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逸事》露浓

2、【玄亮】 如鱼得水两三事（下）

　　刘备一只手按住他的臂膀，很简洁地命令道，“别乱动；赶快褪去靴子。”

　　说着，刘备已经迅速地扯下了自己的靴子。诸葛亮应了一声，伸手想解开靴子。只是这双军用马靴还是崭新的，绑得很紧，被水一浸，绳索更是解不开，略略拉扯，便只觉得小腿上一阵钻心的痛楚。诸葛亮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坐着莫动，”刘备嘱咐道，凑到诸葛亮身边。他拔出短刀，几下将诸葛亮的一双靴子割碎，扯下袜子，然后又拎过一桶水全部浇在诸葛亮腿上。

　　看着那双通红的手带着几分笨拙和颤抖忙碌着，诸葛亮忍不住再次说道，“左将军，请…”

　　“坐着，”刘备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头，根本不容他再说下去，只是小心翼翼地拉开他的衣摆，查看他腿上的烫伤。“还好未曾在那池中停留太久，”刘备喃喃自语道，再一次从跑得气喘吁吁的士兵手中接过满满的水桶。

　　就算被此事扰乱了计划，刘备也没不忘安排人手继续勘察北面的地形，这才准备回城。回新野的路上，他们两个伤员坐在车上，出乎意料的安静。周围是车轮碾过土石的声音，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还有军士们无比规律的脚步声，沉闷中还透着尴尬。平日里两人之间绝不会如此沉默，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手边总有无数军政大事需要商量。但是今日，在今日的刀山火海之后，往常的礼仪突然就显得如此冷漠和尴尬。

　　也不知安静了多久，刘备突然开口唤了一声，“孔明。”

　　“左将军？”诸葛亮陡然从沉思中惊醒。刘备一时无话，于是诸葛亮定了定心神，合手一礼，低声说道，“方才..多谢将军不顾艰险相救。亮鲁莽，累得将军如此，亮好生惭愧，望将军… ”

　　“孔明！”刘备再一次打断他的话，叹道，“孔明当真见外。”然后他顿了一顿。当刘备再次开口，语气声音却又恢复了那种显得还不够熟络的恭敬而温沉，“意外而已，先生怎这般说？倒是方才事出紧急，备有所不敬，还望先生见谅。”

　　这却更是尴尬了，几乎让他心下几分惶惶然的失落。或许是刚才那句“左将军”唤错了，诸葛亮暗想。

　　于是诸葛亮突然笑了笑，说，“主公若是嫌亮致歉显得生分，为何自己却一般致歉？”

　　“哦？”刘备转过头来看着他，眉毛微挑。

　　诸葛亮轻声说道，“若以公论，大战在即，亮却累得三军主帅负伤，怎能不致歉？若以私论，亮深知主公待人至诚，救亮乃是必然，定不需亮致歉。亮只是不敢以私废公。”

　　刘备看了他半晌，最后叹道，“这话说得倒也没错…”他顿了顿，拿起身旁的水囊喝了几口，然后将水囊递给诸葛亮，说，“喝水吧，你这书呆子；被烫坏了定要多喝水。”

　　回到新野，张飞来迎他们一直迎到了城门外。大约是已经挺先头的兵士说了事情经过，张飞风风火火地一路策马直奔他们车前，然后马还未稳住，就吼道，“大哥，没事吧？”也不待刘备答话，他跳下马来，两步跨到车边，然后一把拉过刘备的袖子，仔细端详着刘备的手。

　　“无甚大事，”刘备说，却任凭张飞拽着他的袖子像个大夫一般望闻切问。

　　“不算太严重，却还是得养些日子的，”半晌张飞下了判语，“大哥放心歇着，对付夏侯元让便交与我与云长子龙。”

　　刘备微微皱了皱眉，说，“只是此次两军实力悬殊太大，这一仗不好打啊！但或许也只能如此了；待食了晚饭，你我几人必得好生筹划一番。”对于关张赵几人，刘备一向很坦然很直接。

　　张飞点头应了，又转头看着诸葛亮问道，“诸葛先生，你可还好？”他的声音中还是有那么一丝担忧，尽管他平日里从未表现出对诸葛亮有多少好感。

　　诸葛亮点了点头，认真答道，“谢张将军关心。所幸主公及时相救，也无大碍。”

　　张飞歪着头打量着他，见他虽然气色虚弱却不像有大问题，便哈哈笑了一声，打趣道，“大哥说得先生如鱼得水，如今却因为先生差点变成水煮鱼了？”

　　“翼德！”刘备的脸色沉了一沉，喝道，“不得对诸葛先生无礼。”

　　诸葛亮突然觉得几分恍惚。“如鱼得水”，有多少贤士等着君主开口说这样一句话！他不过二十七岁，便能得自己敬仰的明主如此评价，他本该是喜悦的，不是么？只是当初为何刘备会为了这样一句话来向他致歉？如今又为了这样一句话沉了脸色？

　　其实初始他也不清楚刘备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只是听闻关、张二将对他颇为不满，几次对刘备进言太过听信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小年轻的计谋却不是正道。他还听说，刘备为了塞住众人的口，为他说了好些掏心掏肺的好话。当嚼舌的人们将话语传到他耳朵中时，他也没有太在意。焉知“如鱼得水”是不是被什么爱说故事的人夸大了。

　　可再一次听说这四个字，却是从关张二人口中。那日傍晚他终于完成了一笔粮草账目，准备拿去给刘备过目；他穿过府宅花园的时候却突然看见关张二人在亭中弈棋。他走进了些，本想致礼之后再离去，却突然听见张飞大声说道，“我可是亲耳听大哥说的，‘孤得孔明，如鱼得水’。他有多少本事，大哥这样夸他？”

　　诸葛亮一愣，站在假山石后面不再迈步。

　　关羽轻哼了一声，一边观望棋盘一边应道，“无论有何能，大哥这样说却是不妥当。大哥大约是担心诸葛先生太过年轻，不能服众，说些话与他造势。只是如此便能服众？”

　　“却是，这诸葛先生却是太年轻了些，”张飞说，“大哥若真是请来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我还或许能信那是个吕望。如今却请来一个俊俏的小哥，就算有真才实学看着也不大好信服啊。”

　　“以貌相人，差矣，”关羽淡然说道，“貌似好女有留候这般人物，仗裙带显贵者中也有卫霍两位大将军；诸葛先生或许如此，但谁知道他是否董贤？不过大哥素来识人，且看着罢了。”

　　张飞哈哈笑了起来，仿佛这一切是一个酒余饭饱后调剂心情的滑稽故事。

　　诸葛亮愣在那里，只觉胸腔中陡然窜起一团怒火。他不知道哪样更让他心下忿然：关羽的轻蔑，还是刘备的‘造势’。他呼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然后将见礼也抛在脑后，径自离开。后面几日，他变得愈发恭敬有礼，小心谨慎，甚至不愿和刘备多说一个无关紧要的字。这森森寒意维持了五天，然后刘备前来向他致歉。

　　“备对人言得先生‘如鱼得水’，只为说明对先生的倚重，绝无他意。”刘备这话说得很慢，头也一直低着，仿佛在一字一字地斟酌言语。说了一句，他顿了许久，这才又接道，“如今想来，此话唐突了；使先生不快，备深感惭愧。今来致歉，望先生见谅，也望先生莫再挂怀此事。”

　　这番话说来，诸葛亮却觉得心中更添一丝郁郁。绝无他意，却是所指何事？他不介意‘如鱼得水’这四个字中的亲密，甚至也不会真正介意刘备为他造势的想法。他只是郁郁为何刘备不能对他明言个中用意。难道为人君者定有不为人知的权衡之道；难道是他索求太多？

　　但最后他也只能微笑着一礼道，“将军多虑了。得将军如此美言，亮甚幸，何曾不快？”

　　微笑的有些勉强。

　　难怪如今张飞提起“如鱼得水”这四个字刘备便沉了脸色，也难怪刘备正两分不安地看着他。

　　其实他大不必对这些事情如此耿耿于怀，不是么？无论是亲密，还是造势，还是旁人的非议，他若不能坦然对之，才真叫人笑话。诸葛亮抬起头来，直视张飞，笑道，“亮若是煮鱼的滚水，那主公怕是也只能为鱼汤了。只可惜‘如鱼得水’本一句佳话，如今却落了张将军的口实。那‘如虎添翼’如何？”

　　张飞愕然眨了眨眼睛，许久哈哈大笑道，“这话说得有意思！诸葛先生年轻气盛，还真敢说。”

　　诸葛亮微微偏头，看见刘备正望着他，眼神中带着几分惊喜，几分笑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