓜和冰棍，太热了，降降温。”云莱笑了笑，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

　　“钱够不够啊？”奶奶轻轻叹了口气。

　　“够了。”云莱笑着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拿了几张，“奶奶我先出去了。”她声音轻快，带着少女特有的明亮。

　　“去吧去吧，注意安全。”

　　“知道了奶奶。”

　　云莱奶奶家在一栋老楼里，是上个世纪的房子了，房体上蔓延着灰绿的藤蔓。她踩着房檐下的影子走路，偶尔隔壁不小心蹭到阳光，便火烧似的撤回来。

　　街道里有一个不算太大的小卖部，收拾得干净整洁，是个老爷爷在管。他慈眉善目，遇见零头通常抹掉，有时还会送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小玩意，因此深得周边居民的喜爱。平日里小孩买零嘴，大人买菜，常常往这里来。

　　云莱走了不到十分钟便到了小卖部，门口用玻璃门帘挡着，切割了她的视线。云莱撩起门帘走进去，门外的风铃摇动，发出叮当的脆响，好像在告诉店主，有客人来了。

　　小屋里吹着空调，温度调在了26摄氏度，云莱进去之后，舒服得几乎打了个激灵。有空调的世界如此美好。

　　柜台上撑着脸休息的人听见响动，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无声地望着云莱，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尊雕塑一般。

　　云莱一怔愣，发觉柜台后坐着的并非平时的店主爷爷，而是一个陌生的少年。一眼看过去，云莱第一个感受就是，好白。

　　不是寻常的白，白到显得有些病态，甚至唇色也是浅的，带着一种经久难消的孱弱感。但无可否认的是他生得真的，真的，很好看。

　　轻轻眨动眼睛时，云莱能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鸦羽似的，压在眼睑上；眼瞳像黑色的玻璃珠，泛着深不见底的光泽，眼尾修长，带着一种不和谐的锐利，和他病恹恹的感觉全然不同。

　　好看，但又好奇怪。根本就不像日常生活中会碰到的人嘛。像是被什么神创造出来的一件珍贵易碎的艺术品。

　　艺术品开了口，内容却很市侩，“你要买什么？”

　　云莱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对自己的莫名失礼有些不好意思。干什么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呢。

　　“我来买点冰棍和西瓜，外面天气太热了。”

　　艺术品点了点头，用手指了指，示意冰柜在后面。云莱当然知道，她是这里的常客。
　　但她还是笑了笑，“谢谢你啦。”

　　打开冰柜的一瞬间，结了霜的冷气扑面而来，云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气里混着不同的冰糕聚合在一起产生的奇妙而复杂的甜香味，味道很淡，但没由来地令人心情很好。

　　云莱麻利地挑了几款雪糕，又拿了半块冰镇西瓜，把它们装进塑料袋里，拎上了柜台。

　　艺术品低头看了看，“三十一块钱。”

　　云莱拿了四张十块钱，闻言把这些钱都递给了他。

　　他伸手拿钱的时候，云莱除了注意到他修长的指节和明显的淡青色血管外，突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盯着他黑色的袖口，天气这么热，屋子里明明是穿短袖才刚刚适宜的温度，他竟然穿一件黑色卫衣，领口部分甚至遮住了些脖子。

　　直到他将找好的零钱还给她时，云莱才回过神来。

　　“原来那个店主爷爷今天怎么没有来？”她听见自己问。

　　艺术品看了看她，“哦，他生病了。”

　　“生病了？”云莱有些担心，“怎么样？严重吗？”

　　“快好了。”

　　云莱点了点头，又好奇地问“你是他孙子吗？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艺术品顿了一会儿，云莱有些尴尬，本就因燥热而泛红的脸颊温度又更上一层，自己干嘛要问这么多，“不好意思啊——”

　　“嗯。我刚搬来。”他截断她的话，有些犹疑地做出了回答，“我叫奚潮。”

　　直到走出门，云莱还没反应过来他怎么就交代了自己的名字，更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名字到底是哪两个字。

　　她左手拎着袋子，右手捻着找回的零钱。指尖泛起一种潮湿的感觉，钱像是湿了似的，云莱举起手看了看，纸币在阳光下有些过分干燥，好像刚才只是一阵湿淋淋的错觉。她把钱揣进了裤兜，依旧踩着影子回了家。

　　奚潮保持着送客的姿势站了一会儿，见人走出了一段距离，才慢慢坐下。

　　身后有人撩起布帘走了出来，赫然是称病的店主爷爷，他笑得慈眉善目，语气却有些狡黠，“孙子？”

　　“你都没娶过媳妇儿吧。”奚潮轻哂了一声，便不再理他，趴在桌子上陷入了沉思。

　　店主想要吹胡子瞪眼，看见他的神色，又不免正色起来，人已经走了很久了，外面燥热无风，风铃却摇动不止。奚潮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

　　“那女孩叫云莱。”店主没头没脑地说道。

　　是她吗？

　　刚才那女孩的长相称不上熟悉，她下巴尖尖的，眼睛大而明亮，像清泠泠的溪水里浸着的鹅卵石，脸颊因炎热泛起一层薄红，像敷了一层不自然的胭脂，笑起来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像一团温煦的剪影，等待着和他漫长岁月中留存的某个身影重合。

　　他记得的事情已经很少了，所以直觉变成了重要的航向。

　　奚潮盯着自己苍白的指尖，会是她吗？
　　——

　　云莱回到家，清早早起去买菜的爷爷也回来了。她把西瓜切好，又挑了三支雪糕给爷爷奶奶送过去。

　　“我们不吃这个，留给莱莱吃吧。”爷爷奶奶一致决定。

　　“诶，吃嘛，我买了好多支，自己也吃不完。”云莱不乐意了。

　　“年纪大了，牙口不好了，一吃这个就冰的牙疼，还容易闹肚子。”最后爷爷奶奶也没有吃，云莱只好自己闷闷地舔完了一支。冰凉的奶油在口腔中肆意蔓延，碰到某个敏感的牙齿时，会产生轻微的刺痛感，一瞬即逝。

　　“对了，小卖部的店主爷爷好像病了。”云莱边给爷爷奶奶递西瓜边说。

　　“病了？”爷爷讶异，“前两天还在店里看见他，约好一起喝酒来着。”

　　“不知道，听他孙子说的。”云莱摇头。

　　“他还有孙子？”爷爷奶奶更讶异了。

　　奶奶摇着蒲扇，“以前都没听他提起来过”。

　　“谁说不是呢？我还以为他是个老鳏夫。”

　　“听说是刚刚搬来的。”

　　“多大啦那孩子？”

　　云莱回想了一下那人的长相，“和我应该差不多大。”

　　简单聊天过后，云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将找回的零钱重新收回抽屉。抽屉里的东西很简单，一沓零钱，一个白色信封，一个笔记本和几只黑色碳素笔。

　　看到白色信封时，云莱顿了顿，里面的是妈妈写来的信，每一个字和标点符号她都记得清楚。她用手摩挲过信封粗糙的纹理，妈妈作为一个形象，已经在她的脑海中开始模糊了，仿佛再稍稍用力一些，便能忘掉。

　　小时候都说云莱长得像妈妈，这对云莱来说是夸赞，因为宋琳是个典型的美人，走在路上轻易能引起一众回眸。相比来说，云和平的长相便有些平平无奇了。云莱曾经深深为妈妈这份美丽而骄傲。

　　云莱记事以来，家庭还称得上幸福美满。

　　直到有一天，云莱的爸爸云和平和宋琳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一向和善老实的云和平甚至发怒砸了几个陶瓷花瓶，然后摔门而去。

　　云莱躲在柜子旁，怯怯地睁着眼睛，眼角旁还挂着泪珠。

　　宋琳帮她把泪逝去，无声地哭了起来，她伸出双臂，紧紧拥着云莱。

　　“妈妈，你和爸爸怎么了？”她扬起头天真地问。

　　宋琳苍白着脸，静默了一会儿，摸了摸她的发顶，“妈妈把应该给爸爸的爱给了别人，爸爸很难过。”

　　“给了谁？是莱莱还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那时年幼的云莱还不懂这句话蕴藏的深意。

　　“不是，是莱莱不认识的人。”

　　“那是妈妈做错了吗？”

　　宋琳缓缓地点了点头，“是妈妈错了。”她用力的手开始缓缓松开，云莱突然觉得，她这次松开，好像就再也不会抱紧了。

　　没人知道那天宋琳怎样做出了这个决定，她留下一封信，匆匆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后来，云莱才知道，宋琳背着云和平和一个有妇之夫在一起了，那男人的妻子甚至拉了条幅去单位找她。骂她狐狸精，小三，搞破鞋，不要脸……，诸如此类的词汇，诸如此类的令人难堪。

　　正如云莱从未想过妈妈会背叛家庭，也从未想过云和平会一并离去，大街小巷的评头论足令人难以忍受。两个人一拍两散，扯了一纸离婚证，便相忘于天涯。就像曾经美丽的陶瓷花瓶，打碎之后也只剩下一堆看不清原貌的陶瓷碎片。

　　云莱就此住在了爷爷奶奶家，父亲会定期汇款，用以维持一家三口的生计和云莱的学费。只有在过年时会回乡来看她。不过听说，他要组建新的家庭了。

　　云莱心中一阵抽痛，她合上抽屉，缓缓地，不含一丝犹豫地。她曾经浓烈的情感经过时间的稀释，在现在已经微不足道，如同愈合的疤痕上留下一道浅淡的白色痕迹，或者是飞机飞过天空时尾翼留下的一条白色线条。

　　“莱莱，快把屋里的空调打开吧，凉快一会儿。”奶奶在外面喊她。

　　云莱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故作欢快地应了一声，“知道了，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