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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反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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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遥远的九十年代,此处的河漫滩还是一片未开荒之地。虽然在“开发南方”的号召下,建设依着不完整的规划,热火朝天地展开了,大兴土木的背后,仍处在一种尴尬的状态之中:过去变化多端的政策,已让投资人屡屡尝到苦果,少有人再相信公章与政府人员的承诺了。新区肇建,多是政府直接投资与干预,市场的力量微乎其微。这是明面上的东西。
在暗处,政府的影响成了零,数百年来盘踞的家族村落,形成了实际上的微型割据,三不管地带远离旧时代的兵燹,罪恶与混乱在此孳生。肆无忌惮的犯罪,连见报的机会都没有,渚州报刊沦为了“乡贤”的喉舌,歌颂基层治理的丰硕成果。硕果之下,抛诸河中的无名遗体,也无人在意。
这是常有的事。因为莽夫总是杀不尽的,有人维持这种秩序,就有人想要打破。当秩序依然坚如磐石时,犹如未有盘古的宇宙,竭力冲击边缘,只会因强大的反作用力而震碎自身。人总是薄弱的,在这种蚁穴一样的结构之中,稍不留心就尸骨无存。不是没有冲决罗网的勇士,但最终在官员与村霸的沆瀣一气下成为了鱼食。
起初在生机勃勃的时代,村里也不是一姓称霸,外来者杂居其中,地头蛇自然有所忌惮。加之同姓不婚的古老约束,使得村里人不得不接纳外姓者,从而壮大族群,避免凋零。不仅是嫁入或是入赘村中之人,还有从远处因各样原因来此定居之客。若没有后者,村中男人既不愿出去,外人也因村里落后不愿与其人婚配,大多数人终究变成光棍。那些顽固分子怎么样了呢?并不是说故步自封,独占一村就得以长存,且不说外来者的侵扰与鸠占鹊巢,邻村你死我活的争斗,就是基于庞大的同姓人口和紧密的同村异姓联合之上。这是一种恐怖的平衡,只有保持家族的兴旺,才不会招致吞噬。
但从六十年代中叶起,一切改变了。也许那是正义在人间的化身,但正义的光环无法照耀之处,变得更加混乱不堪。一直以来的秩序被狠狠打破,不是外人,而是本族人摧毁了现有的所有联结。同姓的情谊变成了仇恨,兄弟相残,或啖其肉。年高德劭的村长被吊死在广场,外姓人遭到残忍的屠戮,有反抗者,持械相杀,内脏成桶地倒入了河流,河水染成革命的赤色。房屋推倒了,家具烧成了灰,一些“脑子灵活”的后生成立了委员会,引进了毒品、枪支与赌博,稻田被全数摧毁,改种罂粟与麻黄,村村制毒,毒烟高飘,污水横流。他们请了专家鉴定,河里的河砂还够采三十年,于是村门紧闭,谢绝外人,他们再也没有任何顾忌,放肆地通婚、破坏伦理,生下一堆又一堆的畸形儿,就抛入河中。广场上悬着几个清官的人头,他们曾妄想彻查此地。先时偶有黑鸦,盘旋村上,现今绿烟弥漫,连蝗虫都不再出现了。这种村在渚州有上千个。
九十年代就是这样的处境。
省政府终于看不过眼,调动了外地的一批精锐武警,驻扎此地。看守所人满为患,虽说大多是被牺牲的喽啰,但渚州吏治,算是清明不少。然而龙盘虎踞,并非三五日可以除尽,不断有特警遭到残忍的报复,全家牵连,连某片区派出所所长,都不幸遇害。武装力量不断被抽调过来,一名叫国山的警察,就在其列。
国山来自遥远的北方,冬天下雪,河流封冻,四五月有凌汛,冰层嚓嚓地裂开。在牧羊驱马的白山黑水,国山考进了公安系统,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九零年,他参加工作不久,就奉命南下,来到渚州,在本地派出所担任文职。
当时师附刚刚决定建立渚州分校,国山赴任时,乘车经过规划中的校区——一片荒地。他未曾想过,早已离开校园的自己,仍会与这所学校产生不解之缘。他未来的妻子秀琴那时刚考到渚州师范学院,大学毕业就将来此任职。国山就这样无风无浪地过了几年,因为是文职,一切危险都与自己无关,常常听见武警同事的讣告,撒一把热泪,就是最难过的事情。他尽心尽力,参与整理了几十个贩毒团伙的文件,也算立下了一些功劳。到九五年渚州分校建成,他就转到教育系统工作。
国山是秀琴的上级,共事数年,始终是很有距离的同事。秀琴换了几个男朋友,国山也没有结婚的打算,最后因缘际会,在一次调研活动中偶生情愫。
那次去省内山区某中学考察,晚上住旅馆,条件很差,两人一间,男女分开。恰好各多一人,当时上级的提议是开两间,让他们一人一间。
“没必要花这钱。反正里面有两张床。”因为原定的就是这十几间,且六楼仅有这十几间了,若要另开,得住到二楼为数不多的空房间去。潮湿昏暗,没人想去。
国山义正词严地说:“不行。我建议再开,大不了这钱我来出吧。”
秀琴摇摇头:“我和你共事这么久,我知道你的为人,信得过你。”
“坏了你的名声也不好。”他说。
“大家都相信你的人品,不会有人讲闲话的。”
于是国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晚上到一点钟,走廊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敲门,砰砰地敲,逐门逐户地敲。女老师没人敢开门,有的男老师开门了,就被揍一顿,手机钱包全都劫走。劫匪统共有好几人,都拿着刀,没人胆敢反抗。被抢完的也不敢吱声。
其实大家到了这陌生场所,都难以入眠,只是浅浅睡着,国山却睡得很沉,甚至没听见敲门声。秀琴很轻易就被吵醒了,战战兢兢从猫眼看,外边两个彪形大汉在撞门。她忙把国山叫醒。
“呼……怎么了——我*!有人抢劫?”没等秀琴回答,他就明白哐哐的敲门声来源为何。秀琴知道他从公安系统出身,以为要蛮干,结果他说:
“别出声。外面人很多,但只要我们一直不开门,他们会自己走。”
但国山判断失误了,有的房间门很脆弱,经不起这么猛烈的折腾。大部分房间的门最终撞不开,但有的房间撞开了,那些不开门的人,遭到更加残酷的对待,有的男老师当场被杀,女老师不堪凌辱,从六楼跃下身亡。那几个匪徒已撤退一大部分,剩下两个不知怎的,仍然未走,大概是决定走了,离开前却又往国山房间的门上踹一脚。门应声而开,两个匪徒打着手电筒,看到了秀琴,如狼似虎地冲进来。如果国山再迟疑一点,再犹豫半分,秀琴就不堪设想了。但国山抓起了电热水壶,往匪徒脑袋上招呼,当场砸死了一个,继而夺过那人的刀刃,划破了另一人的喉咙。然而自己也挨了一刀,还好偏了,避开了要害。
按照当时的规定,车匪路霸打死免责,国山大可报警。
“要报警……吗?”秀琴吓得躲在浴室。
“我不能报,天知道这里黑成了什么样子,别又招一大帮人来了。”国山洗了洗手上的血。
“你……你受伤了。不痛吗?”她指着国山的刀伤,伤口不断往外渗着鲜血。
“有点。没什么事……应该是皮外伤。”其实差一点就伤到了筋骨。
“接下来怎么办?”
“这里待不下去了。我刚刚往楼下看,公车还在,现在就开回去渚州吧。”
“可是调研……”
“这还调研得不够吗?不知道其他老师怎么样,把他们叫出来吧。”
秀琴点点头,确认外面安全以后,去隔壁一看,两个男老师横躺在地,已没了声息。她第一次见到这场景,吓得尖叫一声。
“怎么了!”国山冲出来,也看到了这一幕。
“这地方太穷了,但没想到他们会对老师下手!”她几乎哭出来。
他们很快召集了其他教师,连夜坐公车回校,司机被捅了一刀,奄奄一息,国山就主动担起开车之责。去的时候有三十四个,回来时只剩下二十二个,最终司机和另一男教师没救回来,剩下二十个。
“谢谢你。”秀琴去探望住院的国山,给他带了果篮。
他们的联络越来越频繁,很快开始单独约会,随即结了婚,没几年生下一个女儿。其实秀琴老家在深山,重男轻女很严重,她希望再生一个碰碰运气,但国山不愿意,一是因为超生丢工作罚款,二是“女儿就不如儿子吗”,他们就放弃了生儿子的计划。那个女儿叫雅慧。
因为父母工作稳定,收入丰厚,雅慧又是家中独女,理所当然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享受了优渥的生活条件,独占了爸爸妈妈的爱。国山老来得女,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里怕掉了,一点舍不得批评惩戒,尽管秀琴善于教育,女儿仍免不得有几分骄纵的性子。但另一方面也遗传了父母的优秀品质,聪明且勤奋,读书用功,很少让爸妈操心。
但世界并不常遂人愿。国山虽已经不在警局工作,仍与前同事保持联络。一次过节,同事带队去某村扫毒,已锁定几个嫌疑人,因故未能回乡。虽说已经告诉了国山,但国山认为同事一场,即便他不在家,拜访其一家老小也有益其交情。于是就风风火火,开车数十里,送礼吃晚饭。席间饮料没有了,国山就自告奋勇出去买,说来也怪,那同事家住独栋,很是偏僻,沿途荒芜,国山走了好久才见到超市。提着两瓶饮料回来时,恰见一伙大汉持械潜行,正要入屋,国山一眼看出是他同事的报复者,他本来能逃跑的,但偏有惩恶扬善之气概,知道无法独自对抗歹徒,就想上车巧取。他原意是鸣笛通知屋里人兼吓阻歹徒,怎知歹徒听见汽车发动声,就朝车上射击。可怜国山没想到他们有枪,躲避不及,被打个血流如注,命丧当场。屋内六口人也未能幸免,全遭残杀。
国山是正义的。他获封烈士,授二等功,他不同单位的前同事来他家,都会“同志”“同志”地恸哭,眼泪淌了一地。葬礼上他的照片比电视机还大,哀乐放得震天响,摆了几十个花圈,来了一百多号人,包括几个威名远扬的地方大员和两三个朝廷钦差。大家沉痛悼念,高高在上的领导三鞠躬,慨然抹泪,朝天高呼要彻查此事以慰战友之灵,校长和首长都握住秀琴的手,说“节哀顺变,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摸摸雅慧的头,“一定要好好读书继承乃父光辉之志”;主持人甚至念起了《国殇》,“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忙忙碌碌举办了一整天,可谓是备极哀荣。他的妻女却永远地失去了依靠,尤其是五年级的雅慧失了父亲,大受打击,成绩一落千丈。幸而因为母亲的教师身份,还是被送进了师附初中部。秀琴知道几个犯人判了重刑,也算是一点欣慰,但有什么用呢?她只能痛哭流涕地,把当期的报纸烧给丈夫。
为了女儿,她想过改嫁,但本质忠贞不二,无法释怀,且经济尚可,无冻馁之虞,于是决意梳起不嫁。雅慧上了初中,慢慢走出痛苦,振作起来时,已经是初二下学期了。她好几次险些学坏,要么偷偷去烫了头,要么窜出学校去酒吧,要么在宿舍吸烟,还好秀琴一次又一次,把她从只差几公分的边界线上拉回。
但有的事情如潮汐似的无法遏止。到了初三上学期的某天,秀琴发现,雅慧交了小男友,她把雅慧叫来。
“妈,别罚我,我错了,我这就和他分——”
“把他带来。让我看看他。”
“您别打他骂他,人家也是娘生的……”
“我要你说吗!我知道!”
十四岁的子清一踏进屋门,看见国山的灵位,就吓了一跳。
“老……老师好……”子清认识秀琴。
“你叫阿姨就行,”秀琴笑了,“小丫头片子不懂事,没少惹火你吧?”
“没……没。”子清一个劲猛摇头。
“没有就好……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雅慧一定跟你说了。”
“我……没……是的。”
“你愿意和雅慧相处,那是好事,但是,你也得理解……”
子清唯唯诺诺地听着,他听不太懂秀琴的意思,但他明白,老师不反对他和雅慧的事情。他如履薄冰地吃了饭,只吃了一点。
“怎么,不好吃吗?”
“不是、不是……我有点……”子清快紧张得吐了。
“妈,您别逼他了,他下午吃得多。”
“对……对的。”
临走前,秀琴塞给他一摞信,他看到雅慧倏地红了。不对,那不是羞怯的脸红,她好像很着急,既着急又恐惧。
“这是她写给你的情书,好多封呢。我也没看。”
子清也没多想,抱着情书就回了家。雅慧急急地想要送他,却被母亲拦住了。
“这么急干嘛?你俩的事,也不是一朝一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