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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贞禧二十七年.父丧 ...

  •   “棠娘。”章皇后低声唤道。

      徐稚棠委屈地扑进章皇后怀中,“娘娘,我出宫便剃头做姑子去。”

      章皇后温柔抚摸她蓬松的云鬓,“又在说气话,京师众多王侯公卿府第,家家都在揣度陛下与本宫的心意。你姐姐荷娘与太子相处甚好,前几日岷王府、肃王府、邺王府几家的老王妃向本宫询问你有无定亲,永宁大长公主也有结亲之意。一家有女百家求,棠娘知陛下为何应下金九郎吗?”

      徐稚棠略作思忖,“肯定不是为了金九郎送陛下的狸奴。”她运气太背,单想躲着太子,却被金雀桥冷不防来这一手,她记得上辈子也没陛下指婚这件事啊,随便改动点小地方就能影响这么大?

      章皇后忽然肃容道∶“棠娘,你的夫婿当与太子一条心,东宫需要喉舌,金九郎愿意为你做太子手中最利的一把刀。你定会驳本宫,凭什么他一厢情愿痴痴爱你,你便一定要以身相许。”

      徐稚棠愣了一息,点头道∶“凭什么呢?娘娘。”

      “凭你是魏国公府的孙小姐,享了与生俱来的富贵,便要承当光耀家族门楣的责任。你是如此,你姐姐亦是如此。”章皇后只差一句没说,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金装玉裹被送进宫来成了陛下的枕边人,少时倾心之人却娶了别家的姑娘。

      “娘娘,家里的祖父、父亲母亲、二叔二婶,还有堂兄他们,没有一个要臣女光耀门楣的。臣女的爹爹说,靠女儿发迹是最不体面的事,臣女的家人只想臣女一生平安喜乐。”徐稚棠鼓起勇气说出了这番话,是家人给她的底气。

      章皇后伸手搂徐稚棠入怀,光洁白皙的额头抵碰在怀中少女额上。
      “本宫会替你向陛下求一求,棠娘,你出宫后要做事事如意的小娘子,嫁最最中意的小郎君,好不好?”

      “好。”徐稚棠似乎听出章皇后话中的憾意,“娘娘,您少时最最中意的小郎君是陛下吗?”

      “不是。”章皇后自知失言,可她的心要自己说真话,“本宫记得他的小名,叫团哥儿,你应当知道他是谁。”

      “是陛下的兄长,那位已故的湘王。母亲说,这位王爷待人宽厚,很是温柔解意。”徐稚棠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章皇后脸上的脂粉哭花了。

      *

      直到徐稚棠乘的马车出西华门,她掀起窗纱,探首回顾这座曾经困了她一世的皇城,心中松快了不少。

      李修骑马跟在她车侧,徐稚棠问∶“你会像孙秉笔那样与宫女对食?还是学嘟嘟将来娶平民女子为妻?”

      李修勒马缰的手发颤,许久未吱声。

      “我知道你倾慕谁。”徐稚棠张口作出几个夸张的口型。

      李修看清了是“徐小怜”三个字,微蹙的眉头平整如初。
      “二小姐,奴婢倾慕之人,比月亮还要高不可攀。”

      “假如月亮从天上掉到你怀里,你会动心吗?”
      徐稚棠的意思是,如果她姐姐主动亲近李修,李修会不会回应。

      李修清楚,徐稚棠口中的月亮,与他的月亮不是同一人。
      “假如奴婢家族未获罪,过着从前的日子,奴婢会学金九郎,向陛下请旨聘月亮为妻。可如今,奴婢只希望她嫁得良人。”

      “你们男人娶妻,从不过问盖头下的新娘子,她钟情哪个么?”徐稚棠有点生气,扯下自己鬓间戴的杨柳球,砸向李修。

      李修用马鞭卷起滚落地上的杨柳球,无奈笑道∶“是真真心爱的小娘子,才恨不得掠回家中与她朝夕相对,最好一刻都不要分开,爱是自私的。二小姐不喜欢金九郎吗?”

      徐稚棠抱臂趴在窗框上,灵动的双眸扑闪扑闪,长睫投在瓷肌上的扇影似翩翩起舞的蝴蝶,“谁都可以当他的妻子,我也不一定嫁他。”

      前世金雀桥的妻子不是她,他照样生养儿女,但她不能将这些告诉李修。

      “反正你不会懂我的意思。”徐稚棠放下了窗纱。

      马车行至白马寺前街,车外的唢呐声震天响,哭灵声、哀乐声都不如这唢呐声响。

      为徐稚棠马车开道的锦衣卫呵斥出殡的队伍让道,她对李修道∶“死者为大,我们绕道。”

      谁料黑棺旁一名披白缟素的妇人对那锦衣卫破口大骂,挨了几鞭后倒在地上撒泼打滚,引来了许多百姓围观这边的热闹。

      那妇人不依不饶,捂脸哭诉∶“都是你们这些丧天良的官老爷,儿子杀老子的案子你们不管,可怜我孤儿寡妇,申诉无门,今日我偏不让道,你们要过去,只管往我身上踩过去。”

      妇人跑回黑棺旁,揪着另一个独眼妇人的头发打耳光,执白幡的少年冲上前护住自己瞎了一只眼的老母亲。

      李修翻身下马,跟着戴上帷帽下车瞧热闹的徐稚棠。

      徐稚棠是听见张钤的声音,才下的马车。

      她未想到张钤动作如此之快,他那凌虐妻儿的父亲这么快就躺棺材里了。

      那妇人还在叫囔,朝张钤脸上狠狠抓了几下,扯住张钤的衣领向围观的百姓高声道∶“大家看看,就是这小畜牲谋害了他老子,可怜我家老爷,一年统共挣那几个钱,供这小畜牲吃穿读书,这小畜牲忒没良心了。”

      人群中有人反驳道∶“花娘子,你们张家的嚼用都是张大娘起早贪黑卖糕饼、一个子儿一个子儿辛苦挣出来的,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张大娘和她一对儿女享到什么了,只享到了张建仁的拳脚。”张建仁正是张钤父亲大名。

      那妇人翻了个朝天白眼,“你们外人知道什么,去去去,我看你是许惠君这个娼妇的姘头吧。”许惠君是张钤母亲闺名。

      与张家为邻的大娘说∶“张建仁殴打妻儿时,张家大郎一向未还过手,只护着他母亲和姐姐,我不信这么乖巧的孩子会杀他老子。花娘子,你自认谋害张建仁还差不多,定是有相好了,想卷张家的钱财与相好的私奔去。”

      围观的百姓开始起哄,“花娘子谋杀亲夫喽!花娘子谋杀亲夫喽!”

      徐稚棠站在人堆里,望着黑棺旁一言不发的张钤。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这句话用在此时的张钤身上很合事宜。
      他是没烟火气的人,谦和温润的皮下尽是反骨。

      徐稚棠一度以为他有断袖之癖,前世张钤是外臣,却可以留宿弘正帝居住的乾清宫,且出入内廷毫无禁忌。

      她那时常在坤宁宫的野棠树下抚琴,张钤则抱琵琶与她合奏。
      琴音低沉,琵琶弦音清脆高亢,这两种乐器合奏音域不太和谐。
      但张钤弹的琵琶,与她的琴音合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和谐。

      她虽是皇后,气势上要输张钤一大截。
      弘正帝对张钤与她合奏一事显然不悦,不悦归不悦,他也不能拿张钤怎么样?
      皇帝一手扶持的首辅,却架空了君权。弘正帝好比失其鹿的周天子,或者说,弘正帝便是被张钤扬鞭驱逐的一头伤鹿。

      前世的她就算熬死了弘正帝,有张钤在一日,她永远成不了垂帘听政的太后。
      或许她会死得更凄惨,张钤折磨人的花样手段层出不穷,世间没有比他心更黑的人。

      徐稚棠暗下决心,这一世要换个活法。
      至少,不能将张钤变成自己的敌人。

      她对身旁的李修耳语了几句,李修一声令下,锦衣卫立马拿住了张钤的庶母花姨娘。

      李修提高调门,指着花姨娘道∶“此贱妇无德,与奸夫合谋杀害亲夫,我有人证。”

      锦衣卫拨开人流,捉住了欲要脱身的绿衫男子。

      张钤深深看了一眼徐稚棠,这一眼很是耐人寻味,淡漠且无情,有几分戏谑之意,几不可察的一点光亮消逝于他幽深的眸中。

      那日宝佛塔上,死卫四处搜寻躲在暗处偷听的人,那个叫婉娘的女孩不走运,先被捉住,刀片割喉,血溅了一地,濡湿她月白色的纱裙。

      另一个叫徐小野的女孩子跑到宝佛塔顶,退无可退之际,纵身一跃,坠落三层,掉到伸出的塔檐上,晕了过去。

      他对殿下说,只有一个女孩偷听,并且,那个女孩已被死卫处置。

      那是张钤第一次生出慈悲心。
      因儿时的徐小野,说过一句他不讨厌的话。

      “张钤,我不愿见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愿有一日,得见庶民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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