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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云巅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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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隐没在黎明的微光之下。
报晓的晨鼓尚未停歇,厚重的城门才刚刚开启一个小口,一个人便手持符券,快马独骑飞驰而入,直奔靖安坊的方向而去。
“……叛镇无道,断非一朝虚名所能饲之,今恐为声名所累,当寻机速归,事成则已,不成则殉……”
信上的字迹格外熟悉,笔锋却急促又凌乱,任谁收到这样一封信,都很难不对写信之人所处的境况产生可怕的联想。
何况是已经牵肠挂肚了两个月的友人。
“王廷凑疑心很重,使馆又在他眼皮子底下,见韩先生一面实在不易,”驿使满面焦灼地说道,“就连这封信,也是小的拼了命才逃出来,送到您手上……”
元稹攥着信反复看了三遍,随后目光转向眼前这个面生的驿使,有些将信将疑——且不说韩愈声名在外,就凭他朝廷宣慰使的身份,强行扣下他对王廷凑而言能有什么好处?
“你是裴相的人?”他问。
“在下于方,”驿使点点头,解释道,“裴相长年重金养着我们这些江湖人,如今既有所托,哪能不全力以赴?”
随后忽然着急起来,“现在信已送到,还望元相早施援手,助我们救出韩先生!实不相瞒,那日在下见到韩先生本意就是想带他离开,可他似乎信不过我们,怎么也不愿跟我们走,只给了这封信托我送给您……”
“可他若早与裴相商量好,怎会信不过你们?”元稹听得一头雾水,直觉这套说辞漏洞百出,可自己又对韩愈的现状一无所知,要是他真有什么危险,今日的每一分犹豫只怕都会成为罪过。
“我平日里极少直接联络裴相,韩先生对我没印象也属正常,此外使团在镇州境内曾数度被人袭扰,对方正是打着裴氏门客的名义才得以接近的,恐怕因为这个,使团已经不信任我们这些江湖人了,可光靠他们自己,如何能平安从王廷凑手中逃脱啊!”
“我能做些什么?”
于方见他答应帮忙,顿时欣喜起来,连忙说道,“您给我一个能代表您身份的物件,能让韩先生见过后愿意信任我们,跟我们走就行,不用太贵重。”
这么简单?
元稹还想再问,可于方不等他开口,便指了指他腰间挂着的一支笔:“这笔应是元相长期随身之物,不妨就交给在下如何?”
“……”
“人命关天,元相莫要再犹豫了!”
说罢,竟作势要跪下。
的确,这支白居易多年前相赠的短毛笔样式独一无二,自己长期携带在身上,许多相熟的好友都见过,是再合适不过的信物。元稹当即将它解了下来递给于方,若能换得友人的身家安全,即便这笔从此丢失,乐天也定然能理解的。
“那就拜托阁下了。”
于方谢过,一手收起笔,一手扶着鞍鞯翻身上马,沿来时的方向折返而去。
此时天色稍亮,元稹的心绪却并未随着于方离去而平复下来。
这趟成德之行,到底还是出了乱子。当初委任韩愈为宣慰使时就感到不妙,他这个人,一辈子懂得委曲求全的时候屈指可数,临到老又常常自叹,这一生亲友凋零,志途多阻,值此知天命之年,名利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惟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己之道。何况这桩差事,虽为李逢吉所推举,但韩愈自己也点头了,他愿意做,就必然全力以赴,如若不成,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那个于方可靠吗?裴度门客众多,其中不乏能人异士,一个韩愈,也不知能不能……
他心下不安,总觉得自己似乎还须再做些什么,可一时间又实在没有思绪,只能暂且先放下,简单收拾了一番便准备上朝去。
长庆二年自开春起就大事小事不断,除了战争以外,另一个经久不衰的争吵话题自然落在了“钱”上。李恒生性胆小怕事,唯恐哪天哪地打起来一路攻破长安,将他这个天子囚于阶下,于是早在河北生乱之初便对武将大肆颁赏,全军上下,无论职位高低,皆至巨万,可这般讨好并没有换来一场摧枯拉朽的战果,反而又要多花冤枉钱,去摆平王廷凑。如今明面上的战争算是结束了,可留给这个朝廷的,是一笔巨大的亏空。
“只长庆一年军费开支就足以顶过元和年征淮西故事,细究各种因由,也并非全然不可控:奖擢门槛不说拔高到常人难及,可好歹要据功业才器行事;各州留钱用于助军的已达千二,臣不知为何在钱粮调拨充足的情况下仍有此额外抽钱;昔年忠懿公所倡三年改转之制本为应对州镇军府坐大之法,也应当早日扩及监察以上职阶者……”
李恒打着呵欠听座下的李德裕口若悬河。
“行了行了!”
他沉着脸打断,状若痛苦不堪地低下头捏眉心捏了半晌,随后站起身,这正是他打算数落人的架势。
李德裕在心里默默叹气,熟练地将身子躬得更低。
“没钱没钱,自登基之初就在朕耳边叨个不停,可这仗总要打吧?叛镇总得收拾吧?如今朕把钱花在该花的地方,王廷凑也安分了,怎么又不满意呢?从前你们不满朕喜爱玩乐热闹,朕不也改了吗?你看这几个月里连宴饮都一次未办,现在又不满朕花钱养军队打仗,你说说,要朕怎么伺候你才好?”
“臣不敢。”
“嘴上说着不敢,谁还不知道整个朝堂就数你和元微之他们几个最为胆大包天,仗着朕的宠信动不动就蹬鼻子上脸?”
元稹茫然地抬起头,自己至今为止一句话都还没说,怎么也挨上骂了?
“你们不要以为朕年岁比你们小就必定比你们短视,告诉你们,军费这档子事,朕早就同李尚书商议过了!缩减之法昨日才刚拟好,本想在今日召你们来一同过目,结果你倒这么急不可耐地跳出来给朕教训一通!行,那为了避免爱卿对朕的成见落空,这缩减之法就此作罢吧,该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
李德裕:……
他眼角余光瞟到斜前方的元稹,又注意到近旁李绅的示意,就这样,“胆大包天”的三个人进行短暂的眼神交流过后,决定一起跪下,求饶。面对这类似的戏码,他们算是朝中最见怪不怪的几个人了,无非就是李恒的表演欲在作祟,还算好应付。
可没等他们动作,李宗闵先一步站出来哄道,“陛下息怒,李学士所言无一不合朝中现状,更与陛下您所思所虑相契,这何尝不是君臣同心呢?您就莫要吓唬李学士了。”
“陛下一句说笑,可真令无数贤臣折腰啊,”李逢吉也开口了,“臣年事已高,说句不中听的,每次亲见陛下与李学士等人争锋论道,就总令人怀念起年轻的时候,可真是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啊,哈哈哈……”
“李尚书哪里的话,”李恒本就是无事找事,并非真的发脾气,被这三言两语一劝,顿时有些飘飘然,连声说道,“老师辛苦数个日夜的成果,朕怎会说不用就不用呢,朕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他说话间不忘见缝插针地给李德裕一个白眼。
真是的,明明都姓李,怎么人家就知道在干正事时不忘哄朕开心,哪像你们,好好的非要摆出一副教训人的架势。
“哎对了对了,刘寺正既已定为和盟专使,也请老师这些时日里多替他和使团操心一些,吐蕃路远,可要好好准备充足再上路。”
李逢吉笑着允诺称是。
“吐蕃会盟专使?已定下刘寺正了?”元稹忽然问道,语带几分惊讶,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又改了口,“那大理寺的一干事务……”
“看朕这记性,也忘了和微之你说了,刘元鼎出门在外这段时间里大理寺就由少卿顶着,遇事让刑部和御史台协理就成了嘛。”
“……是。”
殿中有一瞬间鸦雀无声,安静得可怕。
白居易站位稍稍靠后,看不见前边元稹、李德裕等人的神情变化,但也知道一定好不到哪里去。缩减军费、吐蕃会盟接连两件大事,李恒竟然没向元稹这个宰相、李德裕李绅这两个翰林学士询问半点意见,全然唯李逢吉这个兵部尚书是从,纵使他在这两件事上做得不差,但其中过程实在不得不令人心生警觉。
“大好春光近在眼前,乐天怎么唉声叹气呢,这可不像你啊。”
李宗闵心情不错,回到中书省后,瞧见白居易一脸愁云惨淡,忍不住打趣关心道。
“这不是今天刚得知,刘寺正即将出使吐蕃,令我不禁想起一个出门在外的友人嘛。”白居易满眼皆是担忧,拉着李宗闵欲一吐为快,“人人皆道河北平定,使者不日就能回朝,可退之他已经连续多日没有音信了,损之你说,这叫人如何能不着急。”
“我知你的心情,但韩侍郎他有那么大一个使团傍身,又是宣慰使,身份何等尊贵,若连人身安全都无法保证,咱们这些安坐明堂的又能安逸多久。”
“也对,”白居易稍许宽下心来,打起精神安慰自己道,“退一步说,即便使团靠不住,听闻裴相也派出过一众民间的能人异士一路护送,想必他们能顾及到咱们不便插手的地方。”
“能人异士,呵呵。”李宗闵闻言,语气竟瞬间冷了下来,鄙夷之气也不加掩饰,“那些江湖人做事从来没个规矩,今天你给他好处他效忠于你,明日他人给他更大的好处他就必然倒戈相向,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多番提醒过裴相可他从来只当耳旁风,把韩侍郎交待给他们,那才叫安危不定……”
“怎会这样可怕?”白居易状若惊恐地瞪大眼睛,紧紧盯着他的反应。
“那还不是……”李宗闵顿了一顿,随即干咳两声,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算了,咱们别聊这个了。圣人方才都发了话,难得战事平息,日子安宁下来,不日还要共赴寒舍安享‘家宴’呢,乐天你就莫要胡思乱想了,韩侍郎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平安归来。”
白居易笑着点了点头,心情却并没有好转多少。就在早上的廷议结束时,李恒不知又在捣鼓什么,说是要犒劳众臣为国连日辛苦,但又为避免宫中开销过大造成浪费,就干脆指定李宗闵在自家办一场小型宴席,自己要君臣同乐,与民同乐。
李宗闵这个“东家”自然乐呵呵地答应下来。
不得不承认这鬼点子当真妙极,谁人不知李七此人向来无条件地唯天子之命马首是瞻,李恒要寻乐子,他就会拼了命搭个极乐世界出来,而这样闹上一遭花的也全是人家自己的钱,不动国库一分一毫,朝中如元稹这样的“抠门之士”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要不接受那就是不识好赖。
算了。也罢。
就这样,不出几日,李府开宴的日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