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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谁染霜林醉(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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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思新摸了摸身上坚硬的甲衣,一股久违的熟悉记忆扑面而来。昔日少年郎浴血奋战,只为眼前的江山如画。二十载年轮滚过,自己重披甲胄,不为江山,却为红颜,或者说,是为了深藏于心的某种执念。平生只流双行泪,半为江山半美人。自己的所爱,纷纷离自己而去,屈指数来,剩下的,已然寥寥无几了。
这样想着,张思新的心又狠狠一紧。三月以来,秦韵文病势日渐沉重,大多数时间昏昏沉沉,已然辨识不清来人。张思新好生后悔,倘若早知如此,当初绝不该如此对待二郎。他驻跸碧城行宫多日,坐在秦韵文榻边,思绪飘飞,满脑子拂动起昔日的欢笑记忆——
有一次,他率众郊外踏春,撞上一群小娘子荡秋千玩耍,欢声笑语如铃铛般脆响。秋千架上飘飞的小娘子,腰肢柔软袅娜,锦绣披帛随风上下飘荡,荡得张思新一颗心都摇摇晃晃。秦韵文察觉到君王的绮丽心思,笑道,“叔叔,我来帮你。”少年伸手探入腰侧袋中,摸出一颗弹子,也不比划,屈指弹了出去。
荡着秋千的小娘子绝没料到——轻轻咔嚓声响,一根秋千索猝然断裂——女子失去支撑,宛如断线的纸鸢,一头栽倒下去,凄厉尖叫划破了和软的丽日。电光火石之间,少女忽觉腰肢一紧,一位郎君从天而降,牢牢揽住自己,轻轻在她耳边低语,“别怕!”他的声音带着某种难以抗拒的镇定,同样坚强有力的臂膊抱紧了她,男子仿佛腾空飘飞,最后稳稳地将她放回地上,毫发无伤。小娘子抬头,一位俊雅男子正含笑望向自己,飞扬的眉目间闪动着骄傲的光彩。“可是郎君救我?”她惊魂未定地问,言语里透出羞涩和感激。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摸了一把她的面颊,“正是我舍命救你,你需以身相许,报答我的深恩!”
这样的恶作剧,他们父子常常上演,带起一阵又一阵的欢笑。然而,时光真是个残忍又可憎的酷吏,它将昔日的欢笑,变成割心的酷刑,狠狠地折磨着他,剜割得张思新痛彻心扉。自打秦韵文去岁回宫以后,他们父子之间,总隔了一层模模糊糊的云水屏障,再不复往日的坦诚通透,一切终回不到从前。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一切?张思新恨恨地想,他明明是深爱这个义子的。然而,爱是个自私的东西,爱得越深,就越想独享,越害怕失去,害怕背叛。于是,他深重的爱意,渐渐生长成枷锁和荆棘,束缚彼此,伤害彼此,他们父子都被刺得鲜血淋漓,陷入深深的苦痛之中。
秦韵文离自己无可挽回地渐行渐远,砂城又陡然传来坏消息,是非城人绑架了白灼华,要挟自己交换金秋。张思新真正被激怒了。他的身边已经剩不下什么人了,上天还不满意,觊觎自己仅存的一点点欢乐!张思新勃然大怒,御驾亲征,他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星夜兼程,南朝大军已横渡漫漫潇河,三日之内,就能抵达是非城下。距离约定的换俘日期尚有十日,张思新却再等不及了。大军催马疾行,奔走于朔风山脉间。熟悉的、雄浑险峻的山峦起伏,只绵延到天边,而深秋的寒风,仿佛画家的巧手,将原本苍翠的朔风山点染得五彩斑斓,壮美如诗。大概秋色过于灿烂,刺痛了君王的眼睛,他微微阖目,昔日少年的话语蓦地钻入耳中,“非非,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阿奴要的,你真能给我么?”她的笑容里透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其实,他什么不曾给她,也给不了她!刀剑纷纷,她奔赴红尘,嫁作他人妇,直至女子绚烂如花的生命飘落如雨,他都不过是个看客,纵然心痛若死,却无力扭转乾坤。二十年来,张思新回首往事,常常会问自己——非非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明白,她想要的,注定与自己不同。非非一向目标清晰,懂得追求自己的幸福快乐,而自己,却始终徘徊在绵绵无期的哀伤和回忆之中,漫长的岁月年轮,终是度不过红尘。
前方一阵骚动,打断了张思新的回忆,他迅速收敛心神,抬起头来,眼神恢复了昔日的冷静威仪,“队伍缘何止步不前?”“陛下——”身侧的邱远山低声提醒,语气里抑制不住紧张和震惊。张思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呼吸不自禁微微一窒——天青地苍,一匹高大骏马出现在视线里,马上端坐的一男一女,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两个人。
终于来了!张思新的眼神闪过雪亮的锋芒,是非城人竟敢如此托大,只派他一人前往?然而,即使面对这一个敌人,南朝士兵们也如临大敌,不由自主停驻脚步,面上流露出惊恐和慌乱,“天下第一剑!是天下第一剑来了!怎么办?”
负责前军的将军陆锜大声呵叱,“慌什么?”正待禀告君主,张思新已挥鞭催马,向队伍前方飞奔。君王一改往日的持重,迫不及待冲到阵前,他要看清端倪。邱远山没料张思新莽撞涉险,连声喝令,“保护陛下!”挥手令众人结阵,护住君王。说话间,张思新已冲到了军前。陆锜正待拦阻,张思新已放缓了马速,高声叫道,“蒟蒻!”
他的叫声里包含着急迫、惊喜、焦躁和关怀,何泰锐心中微微一动,感觉到怀中少女,身子战栗了一下。与此同时,南国军士如潮,飞速簇拥到君主身前,密密排列得铁桶一般,士兵们亮起明晃晃的刀戟,严阵以待。
而张思新的目光,只在白灼华身上盘旋——虽然少女竭力挺直脊背,他也能察觉得到,少女整个身子在发抖,那是因为疼痛,落在是非城手里,她定然受过许多苦痛折磨。少女双颊红肿,掌掴的痕迹若隐若现,手腕上也包扎着什么。她面色疲惫,眼神有些混沌,雪白而细碎的牙齿狠狠咬着下唇,咬破了皮,鲜血一点点渗了出来。巍巍群山间,少女越发柔弱得仿佛纤草,轻轻一掐就会断折。张思新的心一阵刺痛,她生于高门戟户,如花朵儿一样娇嫩,从来不曾受过惊吓磨难……
少女目光投向张思新,黯淡的眼睛亮了一亮,“陛下!”她的声音很轻很衰弱,表情复杂,“秋风肆虐,圣躬可安好么?”张思新没料想白灼华重逢的第一句话会问这个,呆了一呆,“我——都好!”白灼华上下打量他,又问,“我阿爷的腿疾,如今怎样了?”
少女既为人质,定然吃了很多苦,张思新只当她惊惶失措,没料到她竟这般镇定自若。君王心下奇怪,口中安慰她道,“我已招白将军回国,他在府中养病,腿伤好得多了,蒟蒻不必担心。”少女的声音没有异样,看来,白灼华虽然受苦,身体却无大碍,并没有他梦境中那般糟糕,张思新暗自松了口气,目光投向何泰锐——他既有恃无恐单骑前来,定然拿少女作为要挟,提出种种条件与自己周旋,君王冷冷一笑,静侯何泰锐开口。
后面的是非城追兵就快到了!何泰锐耳目聪敏,意识到身后的危险迫在眉睫。白灼华务须尽快平安回转,以免节外生枝。他勒住缰绳,翻身抱白灼华下马,“你的君王就在前面,快去吧!”
白灼华再次瑟缩了一下,她扬起头来,眼神里闪着恳求的亮光,“不,我不能回去!你快扣住我!跟他要人!”她的眼神急迫又诚恳,何泰锐微微一笑,避开她的目光,转身迎向张思新,朗声开口,“白娘子送还给你,接着!”话音刚落,他举起少女,看也不看,径直抛入军队之中。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白灼华不由自主飞上了半空。这是他们夫妻从前时常玩耍的游戏,她不该觉得害怕,然而,无限的酸楚、愧悔和对未来的恐惧瞬间涌上头脑——他为什么如此毅然决然,连一点点的迟疑也不肯留给她?要知道,她还有许多话儿不曾对他讲。此刻不讲,她怕再无机会说给他听了!更为糟糕的是,失去了她作掣肘,张思新怎么肯放过他?
少女的纤细身影,如流星般划起一条优美弧线,向着张思新飞去,霎那间,君王心头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有诈?然而,此刻不容许他迟疑,无论真假,他都必须一试。张思新屏息凝神,奋力张开双臂,接住空中坠落的少女。清幽的香气入怀,张思新一阵狂喜,没错!是她!真的是她!
“蒟蒻!”他低声唤她,同时小心翼翼地护住自己,警惕可能的危险。常年的君王生涯,锻炼出他探察危险的本能。眼前毫无异样,张思新稍稍放心,小心揽住少女腰肢,转到自己身前,左右端详,有些难以置信,“你怎么样?伤了哪里?身上疼得厉害么?”他招手呼唤随军医官,又连连发问,少女却恍若未闻,目光只追随对面的骑者流转。她的眼眸里,蕴含着种种复杂的情绪,依恋,哀痛,忧伤,或者其它什么?总之,少女目光中的深情,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张思新狠狠一震,仿佛落花砸碎了美梦,瞬间被拉回到现实中。是了!何泰锐为何毫无条件地归还她?君王疑惑地看着白灼华,“是他送你回来?一路上,他可曾难为你?”
张思新的问话提醒了白灼华,她将视线转回到君王脸上,表情急迫,“哥哥待我很好——”“你称呼他什么?”张思新蓦地笑起来,“你说他——待你很好?”白灼华顾不上张思新语气里的质疑和恼怒,拉住君王的衣袖,“何将军因为救我,惹恼了城主!他们正在追杀他!陛下,他救了我,你千万别杀他!”她的眼神剧烈波动,记忆之中,少女从未如此焦灼失态,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张思新心念如电,迅速从少女的语无伦次中理出头绪,“他为了救你,居然叛离是非城?”
白灼华点了点头,张思新望了一眼何泰锐,再望了一眼白灼华,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身侧少女幽香阵阵,沁人心脾,张思新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这,这不可能!他细细端详少女,她的神色泄露出某些讯息,令他不悦的讯息。张思新一把握住白灼华细弱的手腕,颤声发问,“他救了你,所以你喜欢上他,是不是?”张思新的手冰冷而用力,捏得白灼华骨头咯咯作响。
少女却没料到,张思新轻易间道破了自己的心思,她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少女强忍疼痛,眼神流露出被人窥破秘密的惶恐和羞惭,张思新头脑轰然作响,半晌方笑了起来,咬牙切齿,“原来如此!”
为什么?二十年后自己中意的女子,喜欢的还是他?他们相识才几日,白灼华竟为他折服,为什么?自己莫非再次败给了他?张思新狠狠摔开白灼华的手腕,扣紧腰间的剑。就在这时,对面的何泰锐朗声开口,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南国君主,我要见金娘子!”张思新眼神凶光一闪,然而,瞬息之间,君王便恢复了从容淡定,甚至轻轻笑了一笑,“好大的口气,你凭什么见她?你莫非还想英雄救美?”少女既已平安回转,他还拿什么来威胁自己?张思新给身侧陆锜使个眼色,示意弓箭手准备。
何泰锐也笑了,对面的君王究竟过于轻敌,或者说,他因为在意那个少女,所以距离自己太近了些。何泰锐在心底权衡了一下方位,眼神如电,“你也知道我的本事,咱们不妨打个赌,看我能否杀到你的面前,救出金娘子?”话音未落,何泰锐闪电般纵身,整个人化成一道雪亮的剑光,冲入敌军之中。
“放箭!放箭!护驾!”陆锜慌忙下令。南朝士兵们与是非城对敌多年,见识过何泰锐的能耐,有一年,何泰锐单剑挑飞云国飞鹫军重逾千斤的铁弹,又击杀空中硕大凶猛的飞鹫军团,吓得飞鹫们魂飞魄散仓惶逃命,南军和是非城民同时目瞪口呆,战场霎那间一片死寂。从那以后,南军对此人望风丧胆,再无斗志。眼见何泰锐高大俊伟的身形逼近,士兵们惊呼着只想闪避,陆锜挥剑斩杀两人头颅,再次喝令,“拦住何贼,违令者斩!放箭!”
士兵们回神过来,拉动手中□□,无数支箭如飞雨般呼啸着扑向来人。然而,铻剑光芒一闪,顷刻间,凭空出现了某种看不见的屏障,仿佛是一层层的软罗,将所有利器丝丝缕缕地绊住,停在半空之中。
众人心头大震,如此强大的剑力,闻所未闻!面对这个几乎刀枪不入的对手,他们疯狂地张弓搭箭,更多的箭奇异地凝滞在半空中,仿佛上演着某种神话。正当众人骇然迷茫间,何泰锐闪电般收剑,软罗丝网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张开,所有的利箭倏地调转方向,呼啸着飞去射手。惨叫哀嚎声此起彼伏,弓箭手们纷纷倒地,大力下利箭洞穿他们血肉身躯,带起一道道血光,飞溅在地上、空中,如一场淅淅沥沥的血雨。
陆锜将军嘶声怒喝,南朝军士们蜂拥而上,搭筑起层层人墙,眼里闪动着恐惧涣散的光芒。重重血影中,何泰锐的眼神依旧沉静若水,他挺拔的身躯恰如他掌中的铻剑,璀璨夺目,铻剑划出道道雪光,划破空气,划破人墙,划破所有阻拦他的东西,势不可挡。
张思新死死握拳,目光胶着在男子如风的身影上。身侧的邱远山高呼,“臣等护驾,陛下快退!”张思新冷冷望他,眼神狠厉,“我却不信,南朝三万甲兵,真就敌不过一个何逆么?”君王振了振甲衣,“朕且等着,看他如何杀我!”说话之间,他敏感地察觉,少女挺直了身躯,眉目间激烈变化,仿佛竭力稳定着脑中翻腾的思绪。她大概害怕了吧!如果说害怕,她是恐惧眼前的屠戮,还是惧怕他失手被擒呢?
张思新的心一时有些悲凉,迟疑片刻,君王还是决定带少女回到车中,如此惨烈的场面,本不该让她看到,就在张思新预备下令的瞬间,白灼华转头望向他,很轻很轻地开口,眼睛里有做出重大决定后的凝重,“陛下,你放了他,放了金娘子,我答应——嫁入内廷!”
张思新狠狠怔了一下,一年多了,她始终拒绝自己,如今,为了何泰锐,她竟然改变主意,答应下婚事?张思新凝注着少女,笑容一点一点,悠悠地爬上了中年君王俊秀丰采的脸庞,“为了他,你答应嫁给我?”骄傲的君王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施舍,他的笑容中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深重的挫败感。
白灼华回头,望了眼战场,仗剑男子衣衫溅血,却带着压倒一切的气势,又迫近了一些,没有时间了!她不愿看到,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受到伤害。少女的目光再次转回到张思新脸上,眼神里闪着坚定的光芒,“你放了金哥哥,我愿意嫁给你,这辈子都陪着你!”
金哥哥,多么久远又熟悉的称呼!这是她对他的称呼!“你叫他什么?”张思新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波流转着不可理解的震惊。白灼华深深吐了口气,喃喃重复,“你放了金哥哥,我就嫁给你——子擎!”她的语音里带着难言的哀伤,吐出的两个字虽然很轻很轻,却仿佛一道看不见的闪电,瞬间击中了君王的心灵深处。张思新僵持在了当地,脑海一片空白。过了许久许久,他的眼中渐渐闪出异样的光彩,“天!你到底是谁?”
太多的往事,白灼华来不及告诉他,自己在皇城目睹女子遗体时,是如何地悲恸又欣喜,祈盼着炼制返魂香,救活她,救活自己,然而造化弄人,宫廷的一场大火,毁灭了她的希望,而遭遇是非城的意外劫难,颠倒错乱间,她已经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谁!或者说,她们两人的记忆,重叠在了一起,再难分出彼此。白灼华无暇多说,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袖,“我胳膊上刻着一个‘龙’字,那是因为,我害怕轮回时会忘记你——龙儿!”
“龙儿!”太过久远的称呼从少女口中吐出,张思新再遭雷殛,浑身剧烈颤抖了起来,他伸出手臂,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揽住她,如揽着美玉珍窑,细细端详,君王的黑眼珠里蕴含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复杂感情,如幽泓般深不见底,几乎要将她溺毙其中。“非非,”他的声音带着某种虚无缥缈,仿佛梦呓,“你真是非非么?”
显然,对面的少女并不陌生非非这个名字,她含泪点了点头,轻轻吟道,“蔼然清绝更无过。”熟悉的诗句,熟悉的语气,二十年来只在他最隐秘的梦中萦绕的话语,清清楚楚地从她口中吟出。
原来,真的是她!二十载轮回,她原来就在自己的身边!
霎那间,君王恍然大悟,她的身体为何氤氲着那样的幽香,她的眼神为何常常令他有种恍惚的默契感,他为何对她存着那份难舍难分的依恋,还有——君王眺望远处浴血挥剑的男子,那人为何肯为她叛离是非城,为何心甘情愿地送她回来!
而如今,为成全何泰锐,她愿意嫁给自己!“子擎,”少女再次重复着这个名字,“求你放过他们,我答应你,今生与他……永不相见!”她的声音发着抖,眼神却异常地坚定,一如往昔。那真是她的眼神!原来,自己朝思暮想的红颜,距离自己不过咫尺之遥。她的心志依旧坚毅,即使经历奈何桥的轮回,也不曾忘怀往昔。所有的前尘旧事浮上眼底,“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非非,为什么?”
少女低下头不语,张思新忽然醒悟般地笑了,自己这问题太过可笑,她一直隐瞒着自己的身份,就是不愿让他知晓。若非面临绝境,直至今日她也不会揭露真相。无穷无尽的悲哀和无力感席卷而来,张思新悄悄地按住胸口,他的心太痛太痛,各种挫败感汹涌如潮,向他疯狂袭来,将他那颗永不服输的心,撞得粉碎!
张思新垂下眼睛,掩饰住里面的苦痛之色,隔了好一会,君王重新抬眼,“他知道你是谁吗?”白灼华摇头,“他不知道。”是了!何泰锐倘若知晓真相,又哪里舍得送她回来?而眼前红颜,心底明明没有自己的位置,却义无反顾要嫁给自己,还发誓与他永不相见,她这样做,究竟值得么?哎,他们三者之间,早就不计较什么值得不值得了。
张思新蓦地笑了起来,恢复了平素的淡然。他怜惜地望着白灼华,不,是他的非非,唇角沁出一丝说不出的奇特笑意,“我从不信天意,今日,咱们且试试看,天意如何?”白灼华愣了一下,“什么?”张思新眼神划过一丝莫测的笑意,低声回答,“倘若他愿意娶你,我就放了你们,他若不肯,你就嫁给我!”说话间,南朝的君王抬起手,喝令停战。
君令如山,士兵们立时停止了攻势,齐刷刷退开三步。何泰锐长剑护身,身躯岿然,静候对方开口。虽然半身染血,男子仍旧收发自如,丝毫不见颓势。君王望着宿敌,眼神有些复杂,“我可以放了金秋,不过,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
何泰锐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朗声作答,“你说!”张思新笑着指了白灼华,“你愿意娶她么?”何泰锐微微一震,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张思新。后者重复了一遍,“你只有一次机会,告诉我实话,君无戏言!”他再次问他,眼里的神色不易察觉地剧烈变幻,“你愿意娶她么?”
白灼华万没料到,张思新会当众问出这个问题,金哥哥明明思念亡妻,他既不知晓真相,又怎会愿意迎娶自己?少女心头狂跳,垂下头,不敢直面他的回答。而远方的仗剑男子,眼底却没有太多的迟疑,他甚至并未多看白灼华一眼,只点了点头,“我愿意!”
“呵,”张思新再次笑了,心底却暗自叹息,“果不出我所料。我这一生迷恋的,终是水月镜花!”君王神色慎重,一字一顿,“带金秋出来,放她走!我也放你们走!”他抱了白灼华下马,在她耳边喃喃,“跟着你的金哥哥走吧!记得跑快些,以免我改变主意,追了你回来!”
白灼华难以置信,泪水如雨飞落。张思新吩咐让开道路,眼睛却再不看她,只将视线投向了苍茫的远方。红尘纷扰,涅磐或永生眷念,究竟哪一念才能不灭?
远处朔风山脉层林璀璨,殷红得仿似少女的胭脂醉妆,晓来谁染霜林醉,都是离人泪……君王阖上潮湿的双眼,低声喟叹,到底是谁应了谁的劫,谁又成为了谁的痴恋?原来,他倾尽青春的等待,不过是一场离人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