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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之死矢靡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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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翱跟随皇帝多年,善揣圣意,听张思新下旨备杖,便知要留白灼华性命,但百杖数目太大,她又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如何放水,委实不易。白家小娘子懵懂,竟不懂得乞恳,孙翱心下焦急,想给燕霡霂递个眼色,示意他跟圣人说情,免去些杖数也好。他频频向燕霡霂注目,无奈燕将军的眼波始终流转在白灼华身上,浑没留意他投来的信号。
殿内高悬琉璃宫灯,轩昂狻猊盘踞龙座,兽形投射在白玉地砖上,晃作一团黑逡逡的、诡异的身影。狻猊是龙子,喜烟好坐,香炉吞烟吐雾,多用其形。白灼华低头觑那黑色灯影,心想,平日见惯的猛兽,今日望来,为何如此可怖?忆起十八泥犁恶鬼模样,他们手持刀锯铁掌,钉住自己手足,苦痛煎熬中,小小梅花在眼前飘荡,她的心底抖然生出暖意和勇气……白灼华思绪纷乱,忽然涌动起不可遏制的思念,她再入红尘,不就盼着与那人长相厮守么?
她抬起头来,燕霡霂正注视自己,冰冷眼神一如既往。白灼华浑身发颤,用力绞紧双手。我到底是谁?她整日与体内的自己交战,恐被“她”掌控心智,到得夜晚越发艰难。她想起他每个夜晚脑病发作,痛不可当,也不知是如何熬过来的?缠绕他的是恶魔,缠绕自己的却是痴情女鬼!有时她也分不清,到底她是白灼华,还是上官清?但她知道,自己再回不去从前那个单纯的、无忧无虑的少女了。
数名宦人抬着刑床,提着刑杖奔来,刑床粗重,撞在白玉地砖上,发出咚地巨响,震得人耳膜发麻。白灼华脸色惨白,按住胸口的手抖个不停,张漪一旁瞧着,料想蒟蒻怕得厉害,心下也有些着慌。张漪只当香已炼成,欢欢喜喜而来,想着今晚看燕霡霂怎么收场。当日约定香若炼成,便要杖他五十。纵然圣人忘记,自己也要提醒——燕霡霂自以为是,一幅冷若冰霜的模样,上次无端射杀自己宠奴,张漪满心期盼,等着他当众挨打露丑,也算给自己出口恶气。
没料想峰回路转,竟成眼下这尴尬局面。她硬着头皮,跪倒求情,“蒟蒻虽然有罪,求圣人顾及白将军功勋,怜其娈婉娇弱,从宽发落。”等了一会,未闻皇帝发声,她骑虎难下,大着胆子又道,“香既丢失,或请阿爷宽限几日,容蒟蒻再制,将功折罪。”她这话,却戳中张思新的痛处,他脸色微变,冷笑道,“欺君罔上,你当是儿戏么?还不退下!”
整个大殿之中,区曦最早回过神来,他再三叮嘱,白灼华却称遗失此香,分明是在撒谎!以她的本事,炼制近生香并非难事,这香丸却去向哪里?区曦略一思忖,脑海闪现她和何泰锐的奇怪举止——何泰锐痴恋亡妻,苦苦追寻妻子魂魄,天下皆知,莫非她爱慕至深,竟将此香赠与何泰锐?
区曦将记忆中零散的片段串在了一起,心底渐渐明了!少女发痴,实在无可救药!她将香赠送给天下第一剑,料想皇帝这里无法交差,所以一路服用清热解毒的药材,妄图以身试法,挺过这场杖刑。区曦扫一眼白灼华瘦弱身形,暗自叹了口气,“百杖之重,岂是服用这几味药所能承受?”他心底盘算,若设法重新炼制,最关键的还在原料。自己请圣命一试,或可救她性命。然而,假使自己强行出头,被南朝皇帝盯上,以后脱身就难如登天了。
他犹豫之间,刑杖已铺排妥当,孙翱正欲请旨,燕霡霂已一步跨出,跪伏在地,“臣有事启奏陛下!”张思新望他一眼,“讲!”燕霡霂面无表情,“那近生香,是罪臣弄丢的。”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白灼华讶然瞧他,张思新淡淡一笑,“这话如何说起?”
燕霡霂神色如常,“罪臣鬼迷心窍,从白娘子处窃得此香,随手扔了。”旁边张漪本就厌恶燕霡霂,见他送上门来,正中下怀,怒斥,“洁将军,你为逃脱责罚,竟作出这等不齿事来!”燕霡霂垂着眸子不语。白灼华红着脸,慌忙争辩,“陛下,近生香乃阿奴疏忽遗失,与燕将军无关!”燕霡霂冷冷睨她,“白娘子是说我胡言乱语诓骗君上么?”他面向张思新,重重磕头,“臣一时糊涂,乞陛下明察!”
张思新细细打量俩人神情,心下疑惑。燕霡霂性情他甚为了解,断然不会做窃香之事,然而,他却为何要替这少女顶罪?张思新不动声色,“小洁,你是如何偷窃?如今香在何处?”燕霡霂沉静回答,“臣糊涂!只因上次与漪公主打赌,臣唯恐白娘子炼香成功,一直打探他们行程,今日相逢,臣当即窃取香药,扔入洏河之中了。”他等了好一会,不闻皇帝应答,抬头偷看,见张思新正注视自己,君主眼神里的情绪颇为复杂,一时也辨识不清其中含义,燕霡霂有些心虚,忙又垂下目光。
张思新目光转向白灼华,她浑身颤抖,眼神里又是惊讶,又是恐惧,隐隐又透着感激。缕缕清香飘来,熏人欲醉。张思新心想,“蒟蒻定熬不过扑刑,小洁倒是忠诚机灵,洞彻我回护的心意。虽然委屈他受些皮肉之苦,但他肯为蒟蒻分责,总好过将少女毙于杖下。”张思新打定主意,面上冷然道,“小洁,你既然作下错事,这会儿怎么又来认罪?”燕霡霂朗声答道,“近生香乃陛下御用之物,罪臣一己之私,心生嫉恨,欺瞒圣人,又连累白家娘子,此刻悔之莫及,恳请陛下重责!”
君臣两人搭档,一唱一和间,燕霡霂竟揽走全部罪责,白灼华听得惊惧交加,心中酸楚,隐隐又觉欢喜,正犹豫着如何阻止,张思新已厉声训斥,“你执掌禁卫,乃朕之股肱,本当忠素竭诚,光明俊伟,不料心胸偏狭,敢悖狂逆,朕心甚痛!”燕霡霂原恐皇帝不信,思忖务必斩钉截铁,一口咬定罪行,没料张思新藉着自己言语,拾阶而下,轻轻松松将欺君大罪扣在自己头上。张思新虽声色俱厉,言辞之间却颇为动容,分明是在安抚自己。燕霡霂暗自奇怪,却又长松口气,伏身叩首,“罪臣知错!”
张思新沉下脸来,“你既认罪,理当领责!来呀,将燕霡霂重杖五十!”又瞟一眼白灼华,“蒟蒻看护失察,笞二十!”燕霡霂心头一跳,忽道,“陛下,此事因罪臣而起,求圣人垂怜,这二十笞刑,臣愿替白娘子领罚!”
张思新心头微震,细细打量燕霡霂,眼神闪过一阵惊讶。白灼华低声求饶,“陛下,阿奴有负圣恩,笞刑本该由阿奴承当。”她一张面孔涨得簇红,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两人争着讨打,张思新心头渐渐雪亮,这对男女竟有私情!小洁自愿请责,原来并非迎合朕意,却是因为——他喜欢这个丫头!联想他从前种种言语,竭力阻止蒟蒻炼香,竟是全力回护于她。燕霡霂一向冷若冰霜,不近女色,从何时始,他竟看上这不起眼的白家小娘子?
望着阶下跪伏的男女,张思新盛怒之下,只觉无趣。白灼华胆大妄为,本当训诫,燕霡霂一力承当,这责罚俨然成为闹剧。再端详蒟蒻偷窥燕霡霂的眼神,担忧中掺杂着欢喜,双眸含星,正是怀春少女的表情。张思新心头更不是滋味,暗忖,“小洁一向忠心耿耿,今日为救小丫头,竟敢信口雌黄,撒下这般荒唐不经的谎言!”张思新本不愿重罚白灼华,燕霡霂站出顶罪,恰合他的心意,然而,不知怎地,他知晓真相后,胸中反而涌出阵阵怒火,不可遏制!
皇帝沉沉静默,众人皆胆战心惊,大殿上安寂若死。孙翱迟疑着是否请旨行刑,张思新蓦地开口,“燕霡霂既犯下大错,又甘愿替蒟蒻领罚,朕便成全你的忠勇,杖你一百,你可愿意?”燕霡霂不假思索地磕头,“臣叩谢天恩!”白灼华面现惊恐,“陛下,他刚受过内伤……”燕霡霂低声喝道,“住口!”
唯恐白灼华触怒皇帝,再惹事端,燕霡霂快步来到狴犴刑床边,预备受刑。他从碧海云天出来,因为赶着送沐王进宫,径直面圣复命,甲衣尚不及更换。按照律法,受杖须除盔甲,因此摘下红缨头盔,解开束甲犀带,一一褪去披膊胸甲,放入内宦手捧鎏金漆盘中。甲衣重重,再松开玉束腰带,除去垂膝裙、鹘尾,只剩下白色绢衣。
迟疑片刻,燕霡霂又解开挂在脖项的桃形丝绣香囊,放入盘中。白灼华默默瞧着燕霡霂解衣,满心忧惧愧疚,看男子佩戴的香囊,正是自己所赠,少女蓦地又生出几分欢喜,“原来他一直贴身带着!”
男女定情,女子刺绣香囊,男子佩戴胸口。燕霡霂贴身的香囊精致秀巧,张思新暗想,“他果然有了心上人!瞧他俩的神色,这个物件,多半便是蒟蒻赠与他的。”
待燕霡霂露出一身中衣,众人望过去,将军的模样却颇为狼狈。燕霡霂胸前绢衣裂开,连带肩臂肌肤露出,赫然横亘长长鞭痕。鞭伤深入皮肉,料想当时流淌不少鲜血,如今血渍与绢衣黏紧,已凝成大片黑色。张思新皱眉问道,“怎么回事?”燕霡霂垂眸答道,“回陛下,卑职今日鞭责犯人不慎,误伤了自己。”
张思新打量鞭伤,确是燕霡霂的手法,鞭痕力贯肌肤,燕霡霂已然受了内伤,若是往常碰到小洁受伤,张思新定然多问几句,吩咐医官用药,放他早些回府歇息,此刻皇帝却想,“小洁如此隐秘的伤处,她竟然知晓,这俩人不知亲热到了何等程度!”眼前依稀浮现两人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的场景,张思新愈发不满,瞟一眼孙翱,淡淡道,“打吧!”
皇帝轻描淡写的两个字传来,燕霡霂心中却如闪电掠过,狠狠一惊。皇帝经常刑责臣子,燕霡霂随驾多年,懂得张思新的暗语。倘若杖下留情,张思新通常会喝令重打。若不动声色地吩咐“打吧,”那就是告诉孙翱,杖下不可容情,务必着力狠打。百杖数目不轻,行刑者若着力狠打,自己定要脱去层皮,没有两三个月,怕是爬不起来了。
燕霡霂心头震惊,面上却保持一贯的冷漠,俯身躺倒。皇家狴犴刑床,也自威仪非凡,整张刑床以碧纹石打磨,床头雕刻狴犴虎形头像,四条床腿便是四肢,连狴犴腿上云纹,也镌刻得繁复精美。燕霡霂双手扣住狴犴口中两颗尖牙,将脸贴上它圆溜溜双耳之间,冰冷玉石贴上绢衣,激得他打了个寒噤。燕霡霂暗想,我的身体,好似大不如前了。自从三月前皇帝赐杖后,他常常头晕眼花,全身乏力。初时尚未觉察,上月手足抖得厉害,还呕吐腹泻,精神气力也差了许多。燕霡霂隐隐不安,请几个大夫看过,却也察不出异样。于是,他遣人寻找无医门傅韬,终于下属回话,傅韬大夫七月就来木都。算日子,近日他也该到了。
这边孙翱指挥众人,安排刑责。内常侍心头的讶异,并不亚于燕霡霂。前头皇帝口气宽松,后面又突然改口,吩咐着力狠打。今日这事,燕霡霂摆明是代人受过,却不知哪里惹恼了皇帝,竟要狠狠教训于他。圣命在上,他虽与燕家交好,也不敢违拗,悄悄向左右使下眼色,传递旨意。
按照南国刑杖规矩,平民奴隶褫衣袒受,燕霡霂身份尊贵,自然无须去衣。他白日教训白韶华,吩咐剥去裤子笞臀,是诚心羞辱白家大郎。白韶华破口大骂,一幅要他血债血偿的模样,想着不过几个时辰,就沦上自己被按倒打屁股,他家妹子总算是为他报仇了!燕霡霂心头有些好笑,旁边内宦上前,七手八脚,压紧他的双肩双足。准备停当,听刑杖裹挟风声扯破沉寂空气,燕霡霂抓紧狴犴利齿,全身放松,索性闭上双眼,也不运气抵挡。倏忽之间,第一杖已然重重挞落。
刑杖击下,白灼华心头一紧,怔忪之下,忍不住抬头观刑——燕霡霂身躯纹丝不动,杖子仿佛捶入泥中,毫无反应。白灼华心头讶异,想起阿哥挨打时厉声惨叫,浑身皮肉发颤,那粗大的板子撞在燕霡霂身上,他却似毫无痛楚之感。白灼华知道习武之人,能卸去击打之力,莫非这挞楚竟被他无形化解?白灼华心下稍安,垂下头去,默默数数,耳边宦人唱数声甚为尖利,与刑杖击肉的沉闷声响,此起彼伏。
按压燕霡霂的四个寺人,满心狐疑,怎么刑杖打在燕将军皮肉之上,却无半点反应?难道掌刑之人会错了意,竟敢手下留情?行杖宦侍更是额头冒汗,想着皇帝严旨重打,又端坐监刑,两人将那杖子高高举起空中挥舞,携带呼呼风声,运足力气盖下,偏是受杖之人,仿佛一团棉花,皮肉陷入弹起,不见身体瑟缩,更无呼喊呻吟。两人对望一眼,唯恐圣人怪责棒下藏私,卯足了劲儿重重击打。直打得手臂酸软,见绯色杖痕慢慢透出燕将军单薄中衣,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约摸听报数“三十”,白灼华闻到血腥气味,抬头望时,燕霡霂肌肤肿胀,绽开一道血痕,一片鲜红瞬间透出雪白中衣。他的绢衣经汗水浸湿,宛若透明般贴附肌肤,碧绿刑床上,男子身形毕现,挺拔伟健,紧致秀美。白灼华讶然凝望,一记刑杖击下,便浮现一道血痕,渐渐纵横交错。燕霡霂岿然不动,条条肿胀血棱,仿佛明月清风,与他无半点关系。
孙翱一旁监刑,心下着急。燕霡霂乃燕相爱子,断不可打坏了他。即令皇帝下令重杖,他毕竟是圣人心腹,倘若真打出个好歹,保不定皇帝翻脸,还是要拿自己问罪。原以为燕霡霂身子硬朗,捱个五十杖不在话下,不料堪堪三十刑杖,他已然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按这样打法,五十杖后,燕霡霂只怕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孙翱从小瞧着燕霡霂长大,知他体格健硕,纵然执杖宦人使足力气,也不至于三十杖就会见红。今日如此不经打,倒是大出意外。他暗骂行刑黄门蠢笨,燕霡霂此番怕是受了内伤,身体虚弱,他们就该见机行事,不可一味使用蛮力。他连连作色,两个宦侍满脸委屈,眼巴巴地望他——只因燕将军风雨不动,他们也辨识不出手底轻重。
孙翱仔细打量燕霡霂,他脸孔朝下贴紧石床,也看不出面色表情。只是满头大汗淋漓,鬓角黑发濡湿沾紧前额,滴滴汗珠,顺着发梢滚落地砖,慢慢凝成水汪汪一团。
张漪旁边观刑,也是满腹狐疑。燕霡霂替白灼华受杖,张漪大感意外,转念又想,他令人厌恶,打便打了,隐隐又有些幸灾乐祸。初时行刑时,燕霡霂静静不动,杖子砸下毫无反应,张漪甚为不满,暗想这棒下留情太也明显。冷眼旁观良久,张漪渐渐心头起疑,那杖下皮肉分明青紫斑驳,为何受刑之人竟安然镇静?
行刑宦人得孙翱暗示,手下放松,无奈数处皮肉已然打破,到得六十杖时,燕霡霂原本经纬分明的中衣血痕,渐渐团成一片。薄薄衣衫早已裂开,反复捶楚的皮肉模糊翻出,露出狰狞创口,怵目惊心。白灼华闻那血腥越来越重,杖子击下陷入皮肉之中,拔出时拖动伤口,溅出点点血珠,分外清晰。血水已然长流,杖下男子,依旧傍花随柳般恬静,血肉翻绽累累伤痕,仿佛与他两不相干。电光火石间,白灼华脑中念头流星般划过,原来,他并未化解刑杖之力!
白灼华心里一阵哆嗦。这个冷若冰霜的男子,不知调动多大心智,来压制那重重杖扑下的彻骨痛楚?来控制血肉之躯的辗转抽搐?来关住呼之欲出的疼痛呻吟?然而,那肿胀发亮的肌肤,肆意滚动的瘀血,分明告诉自己,他有多痛!白灼华胸口揪成一团,浑身发颤,脱口喝道,“别打了!”
张思新居高临下,燕霡霂受刑模样看得清清楚楚。燕霡霂虽身躯嵬然,扳住狴犴利齿的双手却微微发抖,五指时而松开,时而握紧,因为用力,他手背的肌肤绷紧,几乎要扯破那一根根暴起的青筋。杖刑的痛楚煎熬,张思新是明白的,然而,燕霡霂忍痛的本领远胜常人,张思新也曾经领教过——
三年前,南国攻打渺国时,渺国出动数艘鱼舰,发出如雨箭矢。燕霡霂挡在自己面前,身中数箭,面不改色,随手拔出箭杆,挥将出去,刺死数名渺人。因为箭头有毒,疗伤需割腐肉,没有麻药,军医不敢操刀,燕霡霂自己动手剜肉,神态自若。如今打五、六十板子,他竟然痛成这样?再看他受杖之处皮肉模糊血水泗流,张思新微微蹙眉——从前他也杖过燕霡霂,小洁素来硬朗,纵然身上有伤,也不至皮薄体弱这般不济?张思新不愿再打,正待挥手叫停,忽闻白灼华喝止的声音。
这厉声呼喝甚为无礼,竟不似那温和少女发出。白灼华眼神又痛又怜,闪着异样的光芒。张思新心头一凛,又听“哎哟”叫唤,两个行杖宦人摔倒在地,爬不起来。白灼华旁若无人,快步上前,跪在燕霡霂面前,拨开贴上他面庞的发丝,柔声问道,“你怎么样?”等了好一会,方听燕霡霂冷冷叱道,“大胆,还不退下!”
金殿之上,这少女竟敢如此放肆!孙翱偷窥张思新,皇帝正望向自己,语气却甚平静,“打了多少?”孙翱忙躬身答道,“回陛下,共是六十八杖!”张思新目光淡淡,投向少女,“蒟蒻,你竟敢扰乱殿堂,这余下板子,可是你想一起捱么?”白灼华唇色发白,低声恳求,“燕将军伤成这样,打不得了,求陛下开恩,别再打他了!”张思新冷冷一笑,就听燕霡霂开口,“我自请责,不劳白娘子费心!”他伏在刑床上,也不抬头,只听鼻息粗重,一字一顿,语气甚为生硬。
张思新嘴角浮现嘲讽笑容,那神色似乎是对白灼华说,“人家不领你的情!”白灼华重重磕头,“求圣人饶恕他吧。”她竭力回护燕霡霂,张思新心底不悦,又闻到白灼华身上缕缕幽香,浓郁得化之不开,更觉烦躁,“再打!”白灼华心念一动,“慢着!”磕头道,“启奏陛下,阿奴知错,愿将功赎罪,为皇帝炼百蕴香!”
百蕴香为求子香,宫廷常用。张思新闻听百蕴香,冷然望她,“近生香踪影不见,你有何能耐制百蕴香?”白灼华满脸求恳,“阿奴定然竭尽全力!若炼不成,圣人再责不迟!”也许是因为泪水滋润的缘故,少女双眸宛若秋水,平平姿容霎那间灵动起来。张思新不由怔住,半晌道,“朕就依你所言!这余下板子,就先挂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