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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玉佩不可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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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颀走出至虚阁时,迎面薄雾缭绕,蒹葭一袭白衣,面对着浩淼的湖水吹笛。杳妙笛声飘飘荡荡,穿透水雾,沙人纤秀的背影,和着碧柳茂竹,一同笼入淡淡的烟气之中。晨曦的静谧和美好,在笛者的指尖跳跃,伴随着啾啾鸟鸣,莹莹湖水,安然流淌。
唯恐惊破这片宁静,张颀凝望蒹葭的背影,放低了呼吸声。时间飞快,一晃之间,蒹葭进宫快满一年了,渐渐地,他透过这个沙人清澈的眼底,瞧见了自己的影子。这一切的改变悄然而至,而改变的开端,缘于那次刺杀。
去年八月,张颀意外遭遇刺客,令他绝没料到的是,素日胆怯纤弱、哭哭啼啼的沙奴蒹葭,竟然横身阻挡刺客。张颀躺在榻上,眼见刺客闪着寒光的匕首划过蒹葭面容,直吓出一身冷汗,狠狠撞开了蒹葭……
虽然没有回头,蒹葭也知道,张颀站在自己身后。这半年来,张颀望他的眼神里,闪动着某种光彩,蒹葭知道,这改变起因于那次皇城的刺杀事件,因为他忠心护主,博得了张颀的信任。想着这一切,蒹葭暗自叹了口气。
那日,蒹葭挺身护主,虽遭刺客踢了两脚,伤势却比张颀轻微许多,但他体质虚弱,后又被皇帝娘娘迁怒,一顿板子打得皮开肉绽,恢复的日子反而遥遥无期。两月里来,蒹葭无法走动,闷在榻上,皇城的坏消息就如同他身上的伤痛,一波又一波,陆陆续续地撞来——太傅孙博不堪狱中溽苦,病重亡故,苓妃悲恸难尽,腹中胎儿难保。蒹葭暗想,“张思新惟恐儿子威胁帝位,行事不择手段,连自家孙子也不放在心上,张颀听闻噩耗,心中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日晚上,蒹葭静卧榻上,思绪纷乱难以入眠,耳边忽然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他侧头望去,张颀走了进来,面容如常,淡淡说道,“我来看看你。”蒹葭多日不曾见他,惊道,“郎君身体大好了么?”张颀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忽而笑了一笑,“原来你的伤比我还重,所以我卧床这些日子,瞧不见你的人影。”
他这番言语不清不楚,蒹葭暗暗吃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张颀已在榻边坐下,“我才刚听说,那日——我娘打了你?”谈及往事,蒹葭浑身不自禁地微微一抖,结痂的伤处似乎又开始咆哮作痛,他连忙垂下头,淡淡回道,“倡优嬖宠,红颜祸水,皇后殿下教训得是。”
张颀瞧着眼前这张俊美的面容,胸中涌出一种说不出的飘忽感。他明明是个沙奴,就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捏碎他柔弱的骨头,或者打两下板子,他就会惊惶恐惧泪如泉涌,然而,这个沙奴体内似乎流动着某种不可控的东西,令自己产生一种清晰的不确定感,不确定他真的在自己的掌中。
今日,侍候蒹葭的凤彩告诉自己,因为遭遇刺客,蒹葭被母亲迁怒,打得鲜血淋漓,痛得天昏地暗。既然如此,为什么他面对自己时,却还保持着这样的镇静?他为什么不向自己哭诉,吐露心中的委屈苦痛?莫非,他与自己一样,因为找不到人倾诉,所以只能把一切都埋在心底?
张颀叹了口气,语音怅惘,“倒是我累你受苦了!”蒹葭抬起眼来,摇头,“皇后殿下忧心大郎的伤势,拿我出气,本来也没什么,我这伤养了几月,也好得差不多了。”他瞧了张颀,眼底忽然泛出某种复杂的东西,“宫人们说我奋力救主,其实,他们却不知道,若非郎君救我,我怕早已命赴黄泉了。”
张颀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低头凑近他,“时危见节,莫非你终于知道我的好了?”蒹葭避开他挑逗的目光,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过了好一会,低低言道,“我是个沙人,郎君金尊玉贵,何必如此?”张颀笑一笑,“沙人又如何?”蒹葭抬起眼,凝定张颀,“郎君问沙人又如何?”他的嘴角慢慢浮现出苦涩笑意,“郎君知道的,南国的沙人猪狗不如。”张颀呆了一呆,听蒹葭续道,“南国律法,主自杀马牛者,判徒刑一年,主人杀死沙奴,官府却不追究。”
张颀不知道蒹葭怎么会说起这些,一时也无法作答,皱眉道,“不谈这个——”蒹葭笑了一笑,自顾自说了下去,“我给郎君说个故事——小的时候,我家戏班里有位叔叔,脾气很犟,大伙儿管他叫牛叔。有次外出唱戏,不知什么原因,我当时年幼也不懂,就记得牛叔怒不可遏,吵着要去官府状告南人,大家死命拦他,他偏偏不信邪,乘众人不注意,奔到县里去告状。”
张颀默不作声,蒹葭遥望远处,眼神渐渐空濛,“这位牛叔再没回来。我长大些听人说起原委——那日主审的官吏恰与小妾吵架,心情不好,按照南国律法,沙人告状,无论是非,先笞四十。这个官吏什么案情也没问,直接喝令杖一百,当堂就把原告活活打死了。”蒹葭苦笑着收回目光,“郎君是南人,我是沙人,飘茵落溷,哪里会一样?”
沙人清丽绝伦的面容浮现出哀伤,张颀不知说什么好,犹豫着开口,“蒹葭与他们不同。”蒹葭轻轻笑了起来,缓缓摇着头,似乎觉得自己不必再费唇舌,只笑了两声,却不说话。
南人欺凌沙人,由来已久,张颀知道,父亲张思新因为是非城金秋拒降的缘故,一直仇恨沙人,十年来,无数台官讽谏道,“经年弹压沙人,结凶梁恐至大祸,是为不智。”张思新却置若罔闻。张颀想了一想,凝神注目蒹葭,“我明白你的心意,南国和是非城征战多年,劳命伤财,死亡惨重,民怨沸腾,倘若我有那么一日,我定不会萧规曹随。”
很多年后,张颀一直记得自己对蒹葭说过的这句话。他努力回想,当日承诺时,自己是很认真地承诺么?还是随口说说而已?但他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蒹葭听了这句话后,垂下头不说话。沙人的脖颈白皙纤长,优美得让人联想起注道池上的天鹅,令人怦然心动。张颀忍不住靠近他,轻声细语,“我们一起等着这日。”
蒹葭苦笑一下,“我怕自己等不到那日,早就惨死在南国了——”张颀皱起眉头,“胡说!”他用力握住蒹葭双肩,直视着沙人清亮的双眼,“我知道有人对你不满,宫里那些闲言碎语,你更无需在意。这次累你挨打,是我照顾不周。不过,你放心,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我会保护你,不让人再伤害你!”
张颀的承诺仿佛一根针,刺得蒹葭浑身一颤,“郎君说——要保护我?”张颀点头,抬了眉头,“你不信我?”蒹葭秀美的双眸蓦地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嘴角浮现出似有似无的笑容,“我信。看郎君的眼睛,我就信了。”
张颀深深吐出口长气,他想,他应该感激这个刺客,这次刺杀点燃了自己内心蛰伏的某种东西,自己原本不敢直面和承认的东西,并将它燃烧成火焰。他确信,他是欢喜这个沙人的。并且,经历刺杀事件后,张颀感觉到,蒹葭待自己与从前不同,虽然说不清原因,但是,张颀以为,事情正朝着自己期待的方向走着。
沙人伤愈不久,一个夜晚,花摇银烛,月映雕窗,张颀如愿以偿地与沙人并翅交飞,榻边几上的宝篆沉烟袅袅,见证着两人的良夜欢情,雨露恩浓。夜半,蒹葭从梦中惊醒时,听见烛花毕剥作响,风穿过竹林飒飒作响,他忍不住长叹口气,两行眼泪无声地滑落耳边。
十月,皇帝悄然下令,流放二皇子至碧城。押解途中,秦韵文遭遇杀手袭击,幸而皇帝早有准备,预先埋伏下人马保护,秦韵文方得以保全。听闻消息的朝廷官员议论纷纷,矛头直指张颀。众所周知,这世上,最盼望秦韵文丧命的,就是这位德王了。
张思新佯作不知,并未下旨追查此事,然而,恩怨是非,已经鲜明地摆在了这对父子的面前。张颀百口莫辩,陷入恐慌之中。他将自己关闭房中,焦躁地踱来踱去。蒹葭忍不住上前奉茶,“郎君,我听白辱阁的内宦私下议论,圣人其实病得很重,时常晕去——”
张思新每年发病时的症状,张颀并非不知。沙奴这句提醒,仿佛一道闪电,在张颀心上狠狠滚过。张颀猛地抬头,盯紧蒹葭,他的眼神凝聚,内里各种复杂的光芒在滚动。许久,他才接过蒹葭递上的茶盅,一饮而尽。因为端茶的手颤抖得厉害,大片的茶水都泼在了衣襟之上。
张颀终究未敢轻举妄动。然而,蒹葭知道,自己这句话,一定留存在南朝亲王的心底,泛起阵阵涟漪。十一月,张思新圣体康健,重新恢复朝会。十二月,燕霡霂身亡的消息传来——此人作恶多端,终于自食其果。那日,蒹葭面朝西方香燎,拜祭师父的亡灵,将这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禀告师父。
转眼到了来年。元玄二十四年元月,黑国传来一个大喜讯,黑国贵妃梓衿,诞下一子,梓衿最受皇帝无尘宠溺,因为诞下麟儿,近日被擢升为皇后娘娘。无尘欢喜非常,举国欢庆。张思新令张颀携带国礼,出使庆贺。这日,张颀从黑国土城返国,迫不及待回殿,正听见蒹葭吹箫……
耳边的箫声渐渐低沉,终于归于寂静。蒹葭转过身子,清俊的双眸晶莹闪亮,仿佛笼罩着薄薄湿气,“郎君回来了?”张颀点头,低声笑道,“思君不见君,夜里都睡不安稳。”蒹葭红了脸,垂头不语,张颀瞧了他半晌,忽然问道,“玉奴进宫多久呢?”玉奴是蒹葭的小名,张颀近来常常这样唤他。蒹葭想了一想,“九月有余。”张颀点头一笑,“果然来时荏苒,去也迁延——你笛声中隐隐透着哀伤,是想念亲人么?”
蒹葭低低应了一声,脸上却有些伤感,“其实,我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张颀怜惜地望他,“每逢佳节倍思亲,也是人之常情。”忽而想起什么,眼神一动,“愿意回戏班看看么?”蒹葭双眸亮了一亮,转瞬又黯淡下去,“魏紫堂查封已久,华屋丘墟,料来惨淡不堪,不看也罢!”张颀笑道,“年节放假,憋在宫里也气闷得很,今儿便带你出去逛逛!”
张颀似乎兴致高涨,吩咐赵耀备车,带着蒹葭出宫。走到街上,一片笑声鼎沸,蒹葭撩开车帘偷望,满街张灯结彩,人头攒动。蒹葭忽然想起,今日正月十三,容偷日到了。
容偷日的习俗,来自遥远的光明部落,原本是草原的节日。蒙和王规定,三日容偷。意思是说,这三日里,百姓们可以随意偷窃,部落首领们放任自流,绝不禁止,亦不逮捕。张思新少年时游历草原,目睹容偷日的盛况,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建国以后,便将草原的节日搬来南朝,元月十三的容偷日与元月十五的元宵节合并作一处,这三日,南朝取消夜禁,老百姓晚间可以尽情偷窃玩耍。
于是,容偷节庆日里,人们互相偷窃,嬉戏玩闹,物主失窃,也不捉贼。许多恋爱男子,盼着容偷日这个特殊的日子,好窃取女方的贴身之物,跟着元宵节赏灯时当面奉还,以示交好。女子倘若有意,并不收回失窃之物,这就表示,女子接受了对方男子的爱意。更有甚者,偷者不仅偷物,还会偷人。南朝规定,窃至妻女,皆不加罪,所以,许多富贵高门,这几日关门闭户,严加看守,唯恐人物钱财失窃,白白吃了大亏。
北国殁去的皇帝欧阳寂,生前听闻南国的容偷节,心驰神往,对左右宦侍言道,“章侍郎府邸的雪山漆屏,朕中意久矣,我欲在北国开设此节,待得容偷日,定要偷了那宝贝回来。”
能让皇帝动偷盗之心的章侍郎,是一位北朝老臣,名叫章跃龙,他家祖传的雪山金漆屏风,工艺繁复,制作精巧,欧阳寂数次登门观瞻,赞叹不已,恨不能据为己有。偏章侍郎是个倔脾气,圣意如此荡荡,他却执意不肯进献宝物给天家。不但如此,章侍郎还多次上疏,劝皇帝专心国事,不要沉湎雕虫小技。欧阳寂恼恨交加,愈发垂涎宝贝,思来想去,联想到了南国的容偷节。
其实,章侍郎家的雪山漆屏硕大无比,需数十人马共同运送,哪里是小贼搬得走的?群臣跪地死谏,终于阻止了欧阳寂的荒唐旨意。北国君王觊觎臣子宝物的故事传扬开去,又沦为各国诟病的笑柄。
蒹葭放下帘子,芙蓉的桃花粉面忽然划过自己的脑海。记起有次年节,芙蓉窃取了他的竹笛,又红着脸归还,俊俏的眉目间满含情意。自从皇帝下旨查封碧海云天后,芙蓉辗转到了碧城,一年不见,也不知她近况如何?
张颀一直注视着他,问道,“玉奴想起了谁,眼神这般温柔?”蒹葭心头一惊,忙掩饰道,“没有。”张颀微微一笑,“玉奴挂在腰间的白玉佩,这几日怎没看到?”
蒹葭听张颀提起,又是一呆,“我也觉得奇怪,好端端的,怎么就丢了?”张颀含笑扫他一眼,“不知是谁偷了玉佩,你就等着物归原主吧!”蒹葭低头叹道,“郎君何苦取笑?”张颀眼神里带着戏谑,“玉奴倾城绝美,若不牢牢看紧,怕要被人偷去。”蒹葭脸上一红,“缧绁之人,还有什么偷不偷的?”
他言辞中含着几分自怨自艾,张颀却不以为意,从怀中掏出一块青玉来,“玉奴,这块玉如何?”青玉佩雕刻成淡青荷叶形状,握在手中,仿佛一汪碧水游动,莹莹生辉。张颀望着蒹葭眸中的两泓翠色,颇为怡然,暗忖,“天子载青旗,衣青衣,服青玉。”青色,是春天的色彩,生机盎然的颜色,也是皇子屋顶瓦当的颜色。他掌中的青玉荷叶佩,寓意着蓬勃青春的好合,正合新春年节赠送给蒹葭。张颀轻轻抚摸玉佩,美玉的肌理细腻温润,恰如沙人吹弹得破的皮肤。
蒹葭其实不太喜欢青玉,他更钟情白玉的莹洁澄净,此刻望向青玉,蒹葭眉头不易察觉的蹙起,心头蓦地划过一句“锁骨埋青玉”的不祥话语。青色,既让人联想起柳枝嫩芽,复苏的生机,也让人联想起缠裹尸体的缟素,那是死亡的气息。大概生和死,本身就是纠缠在一起的,譬如爱和恨的跨越,往往只需一步之遥。又譬如世人对于情感的追逐,有时,真的,只需要轻轻的一个转身,一切便天翻地覆。
虽然百转千回,蒹葭面上却浮现笑容,“好玉!”张颀含笑道,“既说好,这块玉便赠与你。你的白玉丢了,正合换用这块。”将青玉摆在蒹葭手中,蒹葭笑着接好,挂在腰间,“多谢郎君!”
两人说些闲话,车马很快行到戏园门口。眼见一片簇新的碧瓦朱檐,蒹葭不由倒吸了口气,满脸都是惊奇。张颀笑着拉蒹葭下车,“喜欢么?”蒹葭兀自难以置信,“魏紫堂被封,什么时候翻新成这般模样?”张颀眼神带着几丝神秘,“咱们进去看看!”蒹葭怀着惊喜,慢慢步入,内里阆苑繁华,草木葱郁,红粉烟霞,却比旧时景致更秀整些。蒹葭呆了片刻,寻到师父房中,眼前物件完好,与他离开时一模一样。蒹葭百感交集,摩挲着件件旧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看蒹葭如此动容,张颀面露得意之色,“我知道你惦记这里,令人好生打理看护,日后我放你出宫,玉奴便住在这里!”蒹葭咬着下唇,双眸泛出惊喜,低声叹道,“郎君何必这般待我?”张颀抿嘴一笑,凑近他耳边,“既如此,今晚——你好生回报我……”蒹葭呆了一呆,迟疑着回道,“其实,郎君不必待我这样好。”张颀扬了扬眉头,“怎么?”蒹葭轻轻苦笑,“我怕是当不起。”
蒹葭这句话说得很轻,张颀并未在意。即使听见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不久以后,张颀终于明白蒹葭吐出这句“当不起”时的心情。张颀想,自己应该是真心喜欢过这个沙人的。可惜的是,他们的父辈留下了太多的仇恨,所以,他们之间,早就没有回旋的空间,来容纳那一点点的欢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