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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金币与劣币(中) ...

  •   玻璃窗上的雾气消失了。那七个字母深深刻在夏洛特麻痹已久的大脑里。

      她的心因为惊惧与兴奋狂跳不已,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病虎与豺狼。

      豺狼懒懒地转向她,就像从未写下过那大逆不道之言似的,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们存了这样的心思,不怕叫德古拉小姐知道。不过我们好奇,小姐意下如何呢?”

      “我的心思……”她咽了一口口水,像是溺水的人奋力抓住漂浮在水面上的浮木,“多好的姓氏啊,真是朗朗上口。我的心思,和你们是一样的。”

      “您愿意和我们冠上相同的姓氏,与我们携手达成相同的理想么?”

      我愿意和你们一同造反吗?她在心中戏谑地翻译了一遍男人话中的含义。此时她看不清他的脸,却知道此时黑袍的帽檐下,他一定眯起了眼睛审视着她。

      “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我求之不得。”她笑了。多么千载难逢的机遇。她想要恢复原有的、金子被当作金子尊敬的价值体系,因为这显然是这世上亘古不变的真理。

      于是次年,在德古拉王的应允下,她与布莱姆缔结连理。布莱姆有着高强的魔力与领导力,被屡屡提拔重用,却始终在血族世界是个没有血统与家族的异类。因此德古拉王认为,他求娶血统纯正、地位高贵却毫无实权的夏洛特,是理所当然且毫不僭越的事情。为了拉拢、抬举这位新贵,他欣然同意了他们的结合,还在婚礼前册封他为侯爵,赐予他封地。

      册封仪式上,布莱姆·德古拉神着白衣红袍,英俊得像吟游诗人传颂的某首哀伤曲子里忠义勇敢的基督教骑士。他手持剑与盾牌在德古拉王面前——血族没有统一的宗教体系,因此他不向耶和华祷告,而是向他尊贵的君王、慷慨的授予者德古拉王;血族也不信因果、善恶,因此他祷告的内容也不是求神宽恕己罪、圣洁己身,而是恳求伟大的、杰出的、辉煌的德古拉王仁慈地对待他这个渺小卑微的从者。

      万众瞩目下,德古拉王苍老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个高高在上的笑容。那笑容在说,崇敬我、屈服于我,我会给你们好日子过的。这笑容的意味,是夏洛特原先刻板、顺从的脑袋不会察觉的。而此刻,她对这笑容只感到深深的厌恶,以至于她必须装作怯懦、欣喜地低下头,掩饰她紧闭的牙关与仇恨的眼神。

      复仇之剑被握在那只血腥、苍老、如同枯木的手中,尖锐锋利的剑尖落在布莱姆·德古拉的右肩,重重的地按了下去。一汩鲜血渗透了白衣,融进了红袍。德古拉王阴森、干哑的声音从他们每个人头顶传来:

      “你要残忍、勇敢、坚决,蔑视地将所有人类的力量付之一笑。”

      数十年后,布莱姆·阿鲁卡德残忍、勇敢、坚决地用那把沾过他血的复仇之剑贯穿了德古拉王的胸膛,轻蔑地将这位伟大的、杰出的、辉煌的君主的力量付之一笑。

      那天,在德古拉王寝宫外焦急等待的夏洛特与L看到布莱姆打开门走出来。他白银般的皮肤上沾满血迹。他冷若冰霜的脸上并没有一丝喜色。他看到了他们,却好像在透过他们的身影看一样很遥远的事物。

      “人界也有一把慈悲之剑,其名卡提那。’其刃同杜兰达尔,其坚如咎瓦尤斯’。传说圣骑士奥吉尔戴恩意图杀死查理曼之子时,一个天使显现,除去了他的武器,敲下了卡提那的剑尖,曰:’慈悲胜于复仇’,因此而得名慈悲之剑。”布莱姆一边说着,一边用被血浸润的衣袖擦拭着手中利剑,却怎么也擦不掉已然干涸的血污,于是他不再擦了,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接着说道,“不过后来,奥吉尔用另一把利刃追随查理曼,展开了对萨克森人的复仇之战。那把利刃便叫做复仇之剑。可见复仇时常也是会胜于慈悲的——这全然取决于我们的对手与敌人是谁。不过,人们理所当然地分辨敌我,辨别异己,选择性地宽恕、选择性地追究,却忘记了,杀戮又岂有分别。又或许是因为人们生来渴望杀戮、叫他人流血,才有了世间诸多冠冕堂皇的教条、主义。”

      然而没有人在意他艰涩难懂的扫兴发言。因为夏洛特与L欣喜若狂的贪婪眼睛,只能看见布莱姆手中那柄利剑上凝固的血块。那血污昭告着:事情成了。他们成功了。他们从德古拉变成了阿鲁卡德。

      夏洛特痛快地欢呼着,放肆地在曾经无比压抑、令人惧怕的华丽宫殿中狂笑不止。L的笑声加入了她。她仅仅用余光瞥见布莱姆站得离他们远远的,像是看两个神志失常的疯子那样难以理喻地摇了摇头。他们欢愉的大笑声中,那一声冰冷、清脆的金属声响也显得那么无关紧要。复仇之剑静静躺在他们身后的地面上。布莱姆离开了。

      对于布莱姆·阿鲁卡德的避世,夏洛特颇有微词。她原以为亲手处决先王德古拉的丈夫会自告奋勇登上宝座,这愿望却落了空。不过她与成为新王的L之间坚不可摧的联盟最终叫她觉得这遗憾其实无伤大雅——L默契地赐予他这反叛的同党夏洛特梦寐以求的诸多荣耀,甚至超越了她原先所有的数倍。她忙于举办一场又一次永不停息的舞会、应对往来庆贺的亲贵诸侯,因而任由她名义上的丈夫藏匿在他寒酸的封地不问世事。

      城堡的圆顶宴会厅换了新气象。厚窗帘换成了带金色流苏的红木色,上边用金线绣着玫瑰;与之相配的红色地毯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宴会厅到尽头;天花板上安了最近时兴的水晶吊灯,将整个空间照耀得流光溢彩、华丽恢宏,因而没有人会注意,宴会厅里往来的尊贵客人们也早不是原先那一批面孔。

      那些大致相同的面孔无一不扑了□□、鬈发高耸。舞会将永远跳下去,那些面孔将永远笑下去。夏洛特再次置身于那熟悉的陶醉感之中,她一会对这边这个男爵做出承诺,一会对那边那个绅士绽放笑容。每一张面孔都卑躬屈膝,奴颜媚骨、阿谀谄媚——从精神到□□,即使是对耶和华也不会更加恭顺。

      在觥筹交错的人群中,她伟大的、杰出的、辉煌的新主子依然隐藏在黑袍子下,遥遥向她招手,指了指宴会厅的出口。

      他们在曾经结下盟誓的走廊尽头碰面。在那夜月亮的银辉的照耀下,这位帝孚日的新主人摘下了帽兜,露出一张与她丈夫别无二致的脸孔。那张脸上丝毫没有布莱姆的友善、悲悯,而是流露着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睥睨傲物的神情。

      “你是我的恩人,夏洛特。多亏了你与我的兄长结为夫妻,才叫我们取得德古拉王的信任,接近于他。”他抬着下巴,英俊的脸上浮现一个高傲冰冷的微笑,一字一顿地说道,“本王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我不敢居功。”

      冷汗从她洁白高雅的额头一直滴到脖颈,浸透了那件猩红色礼物的领口。可她心中真正的情感并非畏惧,而是激动。

      “我要你再替我做一件事。”

      “陛下尽管吩咐。”

      那双毫无仁慈的眼睛由上至下慢慢地审视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男人开始诉说他童年时在诺森布里亚小巷的奇遇,以及那个让他们命运紧密相连的预言:

      “你在镜子里看到的不是你,而是他在镜中的倒影。你比他幸运,你比他不幸。你将取得不义的胜利,他要获得云一样的解脱——他比我们更有福,比我们率先渡过苦海。”

      “你是镜中的国王,清水里的月影,世人都当它是一个梦——祝福!未来他将尊你为君王,而他的子孙却要称王。”

      夏洛特大气也不敢出,那张与她丈夫时常沉思、沮丧的窝囊的脸相同的面孔,此时正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半睁着眼睛斜睨了她一眼。他蛇蝎般的瞳仁中,正凝聚着与他试图装出的神气的神情并不相符的阴鸷、紧张、仇恨、疯狂。

      “我一早知道这个预言,因而十分看重你,让你做布莱姆的妻子。夏洛特,这是因为我知道我们原本就是一样的人。”

      “我不知这个预言是否准确,但是我的子孙绝不可能忘记陛下的恩典,做出背信弃义之事!”她急忙为自己辩解。

      “哦,我知道,我的夏洛特,我的阿鲁卡德夫人。”他白皙的脸上每一块肌肉都残忍地伸展成一个生硬的微笑,“我知道,你是最不可能背叛我的人。”

      他说着,用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仿佛他的指尖是锋利的刀刃,他正富有技巧地切开她忠诚的头颅。

      “你父亲的封地被德古拉王吞并了,现在倒是空置着,我看着也于心不忍。”他停顿了一下,缓缓说道,“去生下一个你和他的孩子,我便应允你你想要的一切。如此,对于那个预言我便也安心了。”

      她抬起头,带着欣喜与紧张,若有所思地望向他。他说的不错,他们的确是一样的人。作为君主,他笃信一套经久不衰的哲学,那便是绝对的秩序与恐怖。这对她来说大有好处。只要屋顶还能遮蔽天空——她想——她就要他长长久久地安坐在帝孚日的宝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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