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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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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城终于下了一场雪,纪嵛在这里待了将近三十年,看过的雪屈指可数。
太阳刚落山,天色是深蓝色,冬天天短,黄昏路灯早已亮起,透过窗外,他看到外面的雪纷纷扬扬,肆无忌惮随意飘落,下得急切,毫无章法。
可惜他只看到了一瞬,那一瞬,是在被推进急救室时路过的走廊里看到的,很快,他就被推进了急救室,不久便彻底昏迷。
……
“我就不明白了,主任为什么非得把你给推荐过去,那C城的小医院连三甲都不够你去了不是……”
“够了。”拿着电话的男人一手拖着行李箱,大步流星往机场外走着,一看就是刚下了飞机,他浓黑的眉轻蹙,打断了电话那边的人。
男人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点了几下,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董主任,是我,贺繁。”
现在是早上七点半,贺繁随便找了个地方吃了早餐后坐上了出租车去了早已租好的公寓。
昨夜的雪下得很大,一夜肯定未化,一眼望去,万物都是白蒙蒙的,就连尘埃都是白色的,仿佛盖住了世间繁扰,贺繁感觉眼睛得到了极大放松。
气温急剧下降,很冷,贺繁不清楚这里的天气,只穿了件黑色风衣,天空好像还在悠悠飘着小雪花,落在他的肩上,发上。他进了公寓,第一件事就是换衣服洗澡。
贺少爷在十四岁接回A城后再也不愁吃穿,受着高等的教育,现如今二十七岁早已在大学时期就出国与国外医学界各类癌症教授等高等专业研究人员进行长期的交流探讨过,所以被调到这C城当特殊研究助手不意外,毕竟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刚洗完澡,那一通电话就又打了过来。
贺繁叹了口气,接通了。
“那个……哥,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
“我没。”
打电话的人叫程恒,是贺繁的高中同学兼同事,说白了就是好哥们,他对贺繁调到C城的事极度不满。
C城近十几年的发展情况非常不好,最好的医院放到A城都是末流,医疗设备更是落后,医护人员也不够,国家最近几个月才开始策划调整,想要把C城往上拽一拽,像贺繁这样的去了是屈才的。
但那都是他们认为,贺繁不这么认为。
C城算贺繁半个家。
虽然是个很荒唐的家。
程恒的声音软了下来,又说了几句后才挂了电话。贺繁揉了揉眉心,换了身西装去了被调到的医院。
被调到这家医院的不止贺繁一人,但院长亲自接待的却只有他。
这家医院确实是C城里最好的医院了,贺繁难以想象其他家医院会是什么场景和状况。
完全交接完工作后已经下午了,说是助手,但其实贺繁的职位与任肿瘤科副主任医师无异,这不仅是医院缺乏人手,这还代表医院对贺繁能力的绝对信任,哪怕只能选择信任。
二十七岁事业有成,贺繁去了第一天就有不少人盯上他了,家里人也在催婚,可惜他实在是没兴趣。
刚安顿好后下午四点就送来了一个突发肿瘤破溃出血穿孔的病人,贺繁与主任一同进了手术室。
主任主刀,他在一旁助手。
这类情况他在A城和国外见过不少,可C城医疗设备根本不可能达到最好的手术效果,新的一批医疗设备还在国外没有运回。
情况太紧急了,肿瘤恶化速度极快,这次是千疮百孔后的最后一击,贺繁在手术室待了五个小时,最终也无能为力,他在这个医院的第一台手术。
摘下口罩,洗完澡,贺繁在椅子上坐了会儿,换了衣服后后起身走了出去。
他站在院门口,习惯性抬头,看那一轮月。
贺繁站在那里,任风吹过,眉眼有些被打乱的发丝缠挡住了,但深邃的眸子里始终映着那明月。
……
滴。滴。滴。
输液袋又被重新换了一袋,手背上的针孔多到已经开始发青,没办法,只能往脚背上打了,而脚背上也早已打过无数次,只有右脚没有发青发紫。
睫毛轻颤,瞳孔微转,病床上早已病态的男子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病房很安静,纪嵛就算醒过来了却也一动不动的,窗外向内渡了层光,打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侧线流畅线条。
如果不是旁边的心电监护仪还在上下起伏着,恐怕大多数人都会认为他早已长眠。
胸膛呼吸平缓,纪嵛的脸色很差,是苍白的,唇上也没有一点血色。他的棕色瞳孔清澈,虹膜纹理非常好看,他整个人都像是一个精致的易碎品。
纪嵛轻微扭了一下头,看向窗外,半响,眼角悄然滑下一滴泪,滴在了枕头上。
“609的病人之前的主治医师都是裴老师,还有504和602,609前两天肿瘤急剧恶化大出血做完一场手术,情况是是这三个人里最差的。”护士翻着手里的资料,对贺繁说。
“先去504。”贺繁拿着504的报告,准备去当面了解一下这三位恢复情况各异不同的癌症患者。
他不是负责这些人的,只是被突然告知要来先调查病情,然后去帮忙和癌症专案组去一起做方案。
电梯门打开,贺繁启眸,对上了一个人的眼。
纪嵛穿着病号服,在电梯门打开的那刻抬起头,与贺繁不偏不倚地对视上了,但他只是看了贺繁一眼,就错开视线略过他走出去了。
贺繁皱了下眉,这病人都虚弱成这样了还自己一个人瞎跑什么?
电梯门关上,开始上行,就在这时,旁边一直没出声的护士突然大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
贺繁不想回话,但出于礼貌还是回了句:“怎么了。”
“刚才从电梯里出来的那个人就是609的那个病人!”
那晚纪嵛被送进抢救室里的时候她就在一旁帮忙打下手,而且纪嵛每天打的点滴都是她负责的。纪嵛生的好,她对他印象很深刻,每每望着躺在床上的男人像个没有活气的瓷娃娃都会心疼一瞬。
刚才她一直在想事情,也只是匆匆扫了一眼纪嵛,等人走后才越来越觉得眼熟。
听到“609”贺繁才终于上了心,但他依旧没什么表情,问:“他一个人去要哪里?”
“不知道,他在这里治疗了将近两年,就来过一个人来看他,那个人说是他朋友……连个亲人都没有,可怜了。”
“把他的资料给我。”贺繁想的是先扫一眼。
说完这句话正好到了五楼,两人一同走了出去。
护士翻着手里的资料夹,抽出了一张,递给了贺繁。
贺繁站在504病房门口,敲了敲门,然后低头扫了一眼资料。
率先看的是病人的个人信息。
姓名:纪嵛。
看到名字的那刻,贺繁瞳孔骤然微缩,怔愣在了原地。
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大脑一片空白。
“贺医生,贺医生?”直到助理在一旁推了两下,贺繁才回过神。
504的病房门已经开了,贺繁很快调整好状态,压住内心的波澜走了进去正常检查了遍,又问了些问题后又去了602。
602的患者上个月做完的手术,情况比504差点,贺繁停留的时间也更长,等再出来的时候也就半个小时左右。
贺繁对护士说:“你先去609看看他在不在病房,我去楼下找找他。”
两人分头行动,纪嵛果然不在病房。
贺繁的眉头又皱起了,他又飞快扫了一眼资料,男,29岁。
紧握着资料,出了电梯,贺繁算是跑的。
医院里人不少,大多数都聚集在挂科交费窗口那里,贺繁微喘着气,捏着那两页资料,站在大厅里一直在寻找着穿着病号服的人的身影。
“办理出院?”前台护士微微一愣,“你这个样子……确定吗?”
纪嵛垂直身侧的手蜷缩了下,轻声:“嗯。”
“你的主治医师是谁?我需要打电话跟他确认一下。”
纪嵛张了张口,说:“不确认行吗?”
护士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要求,她也有些茫然了,说:“开出院证明都需要主治医师来签字的,当然你自己非要出院也可以,但……”
“纪嵛。”
随着一声焦急低沉的声音响起,胳膊倏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拉住,纪嵛受惊,带着慌张朝拉住自己的人看去。
贺繁握着纪嵛的手不断缩紧,手背青筋暴起,他的眸紧紧锁着纪嵛,眼底是杂碎的情绪。
纪嵛微张着嘴,轻皱着眉:“你……”
后面还有人在排队,贺繁收回纪嵛的证件,拉着纪嵛往回走。
贺繁力气大,纪嵛本就虚弱,更是没力气挣开。
“你……谁?”但纪嵛还是挣扎,“别动我!”
他再次对上贺繁的眸时,贺繁的眸已经红了。
“小星。”贺繁把他带到安全通道,他带着隐忍,重复说,“我是小星。”
“……你认识我吗?”
贺繁声音轻颤。
纪嵛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
直到他的眼底逐渐浮上一层薄雾,看不清贺繁的脸,才轻声道:“……小星?”
贺繁初遇纪嵛时,是在孤儿院里,他六岁,纪嵛八岁。
当时贺繁被拐卖,几经辗转,最后被送到了孤儿院里,期间他一直在发高烧,根本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他几天几夜就被喂了点水,没吃过东西,乡下那家已经没钱治他了,要把他退回去,那人不肯,最后那户人家只能把这孩子扔在了孤儿院门口。
贺繁醒了的时候,手是被人握着的。
八岁的纪嵛趴在一旁,握着他的手眼皮打架,贺繁一动,纪嵛就醒了,纪嵛的眼睛一下就瞪直了,他露出牙齿,说:“醒了?!”
贺繁根本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躺在那里,不说话。
纪嵛的手很小,贺繁的更小,他双手握住贺繁,贺繁的手就被他温热的手包裹住了。
纪嵛一脸惊喜,站了起来,跑了出去,边跑边叫:“姐姐!弟弟醒了!”
不过片刻,就跑进来了两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男人。
女人穿着护士服,一看就是这家孤儿院里的大夫,男人看着五十多岁,是院长。
女人又给贺繁测了测体温,说:“还在发低烧,庆幸,要是再持续高烧这孩子非得给烧坏。”
“小嵛,去洗个毛巾过来。”
“好。”纪嵛很听话,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男人看着贺繁,跟女人商量:“小嵛听话懂事,让他领着这孩子应该没问题。”
女人笑了一下,说:“肯定没问题的,这孩子在这里躺了两天,小嵛听说这里来了个新的小弟弟第一个跑了过来,看到这孩子生病还主动帮忙照顾。”
她叹了口气:“才八岁就这么懂事。”
院长点点头,看着贺繁,问:“你现在能说话吗?”
贺繁才六岁,他有记忆,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名字,但他就是不说,什么也不说,紧闭着嘴不理任何人,没办法,院长只能把他收下了。
在这里的第三天,贺繁只见过三个人,大夫,院长,还有纪嵛。
他已经记住纪嵛的模样了,哪怕他坐在一堆和他一般大的小孩堆里。
贺繁被那里的姐姐领着去了一间屋子,里面坐了不到三十个小朋友,都坐在凳子上吃饭。
纪嵛也看到他了,笑着对他招了招手。
贺繁杵着脸松开了姐姐的手,走到了纪嵛身边,纪嵛不等别人动作,就站起来去角落里给他搬了个凳子,拍拍凳子让他坐下了。
贺繁刚坐下,对面就有小孩子问:“你是谁啊?”
“你从哪儿来的?”
小孩子的问题总是单纯的。
贺繁抿着唇不说话,纪嵛看了他一眼,替他说:“他叫小星,来好几天了,一直生病,就在屋子里躺着。”
小星这个名字,其实是纪嵛取的。
他趴在床旁问过贺繁叫什么,贺繁不说话,纪嵛又是个话痨,就说:“你是不是失去记忆了?还是把脑子摔坏了?”
贺繁看了他一眼,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会说话吗?”纪嵛歪头,又问。
贺繁被烦得忍无可忍,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我会。”
“你会说话?!”纪嵛眼睛瞪大了,很快又问,“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贺繁说,“因为你很吵。”
说完闭上了眼睛。
“……”纪嵛不说话了,就坐在一旁。
屋内一时寂静,半响,贺繁睁开了眼,瞥了一眼,看见纪嵛坐在那里没有表情,他弓着腰,看起来很孤独。
贺繁眨了眨眼,说:“我没有名字。”
听见说话,纪嵛又刷地看向了他,说:“我叫纪嵛,姐姐说我姑姑给取的。”
贺繁瞳孔转了转,说:“你有姑姑?”
纪嵛笑了下:“对呀。”
“那你为什么还来这里?”
“因为,”纪嵛目光闪烁,依然笑着,“我姑姑不要我了呀。”
贺繁不说话了,他垂着眼睑,像是在想事情。
阳光恰好,从木头窗户外透过层层枝叶打了进来,照在纪嵛的身上,打出一半的阴影,纪嵛嫌晃眼,转了个身,光就打在了他的身后。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他说。
贺繁掀起眼皮看他,没说话。
“叫你小星吧,因为我的小名叫月亮。”
“月亮?”贺繁问,“为什么是月亮?”
“因为姐姐想给我取太阳,但我不喜欢太阳,晒人又刺眼,闷热的让人想跳脚,我更喜欢月亮,清凉。”
纪嵛说,“他们说我像个小太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小孩子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