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47] 又是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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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1947年的一个上午。
凯蒂·斯考特坐在奥康诺诊所前台的桌前，百无聊赖地盯着墙壁上的挂钟发呆。她是理查·奥康诺心理诊所的前台，这家诊所新开不久，位于第五大街与主街交汇的十字路口处。
又是一天。
凯蒂托着腮，看着挂钟的指针指向了10点半。才10点半，她就几乎已经没事可做了——她9点开始上班，然后重复数个月来每天都在重复的工作内容：接听咨询电话，检视预约名单和奥康诺医生的时间表，安排病人和奥康诺医生的见面时间，偶尔她会有些文书的活要干，比方说替奥康诺医生打一封给病人的通知信，或者是药品和日用品的采买清单之类的事。做完这些事之后，她基本上靠同诊所里的保洁员工还有休息的护士聊天来打发时间了。
“在伦敦永远不用打发时间。”
凯蒂有些厌烦地嘟囔，然后她从钱包里抽出了一张她和几个女孩在特拉法加广场的合照。合照里的她微笑着，和其他女孩身着军装，在特拉法加广场的纳尔逊纪念柱前站成一排敬礼。战争结束之前，她曾是女子陆军队的一员，43年随着营里的其他成员被派往欧洲战区，那时她才刚19岁，女子陆军队的两个“W”也才刚少了一个。凯蒂望着合照站在她左边的褐发女孩，忆起伦敦经历过轰炸后那一大片死气沉沉的断壁残垣和44年被压在倒塌的房屋瓦砾下的断臂残肢。她在心里感到奇怪，为什么40年至41年间数百次的大轰炸和44年德军的V1导弹没有把这根高高伫立的纪念柱给击得粉碎，而数万民众却无法幸免于难，那个合照里站在她左边的褐发女孩，她的好友简也是如此。
凯蒂和一同被派往伦敦的女孩们在伦敦从43年一直待到了胜利日的半年后，也就是45年的早冬，然后她和大多数女孩也成了战后退伍军人的其中一员——战争已经结束，她们不再被国家需要了。如今的她，一个曾参与数年军旅生活的年轻加州女孩，一个曾夜以继日为国家和军队传送、处理军事机密的陆军士兵，一个曾为胜利日欣然付出奉献的退伍军人，在一家新开的心理诊所里当一个月薪连70美元都不到的前台。可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她没有上过大学，只有高中文凭在洛杉矶这样的大城市里是很难出人头地的，更何况她是一个女孩呢。
但是凯蒂从未后悔。当年她一高中毕业就立马申请入伍，当时的她打心底里知道这样的机会一旦错过就不会再拥有了——即证实她真真切切地在这个现实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她有选择的权利，她能够有所作为的机会。有时她会在心底偷偷想，要是这场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就好了——当然，她马上就会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疯子，然后警告自己立刻停止这种危险的胡思乱想。这简直就是荒谬至极，老天，怎么会有人生出这样的想法？可在她回到洛杉矶之后，这样的想法总是会不时地冒出头，而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
凯蒂把照片放回钱包里，接着她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提包里的其他物品上：一本萨芙的诗集、一块巧克力棒、一双手套、一方手帕、一支露华浓的口红还有一个蜜丝佛陀的粉饼盒。她打开粉饼盒，用粉饼盒里自带的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面容，而小镜子里的她一丝不错。和大多数女孩一样，她顶着无可挑剔的妆容，梳着一头左偏分，波浪似的齐肩金色卷发在后脑勺用发网绾成一个发髻。其他不怎么见长，头发倒是长得很快，她心想，当时她们在军队里不能留太长的头发。然后她再看向自己泛着光泽的深红色指甲，她也想起了当时她们不能涂指甲油。曾经她在新兵训练营里还和简抱怨过这点，而现在她可以随自己的心意打扮，只要足够漂亮就好，就像前台花瓶里插着的那簇惹人喜爱的白色洋甘菊。她和绝大多数有工作的年轻女孩一样，被看作是通过在外工作来寻找丈夫的未婚女性，一边谋生一边等待未来丈夫的采摘。毕竟在人们眼中，女人普遍只有两种：一种是已婚的，一种是未婚的。
凯蒂十分厌恶这样的看法。没有一个女人能够摆脱这种看法，但她同时也在庆幸人们对她抱有这样的看法。俗话说的好，无知是福，但实际上不止无知是福，有些时候理所当然地被当作无知也一样是福，她可不想让萨芙的诗集从她的手提包里掉出来，让别人知晓她是特别的那一个。而有一份足以养活自己的工作，也使她摆脱了“战后被一脚踢回厨房”的命运——她还未婚，不是吗？
凯蒂无所事事地又消磨了一会儿辰光后，她看见强尼从奥康诺医生的办公室走了出来。强尼也和她一样是年龄相仿的退伍士兵，这个高大和善的年轻小伙和他同样年轻的妻子莎拉是住在她隔壁的邻居，她和他们同在一栋老旧的公寓里。她平时和强尼两夫妻倒也算有些来往，尤其是莎拉，她时常请她来他们的公寓里闲坐聊天——她们两人一同坐在沙发上，她的手里还捧着莎拉给她亲手泡的咖啡。莎拉把手轻轻搭她的肩膀上，津津有味地听着她讲述战时她在军队里和被派到伦敦后的工作与生活，然后她就会看见崇拜与羡慕在萨拉那双像宝石一样蓝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听见萨拉对她说“你真了不起！”“你是个特别的人！”。这时常使凯蒂忍不住有些飘飘然，甚至生出一种优越感来。她感觉自己又和其他女孩不一样、和莎拉不一样了，就好像一个探索过生活且征服过世界的男人，见多识广，高高在上地被呆在四四方方的客厅里和厨房里的女人仰慕着，而这个女人就像头上粉色的蝴蝶结发卡和茶几上摆着的洋甘菊一样可爱。洋甘菊是莎拉最喜欢的花。
凯蒂没法否认自己喜欢这种感觉，她也喜欢莎拉，喜欢莎拉头上别着粉色蝴蝶结发卡，穿着漂亮的碎花裙，腰上系着围裙的样子，喜欢莎拉身上的香水味，喜欢萨拉放在她肩上，那只柔软的、带着温度的手，喜欢莎拉为她亲手泡的咖啡，有关于莎拉的一切都使她的心像是被一张由无数根羽毛编织而成的毛毯轻轻地包裹住，让她感到温暖、柔软、舒适，却又有些难耐的心痒。但毫无疑问，她并不喜欢近一个月来莎拉身上开始出现的越来越多的伤痕和淤青，尽管莎拉邀请她到家里做客的次数越来越少，在出门时也试图尽力遮盖掩饰，可这是根本无法隐瞒的。有一次她在楼道上碰见莎拉，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结果她得到了莎拉答非所问的回答。
“强尼一直是个很好的男孩，”当时凯蒂听到莎拉语气中带着隐忍和犹豫对她说道。“但自从他从战场上回来之后，他似乎就变了……变得不像从前。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自从强尼也成为出现在这家诊所预约名单上的病患后，凯蒂开始逐渐听到公寓隔壁传出两人的争吵声、强尼狂躁的嘶吼声和玻璃或是瓷器的摔碎声，这些声音出现得越来越频繁，然后总是在突然间戛然而止，而她对此只能袖手旁观。
“她是一个男人的妻子。”
每当这样的情况出现，她就会强压下心头忍不住涌起的担忧、心痛和悲哀，对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
这次看到强尼，凯蒂再也忍不住询问他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她最终还是无法眼睁睁地放任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
“强尼，”凯蒂看着强尼神情呆滞的脸，她的目光中有些躲闪。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和莎拉……最近怎么样？”
强尼一开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木木地站着，耷拉着发青的眼皮，眼瞳涣散，没有焦点地望向前方，两片唇瓣微张着，但没有吐出话语。
“……强尼，强尼？你还好吗？”
凯蒂站了起来，拍了拍强尼的肩膀。她皱眉望着强尼这副模样，在心里大感奇怪。自从她来到这家诊所工作之后，她发现诊所里的大多数病人接受治疗后走出来时，看上去都是和强尼一样的麻木、呆滞，而更另她感到奇怪的是，预约在此治疗的病患清一色全部都是退伍军人。她听保洁员工说过，奥康诺医生的诊所自一开张生意就一直很不错，而她也在值班的护士闲聊时听说过奥康诺医生似乎在给病患注射用某种药物来治疗。她记不清那些护士口中药物的名称和那些专业术语。
“——啊。”
强尼打了个激灵，然后轻叫了一声，甩了甩头，像是一个疲倦的人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随后他朦胧的视线落在前台摆放的花瓶上。“我……莎拉很好，我们都挺好的。”
“是这样吗？”凯蒂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地上下打量着强尼，“强尼，我想起来，我似乎没问过你奥康诺医生对你的治疗怎么样。你觉得治疗效果如何？”
“我觉得……我觉得治疗挺有效的。我起码能和其他人一样……忘记一些事情。”
凯蒂张张嘴，还想接着问下去，强尼却打断了她。
“我还有事要做，凯蒂。或许我们还是下次再聊吧。”强尼迅速地从衣帽架上取下他的外套和帽子，然后匆忙地离开了。
强尼离开后，凯蒂把视线放在前台桌上的洋甘菊上。她突然想起莎拉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再邀请她到家里做客了，她也没有在楼道上再碰见莎拉。
可怜的莎拉，凯蒂心想，莎拉最近一定很不好过。或许得空了她应该去买一束白色的洋甘菊，然后敲敲莎拉和强尼的房门。这么想着，她又漫无目的地将视线移到了别处，直到有新的工作安排让她做，然后手头的工作做完后，又随便盯着哪处发呆，直到下班的时间。
凯蒂下班后，回到她租的公寓里，用微波炉热了昨天煮剩的意大利面当了晚餐。用完晚餐后她翻翻杂志，给朋友打了个电话，又看了会儿小说。她看时间不早，就洗了个澡，然后躺到了床上。
又是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凯蒂在入睡前一边盯着出现细小裂缝的天花板，一边这么想着。
直到半夜凯蒂被楼下传来的一阵警笛声所吵醒。刺耳的警笛声划破了凌晨的寂静，她睡眼朦胧地起身，揉揉眼睛，和被吵醒的其他居民一样打开灯，探头朝窗户外面望去。她看见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察从警车里出来，拿着枪迅速地跑上她所住的这栋公寓楼。紧接着，她听到警察踏上楼梯时急促且密集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停在了她所在的楼层。然后她又听到她隔壁的房门同时被数人猛地踹开。
“洛杉矶警局！约翰·普林斯，你以谋杀罪被逮捕！”
凯蒂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猛地冲到门，打开了房门，紧接着她就看见强尼的臂膀被两名警察挟持着走了出来，他的双手戴上了手铐。强尼还是和她上午见到的一样，耷拉着眼皮，瞳孔涣散、神情呆滞。她一言不发地望着强尼被警察押着走下楼，直到他们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她才关上房门。
凯蒂静坐在床上，听着警笛声逐渐远去。她望向床头柜上的钟，指针指向了3点16分。
她起身关灯，然后躺回了床上，两眼中不断涌出温热、细密的泪水。这泪水划过了她的脸颊，打湿了她的枕头。
又是一天。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947] 又是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