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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曹郭荀攸】双剑(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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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血染
一直处变不惊的荀攸郭嘉竟然毫无欢欣神色,反而显得有些焦虑,只是强自压抑着。还沉醉在胜利中的曹操完全没有想到这是为何,只是几分没心没肺地心底感叹,到底还是公达老成内敛,虽眉目间几分忧思,但不像奉孝,那满腔不安都快挂袖子上了。
只是就算他想不起来,这事却终究还是毫不留情地砸到他面前。第二天醒来不得多久,曹洪带着几分鬼鬼祟祟和几分不安赶到他帐中,报道,“主公,眼下有一事,甚是棘手...”
“哦?”
“昨日张郃高览二人来降,却还带来一人,”曹洪不安地搓着手,低声说道,“说是,欲奔主公而来的时候袁公帐下有一谋士来追他们,他们便把那人一并绑来了。那人是袁公的谋主,当世大才,不过他...他...”
“但是那人是文若的幼弟,”曹操应道,顿觉满怀好心情被冲散了几分。难怪昨日公达奉孝二人面带隐忧!毕竟他们有多少故交好友在袁绍帐下为官。想到这里他又问,“此事公达奉孝都知道了?”
曹洪忙答道,“不,不,荀军师和郭祭酒都不知道!我自是知道他们关系匪浅,怎敢说出去!他一直安置在我帐中,由我的几个亲信看守,并未告知他人;我还特意令张高二人守口如瓶。荀军师和郭祭酒定不知此事。主公,我与这荀友若说了几句;他似乎,似乎并不愿降...主公,这事却要如何?”
曹操哼了一声,无可抑制地想到了当年下邳城中的陈宫,还有郭嘉给他演的那出好戏。陈宫也好,荀谌也罢,这都是些能让天地变色的才志之士,若执意不为他所用,他却又能如何?许久,曹操烦躁地挥挥手,说,“不降,那只能杀了。你带他来此,孤亲自劝他。”曹洪应了,正欲转身离去,却又被曹操叫住。曹操道,“孤与你同去;若是你提他来此,恐叫人撞见。”
待到了曹洪帐中,就看见荀谌跪坐地上,正摆弄着几枚五铢钱卜卦。听得脚步声,荀谌抬起头来,看了曹操一眼,淡然地说道,“原来是曹公到了。”说完,他仍是低头排他的卦,直到完成,这才收了钱币,再次抬头和曹操对视。
他看曹操,曹操也是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这荀家的异类。荀谌和郭嘉差不多年纪,白面微须,眉目英隽,差不多便是一个年轻些的荀彧。尽管如今满身尘土,但他的腰背仍是挺得标枪一般笔直,平静中透着凛然,竟叫人想起二月里被春雪冻在枝头的玉兰花。
“此时此景,谌也不见礼了,”荀谌说,“望曹公莫怪。”
“友若可是在卜自身吉凶?”曹操问。
荀谌微微一笑,答道,“即已至此,谌自身运数何须再卜?谌不过一时兴起,为兄长问一卦而已。”
“吉凶如何?”
“天数如何,曹公未必肯信,”荀谌说。
听荀谌说话,曹操总觉得郁闷,还不如早早切入正题。于是他勉力堆起一个笑容,故作熟络地说道,:以往常听文若奉孝他们说起友若,却始终不得一见;如今得见,孤,心甚喜悦。友若可也是多年未与家人见面?如今公达就在营中,许昌也不远,即刻便能团聚。孤知道文若休若他们最疼你这个幼弟;啊,仲豫上次还提及友若...”
“曹公不必多言,”荀谌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说,“曹公非谌可辅佐之辈;今但求速死。”
曹操本有心放下身段,软言相劝,却被荀谌如此不留情面地一口回绝,当下气结。半晌,他怒道,“袁本初无谋无胆,有诸多才智之士相助而不能用人言,才落得今日之败。‘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你又何必为此等昏庸之主死节?孤比本初不如?”
“曹公文韬武略,天下鲜有人及;曹公杀伐无度,天下也鲜有人能及,”荀谌平和地说道,“不说当年泗水因尸积而不流,但问曹公今番大胜,为何未有战俘?”
曹操一愣,疑道,”你怎知未有战俘?”
荀谌微微一笑,笑得有几分凄厉。他说,“曹公既出此言,却是认了。谌坐此帐中,但听帐外嘈杂,便可知曹公归营携车马辎重,然步卒却不过数千。吾主拥大军近十万;敢问曹公,今有几多降卒成了公刀下冤魂?”
七万。或者八万。这里面有战死的,当然也有投降之后被杀的。
其实曹操并不清楚袁军人数;他只知道自己军中已是弹尽粮绝,绝不可能养战俘。他从不以杀戮为乐,但是他也没有自杀倾向。曹操看着眼前这凛然昂首的年轻人,只觉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乃善辩之人,可如今他却无法争辩,于是腹中怒意迅速而决绝地化为杀意。
此人必杀,可是...文若休若那里,却如何交代?公达奉孝那里,又当如何?曹操紧握着剑柄,却不得不犹豫。
“曹公何必为难,”荀谌又是淡淡说道,“曹公营中想来也只几人知道谌在此,曹公不说,也不会再有人知晓。官渡战场上数万尸首,多一具却也不嫌多。”
曹操心下又是一震。不想这人竟是决绝如斯,为求速死宁愿曝尸于野!沉默片刻,道,“君不顾兄弟族人,也不顾身后之事,不顾儿女?”
“待公入邺城,兄长自会收留谌幼子,”荀谌说道,神色声音没有任何一丝波动。
曹操冷哼,“唰”的一声,长剑出鞘。他举着剑顿了片刻,最后还是将剑扔到荀谌身前,然后转过身去,大步跨出军帐。
无论如何,还是当好生葬了荀友若,曹操告诉自己。他素来敬重德才兼备的忠贞之士,更别说此人是文若的亲弟弟,公达的族叔,奉孝的密友。可是也正因为如此,送灵柩往颍川的车马和军士不得不层层伪装,深夜离营。
荀友若虽未曝尸于野,却也只怕不会有后人知道他葬在何处。曾片言只字说降冀州的荀友若,曾为袁绍谋主的荀友若,曾伴于一代雄主身侧的大才,却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千百年后,只在史册上留下一句“不知所踪”。
曹操在等。他在想,公达奉孝这两人,却要多久才会直接明了地开口询问查访荀谌的下落?一日,两日;第三日待到曹操帐中议事结束,众人各自散去之事,荀攸却突然在门前叫住曹洪。他深深一礼,然后道,“子廉将军,袁军中多有攸故旧。今大战方定,攸担心故人安危,欲问子廉将军是否听闻袁军中几人下落。”郭嘉就站在荀攸身边,很不寻常地站直了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荀攸曹洪两人。
曹操霍一下站了起来,一时间心思几转,盘算着自己是否该上前去应答,免得曹洪被荀攸套出话来。他没看见曹洪的表情,但看见曹洪似乎一下子站姿就僵硬了;想来曹洪脸上的表情也定是极为不安。他正想赶上前去,就听见曹洪大声答道,“啊,荀军师啊,我们也没碰上袁军中的什么大人物,估计他们是都逃脱,都逃脱了去。除了沮公与,再无别人了。”
“攸欲问郭公则与辛仲治二人,”荀攸说。
曹洪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声音大得帐里帐外怕是都听见了。他说,“这两人,多半是随袁公退了回去。未听说他们殁了,也未被我军所得,这我清楚。”他突然之间便显得轻松了,甚至看上去有几分高兴。
曹操顿觉无力;曹洪却未免也太好骗了一点。袁绍营中只有荀谌,郭图,辛评三人与荀家关系密切,此事曹营中是个人物都清楚。荀攸独问郭图辛评二人,显然是要看曹洪的反应。果然,曹洪这个直肠子一开始只顾着紧张,听荀攸不问自家族叔却又未起疑心,却只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曹洪这简直就是明白地告诉荀郭二人,他知道荀谌的下落。
曹操干脆复又坐下了,阴森着脸看着。事已至此,他倒要看看,那二人什么反应。
荀攸居然只是又向曹洪行了一礼,风平浪静地说了些道谢的话。直到曹洪出帐,荀攸才回过头来,远远地望了曹操一眼。或许是隔了数丈的原因,曹操觉得他没看清荀攸的眼神。他再一次站了起来,忐忑着是否应当上前对荀郭二人说些什么;这还未迈出一步,却突然听见郭嘉猛地开始咳嗽。
郭嘉用袖子捂着嘴,神色痛苦;待他终于挪开手,曹操隔着这些距离都看见郭嘉袖子上一片殷红。
“奉孝,奉孝!”曹操惊呼,忙忙冲上前去,就只见郭嘉已经倒在了荀攸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