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林醉》古小古

75、3、漠漠郁金香

　　这座暖轿宏阔富丽，一望就非凡品，轿顶镶嵌红色珊瑚，三面栏槛也鎏金镂花，正面绨帷上的花鸟绣工，更是精美绝伦。还有随轿的四个侍从，衣衫清一色的雪白，容颜出奇的俊秀，走动之间，袖间阵阵飘香，说不出的怡人。区曦暗自惊奇，“此人好大的排场！这暖轿美轮美奂，除却尺寸小些，配置堪比銮舆。单这绨帷出自柳家绣庄，怕要价值千金。轿侍的熏香竟用瑞脑，这位魏堂主不过优伶，竟敢如此奢靡逾制？”继而感慨，“南国皇帝不崇古制，举国礼法松弛败坏，一至如斯！”
　　暖轿帷幔紧闭，身边男女蜂拥而上，高声喊叫，状若疯狂，“魏郎！魏郎！”随从仆役奋力驱赶众人，大伙哪肯离开，追随暖轿奔跑，数名少年捧着珠玉花果，塞入随从手中，“赠与郎君，务请笑纳！”这等纷闹的场面，随从早已见多不怪，推出预备好的马车，将物件一一装入，“诸位礼物，魏郎君已经收下，大家请回吧！”希音满脸好奇，低声问道，“先生，魏郎君是什么人？”区曦答道，“他是南国戏班魏紫堂的堂主，一个伶人，近来名声很大。”希音惊得合不拢嘴，“原来是个戏子！他乘的暗轿这般阔绰，比官家的还好呢！”
　　忽然一个妙龄少女跪倒在路边，抹着眼泪哭泣，“魏郎，奴家苦侯数日，朝思暮想，盼能与郎君相会！”她此言一出，点醒旁观的众位看客，霎那间轿箱两边跪倒百人，“我等盼见郎君真面！”希音惊得合不拢嘴，“什么美男，又不是皇帝，值得这般下跪求见？”
　　须臾过去，轿子两边黑压压跪满了人群，一个随从面现难色，“郎君从来不见外客，各位请回吧！”少女嚎啕大哭，“郎君心中，便只有九娘子么？瞧我们一眼，也嫌多余？既如此，小女惟以死相殉，盼与郎君来世续缘！”说罢站起身来，也不迟疑，径直向轿壁木阑处狠狠撞去。两个随从慌忙伸臂拉她，所幸手脚麻利，少女前额撞上硬木那刻，被随从一把拦下。少女求死不成，瘫坐在地上，越发哭得昏天黑地。
　　区曦也算见过世面的人，冷眼旁观，诸般好奇，“这伶人架子好大，外面如此闹腾，他竟稳如磐石，一言不发。”随从们知道主人厌倦这等喧乱场面，继续驱赶众人，吩咐轿夫快些赶路。众人眼神粘着轿影进入碧海云天，慢慢消失在远方，仍旧不舍离去。忽然，风中飘来男子的声音，“若都许死后自寻佳偶，岂惜留薄命活作羁囚？轿子被这等俗人碰过，不干净了，回去烧掉换顶新的！”袅袅余音，敲金戛玉，绝妙动听。
　　若都许死后自寻佳偶，岂惜留薄命活作羁囚？区曦闻听轿中这句唱词，不由怔住，旁边的希音却忿忿不平，“人家差点为他殉情，他还嫌弃人家，这是个什么人？”
　　经过一番喧闹，碧海云天门口终于迎来几位华服郎君，他们手持玉牌，等待验证后通行。区曦尾随几位郎君上前，管事看到区曦，暗忖，“先前燕二郎路过，明明是大好的机会，他却不懂跟着沾光，如今哪里还进得去？”摆手阻止，“我早说过，没有玉牌，不得入内！”区曦笑着摊开手掌，“谁说我没有信物？”忽然一阵香气飘过，管事暗忖，“什么香味这般撩人？”揉了揉眼，看男子掌心赫然放着一块玉牌，摸一把温润细致，并未有假，管事谄媚一笑，“郎君既有玉牌，何不早些拿出来？请入内吧！”
　　两人步入碧海云天，只见芳草萋萋，杨柳脉脉，洏河清清，桃花灼灼，区曦暗叹，“红粉青楼，竟这般雅人深致！”庭院中也是男女云集，他们都是围观魏蒹葭的，目睹香风暖轿远去，大伙儿满面惆怅，慢慢散去。旁边一个少女边走边叹，“沈家娘子真是好命！”希音好奇地搭讪，“沈家娘子是谁？”旁边少女白他一眼，“你连沈家娘子都不知道？她艺名芙蓉，楼里排行第九，大家又称她九娘子，九娘子与魏堂主青梅竹马，两人很要好呢！”
　　少女满脸艳羡，希音愣了一下，不屑地撇了撇嘴，“那个魏堂主，有什么好？”少女狠狠瞪他一眼，复又叹气，“他呀，是天下最标致的郎君！”希音噗哧笑道，“天下最标致的郎君，能有多标致？男人的美丑，有什么关系？”女孩吃惊望他，“好生奇怪，你们黑国人，个个都是一幅煤炭模样，竟然不分美丑么？”黑人大多皮肤黝黑，希音肤若焦炭，出自黑国，一望便知。
　　希音怒道，“谁说黑国人丑？”女孩有些后悔，陪笑道，“小哥哥，我说错呢，你别生气！”拉拉他的袖子，“你第一次来么？要去哪里？”希音指着区曦道，“这是我家先生，先生和我来找白将军家大郎！”女孩嗯了一声，向区曦施礼，又道，“你们要找白大郎，我带你们去！”希音喜出望外，“你知道白大郎的去处？这里院落太多，我正发愁呢！”
　　女孩噗哧笑道，“找白大郎，最容易不过。燕二郎去哪里，白大郎便去哪里。”希音奇道，“这是为何？他们很要好么？”女孩摇头，“不是，白大郎看不惯燕二郎，处处要跟他较劲。昨日燕二郎捧了星姐姐的场，今日，白大郎定然去叨扰星姐姐。”希音越发迷惘，“这算什么？”女孩皱眉道，“我也不太明白，反正燕二郎喜欢的，白大郎总要去抢，打我第一天来这里，便是如此！”又自我介绍，“我叫苹果。”她脸儿圆圆，头上梳着双鬟，双颊粉嘟嘟的，真如红苹果般可爱。
　　苹果领路，寻到一处草深林茂院落，眼见朱色大门紧闭，里面传出鞭笞呼喊，还夹杂着女子呜咽哭泣的声音。苹果惊道，“白大郎又在打人呢！”抛下两人，扭头便逃。希音急道，“咦，你怎么走了？”女孩神色慌乱，“白大郎是出了名的魔罗，脾气暴躁，见谁不顺眼，就要打谁，我不赶紧溜走，白白作了他的出气筒！”跑了片刻，回头又叮嘱一句，“你们也快逃吧，这会儿千万别去惹他！”
　　希音瞧了区曦，区曦示意他上前叩门。希音叩门好一会儿，一位妇人神色焦灼，探头张望，见到两个陌生面孔，蹙眉道，“十五娘子是官身，不接生客。”说罢便要关门。希音抢上一步，拦在门中，“我家先生欲见白大郎！”妇人神色越发不耐，“这儿不是你们寻人地方！”
　　希音好不容易找到这里，岂肯轻易离开？客客气气施礼，“白大郎既在园中，请容我们一见！”妇人怒道，“听不懂我的话么？这儿不是你寻人的地方！快快闪开！”希音自然不肯让行，妇人关不上门，骂他道，“哪里来的乡下小子，这么不懂规矩？碧海云天也敢撒野！再不快滚，叫人打断你的狗腿！”
　　希音闻言大怒，拧起拳头，便向那妇人脸上揍去。区曦低声喝止，“住手！”希音悻悻收拳，面上忿然，“这婆子太也无礼！”区曦上前一步，沉声吩咐妇人，“开门！”他双目幽深，妇人与他视线相触，忽觉一阵心神恍惚，眉目倏地和顺下来，恭恭敬敬退避一旁。希音红了脸，暗想，“先生教我摄魂术多年，我却毫无长进。”讪讪尾随区曦，跨入院落。
　　院中草木葱郁，小桥流水，景致怡人。两人循着鞭打哭泣声前行，见远处花丛之中，几个壮汉挥舞皮鞭，正着力抽打一个少女。鞭风激荡，桃花飞红，落英缤纷，飘摇如雨。花树下坐着一个少年，他捧着茶盅，怡然自得地观刑，长衫刺雪，意气骄横，想来便是白韶华白大郎了。受笞少女手足被缚，半跪半俯在青草从里，她衣衫扯得凌乱，上半身几乎赤（－）裸，下着一条金色细裥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少女雪白脊背上纵横交错数条紫红色的鞭痕，望去触目惊心。
　　区曦皱了眉头，忽然间，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区曦猝然停步，这少女裙裾的香气，分明是郁金香！这是他最闻不得的香气！仿佛被利刃刺中胸膛，区曦眼前发黑，一阵锥心疼痛轰然袭来，他踉跄着后退数步，按住胸口，几欲跌倒。希音慌忙扶他，眼见区曦双眸翻滚着黑沉沉的痛楚，少年怔了一怔，登时明白，“先生最忌讳郁金香气，所以又犯病了！”希音忙从怀中掏出一物，凑到先生鼻边，区曦闭上眼睛，深深喘息数口，面色渐渐平复。
　　院落陡见不速之客，还摆出一副旁若无人的姿态，园中众人一惊，笞打立时停了下来。白韶华瞪大眼睛，叱喝道，“哪来的混帐东西？敢惊扰本大爷！”区曦恍若未闻，快步上前，眼神凝定受笞女子，“满头金发，原来是个沙女！却不是她！”他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揪起的心缓缓松开，暗骂自己，“我真傻，怎么可能是她？”吩咐希音，“拿件衣衫来！”希音应声取出，区曦屏住呼吸，蹲下身子，伸手划断被缚女子手足上的绳索，抖开衣衫裹住她赤（－）裸的上身，将她小心抱了起来。
　　皮鞭下的少女正疼得火烧火燎，忽然暴风雨般的笞打停了下来，跟着手足一松，身上多了一件衣衫。自己终于脱离苦难了么？少女昏昏沉沉地抬头，看到一双深沉的眼睛，那眼睛正注视着自己，目光中有怜惜，有痛楚，还有一些她读不懂的含义。
　　区曦与少女四目相对，原来这个沙女，也喜欢郁金草！少女所着百叠细裥裙，分明郁金草染就！区曦有些恍惚，眼前依稀浮现出弟子小迭的笑靥——她踮起脚尖，翩翩起舞，郁金香草浸染的长裙，色彩灿然，熏人欲醉。小迭的眼神骄矜可爱，她整个人青春活泼，宛若蓬勃的朝阳。“师父，你的本领只许教我，不许再教别人！”“师父，你只许娶我，不许再娶别人！”“师父，你只陪我一个人，眼睛再不许看别的娘子！”他刮着她的鼻尖，“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莫若你坐上位，我叩头拜你为师！”
　　小迭咯咯娇笑，“师父，等我学好本事，终有一日，我要高居首位，索性做个天下第一！”他逗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天下第一，谈何容易？”摇头又道，“再者说，天下第一，有什么好？”小迭拍手大笑，“天下第一多风光呀，众人都仰慕我，跪伏于我的脚下，想想就觉得好玩！”
　　他微微一笑，“天下人俯首称臣，当为君王！”蓦地皱起双眉，“君王这个差使其实无趣得很，治理天下太苦，肩上的责任太重，而下属臣子的掣肘又太多，平常人家拥有的幸福，君王却索求不得。”他摇了摇头，“君王胸中郁闷，也只能默默承受，孤家寡人，太也寂寞！君王就与天下第一的绝顶人物一样，高处不胜寒。”她伸出小手，牵住他的大手，“等你作了君王，我也练成天下第一的本领，你陪着我，我陪着你，我们就再不会寂寞。”他笑骂，“小丫头，胡说什么？”抱起她来，亲亲少女的额头，“不论前路如何，有你作伴，师父就快快乐乐，永不寂寞！”
　　他并未想到，昔日的欢乐调笑，会变成一把烧红了的、飞快的钝刀，来来回回，无休无止，剜割撕扯着他的血肉灵魂。区曦强压下胸口几欲炸开的痛楚，屏息端详眼前沙女，她有着风尘女子的温婉和克制，却没有小迭的青涩稚嫩。这少女的年纪，比小迭大好几岁吧！哦，说错了，其实说，是比他记忆中的小迭大好几岁！小迭倘若活着，今年三十六岁，儿女也该成人了。眼前沙女满含痛苦，惊惧和茫然，全无记忆中小迭的骄傲和阳光。
　　她不是小迭，无情的火焰早已吞噬了小迭的性命！区曦稳住心魂，平静望她，“你叫什么？”少女喘息片刻，“我叫落星。”“落星！”他语音温柔，“别害怕！”低低又加了句，“我会保护你！”声音很轻很轻，因为，那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或者，是说给某个不存在的人听。他曾经以为，小迭在他的庇佑中，无风无雨，温暖安全，然而，偏偏是他自以为是的安稳怀抱，推她去了黄泉……区曦心中作痛，抱起少女，小心交到希音手中，“送她回房。”
　　区曦一幅有恃无恐的模样，唬了众人一跳。白韶华愣神片刻，终于醒悟过来，勃然大怒，“什么东西！敢管大爷的事情？”摔了手中茶盅，喝令家奴，“往死里揍他！”几个壮汉回神过来，上前围拢区曦，挥舞皮鞭着力挥下。
　　噼啪声响中，传来白韶华的惨叫，“哎哟，混帐东西！你们打谁？”众人望去，白韶华捂着脸，面上赫然多了一道血痕。众人面面相觑，明明向着区曦挥鞭，鞭影却怎么落在大郎的脸上？白韶华疼得哇哇乱叫，高声怒骂，“狗奴！你们看准了打！”众仆听主人催促，瞪大眼睛，瞄准对手抽鞭，奇怪的是，鞭子却无一例外地飞落到白韶华头脸肩背之上。那本该挨打的人，好整有暇地背手站立，仙人般长袖当风，仿佛与此事全无干系。
　　这场面实在诡异，壮汉们满脸骇然，执鞭愣在当地。白韶华着了数鞭，皮肉火辣辣地灼痛，却不敢喝令再打，捂着伤处瞧向区曦，区曦冷冷一笑，“令尊大人边关苦战，却不知家中郎君，如此轻薄骄横。”
　　他气定神闲，言语提及白谋将军，白韶华魂儿也不禁狠狠一跳。父亲白谋常年外出征战，虽不能对儿子耳提面命，却仍念兹在兹，严加管束。隔段日子，白谋便派人回京，查报白韶华在木都城里的情状。白韶华为敷衍父亲，总装出规矩的模样，盛情款待来者，着力讨好贿赂。
　　尽管如此，百密终会有一疏。去年白谋查实儿子□□女娘纵奴行凶，强取豪夺掠人宝物，白将军气恨交加，特派身边副使亲兵，千里迢迢，提着两条军棍回国。副使按照将军吩咐，院中摆上刑凳，召集阖府家人，宣布大郎数条罪状，捆紧白韶华手脚，按照兵法规制，狠打了五十大棍。军中刑法严峻，一顿棍子打得白韶华皮开肉绽，鬼哭狼嚎，行刑完毕，这两根白家军棍，便供奉在白韶华的书斋里，以示惕戒。
　　经历这次家法，白韶华将息半年，方能下床行走，他愈发惧父如虎，闻听父亲大名，直吓得魂飞魄散。此刻听区曦提及白谋，白韶华登时变了脸色，心忖，“此人拿腔作势，莫非又是爷派来的什么狗屁官员？”顾不得鞭伤疼痛，咳嗽一声，刻意描补道，“大爷半年里头次来碧海云天，还不得安生——敢问尊驾何人？”
　　区曦暗自好笑，淡淡言道，“我有令尊大人书函，面授白大郎。”希音递上尺牍，白韶华慌忙拆开来看，他心底慌乱，双手只是抖个不住。将信函匆匆浏览个大概，白韶华方松了口气，“原来父亲来信叫我办差，却唬了我一跳。这人果然认识父亲，怪道有些本事！”又暗暗疑惑，“信函中称，这人是空大师的至交，论起辈份，他竟长我二辈！看他不过四十岁，怎会与空大师那糟老头儿结交？”
　　信函中的空大师，原为北国赫赫有名的大将，也是白谋的师叔，曾以四百骑大败南国八千精兵，南朝皇帝张思新得知，对空大师赞叹不已，南国建国后，空大师悲愤无奈，返回家乡碧城，遁入空门，常年隐居在红云寺中。张思新对空大师念念不忘，几次派皇长子张颀登门请他入仕，空大师却始终拒绝相见。
　　父亲白谋归顺南朝后，对这位师叔依旧恭敬有加，极尽礼数，白韶华寻思，“眼前这人既为空大师的好友，倒是不能开罪，我今日挨的鞭子，只待日后慢慢讨回！”白韶华虽然骄横，却也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何况父亲明示，敢不遵从？他换了笑容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区先生原来是自家人！信中交代事宜，我即刻令人去办。”
　　区曦微微一笑，“此事有劳大郎了！”又道，“这位叫落星的娘子，颇似我一位故人，我有个不情之请，白大郎能否割爱，将她让与我，如何？”白韶华愣了一愣，暗想，“他倒会坐地起价！”白韶华其实不甚喜欢落星，只因她招待燕枫时满面春（－）风，瞧见自己却一脸胆战心惊的倒霉模样，白韶华心下着恼，鞭笞她泄愤而已。眼见区曦淡然从容，一副有恃无恐的姿态，白韶华爽快回道，“一个沙女罢了，我让给你就是，只是家父那里，还请先生多多美言！”区曦点头，“如此多谢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