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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独自莫凭栏 ...

  •   元玄二十三年春,魏蒹葭平生首次,穿越金碧辉煌的得一门,步入玉玄皇城。元玄二十三年,魏蒹葭恰好二十三岁,他出生的日子,正是南朝建国元年。蒹葭成长于南国都城“木都”,这座他深深厌恶的城池,承载了他此生太多太多的欢笑、悲哀、酸楚、仇恨和醉生梦死的沉迷。
      玉玄皇城,整个南国的权利中心,位于木都城的正北面。步入皇城的霎那,魏蒹葭怀着复杂的心情,缓缓抬头——夕阳洇染中宫殿盘郁,楼观飞惊,宛若瑶台银阙一般。天下最强盛最威仪的南朝皇城,被世人或敬畏或唾弃或诅咒的贝阙珠宫,竟就在眼前了么?蒹葭的心跳猝然停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在跨越皇城门的霎那间,已然天翻地覆。
      南朝玉玄皇城分为前朝和后廷。前朝是皇帝和群臣朝会议事办公所在,分外中内三朝,从南门向北,伫立着三座宏伟大殿——善观殿,治邦殿和中和殿。沿中和殿继续北行,穿越横贯东西、旷阔浩瀚的皇城湖泊“注道池”,便到达后廷。后廷乃妃嫔皇子居所,也排布着马场、戏台、花园、寺院、道观等诸多皇家或游乐或清心的苑堂。
      得一门地处皇城西面,而魏蒹葭即将前往的内侍省,位于皇城内朝的西南方位,靠近含英殿。一路前行,宏阔绵长的玉阶镂金错彩,似乎望不到头,霞光映射下地砖白晃晃流转,灼得蒹葭眼睛生疼,油然生出一种恍惚感。正失神间,身边小黄门重重推了他一把,“发什么愣?还不快走!”蒹葭素有洁癖,不提防这个宦人触碰自己,他心中无比嫌厌,却忘记自己受过宫刑,伤口尚未痊愈,这把大力推搡下双腿不住打颤,整个身子直朝地上扑去。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稳稳拉住他的胳膊。蒹葭站定身子,慌忙将自己臂膊抽出,顺手拂了拂被那人触过的衣袖,这才抬起头来——眼前是个面容和善的清瘦少年,曲裾青衣,貌似新近入宫的寺人。少年原本满脸含笑,看蒹葭厌恶地拂尘,一时有些尴尬,咧了咧嘴,这才瞧清蒹葭面容,微微一怔,笑容再次铺满了整张脸,“你生得真好看!我叫李梦,你叫什么名字?”
      蒹葭抿一下嘴,却不理会。从小到大,如李梦这般称赞他美貌的言辞,蒹葭早已听得双耳生茧。南国第一美男燕枫初次见他,愣了半晌,叹道,“彼其之子,美无度。”白将军府韶华郎君却更直白,拔出右拇指上套着的羊脂白玉蟠虺玉珏,塞到他的手中,“蒹葭肌肤,比这白玉还要嫩些!”自那日起,这位白大郎便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终于惹来祸端。
      蒹葭叹口气,看李梦还盯着自己,不由皱了皱眉,忽听李梦低声劝道,“在皇城当差,魏郎君这样儿可不成!”蒹葭微微吃惊,“你认识我?”他双眸流转间,竟如星子一般闪烁,李梦心中感慨,“男子也能这般美?”笑着向蒹葭摇头,“我不认识你……我稍通占术,推算而已……”想说什么,却又止住,只啧啧赞叹补了一句,“蒹葭声音也这么好听!就像林间小鸟一样。”
      蒹葭无声一笑。他艳名远播,市井少年知晓他的名字,本没什么奇怪。许多士家郎君盼望与他搭讪,往往危言耸听,耍花样吸引他的注意。面前这个少年宦人想来亦是如此……“可惜是个沙人!”赞完他的容貌和声音,这是见他之人必说的第三句话。他们会死死盯着他的满头金发,神色惋惜,嘴角却扬起一丝鄙夷。即使美如英玉,他也不过是南人眼中猪狗不如的亡国沙奴罢了。
      还没听到第三句话,旁边黄门已连声催促,“沙国贱奴,还不快走!误了时辰,孙常侍怪罪下来,够你喝一壶的!”蒹葭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成阉人,心头又涌起一阵剜割的痛楚,如同两月前捱冰冷一刀时,那种难言的苦痛。
      蒹葭面色萧索,脚步蹒跚,李梦心下不忍,伸手想要扶他,蒹葭慌忙避开,加快了脚步。他打小就爱洁净,房中便有一粒灰尘,也会坐卧不安,十余年来过惯鲜衣怒马富贵奢靡的生活,如今屈膝皇宫为臧为获,这日子该如何捱得下去?
      一行二十余人神色凝重鱼贯而行,如水珠悄无声息地融入江海之中,荡不起一丝波澜。蒹葭再次抬头,远处丹霞映红半边天空,染得斗拱檐角也如泣血一般,这片燃烧到眩目的夕照,便是为他送行的挽歌么?惜别之日,青梅竹马的少年玩伴芙蓉满脸哀伤,哭着要等他回来。一入宫门,哪里还有回头的一天?他咬咬牙,加快沉重的脚步,下身疼痛激得他心头狠狠一凛——自己已成废人,还能奢求什么?蒹葭自嘲一笑,眼眶却仿佛潮湿了。

      内侍省乃玉玄皇城近侍机构,负责管理宫廷内部事务。黄昏时分,内侍省议事的“不明堂”却灯火通明,几十位宦官握着杖子鞭子,虎视眈眈瞪视堂中跪伏的新人。蒹葭跪于其间,周身都觉得不自在。回忆两个多月前,他跪在木都府大堂上,依稀也是这样场景——皇宫白玉地砖稍稍洁净些,不似官府青砖那般污秽,但直挺挺跪在地上,蒹葭仍旧心底发毛,仿佛蚁虫都顺着衣角往上攀爬,钻入他的肌肤之中。新换的衫袍瞧上一眼便嫌粗糙,奈何人在屋檐下也只能将就,此间气味却好过木都府大堂,官衙里弥散的那股血腥肉味,真是令他恶心欲呕……
      蒹葭受审那日,围观者数千。沙人过堂,按律先笞四十,众人都等着看热闹,谁料木都尹华德芳和颜悦色,不打不骂,迅速定谳,魏蒹葭虽过失杀人,念其即刻自首,认罪不讳,得以减二等罪,不砍头不连坐,限他三日内赔偿死者银钱,即净身入玉玄皇宫为奴……
      “魏蒹葭!”宦侍尖声报出名字,他踌躇一下,小心翼翼起身,来到堂中跪倒。沙国男人大多高大健硕,他却生得纤秀虚弱,跪这半个时辰已觉体乏,双膝都酸软作痛。蒹葭悄悄揉了揉膝盖,听堂上之人沉声吩咐,“抬起头来!”
      蒹葭知道,端坐上方的是内常侍名叫孙翱,他执掌内侍省多年,是南国皇帝亲信之臣。这位正五品下、在内宦眼中顶天的大官,竟对每个新进之人一一过目讯问。碰到对答不清举止失仪的,立刻拖出去打,众人皆胆战心惊,噤若寒蝉,唯恐被大人抓出错来皮肉受苦。“这位内常侍行事倒把细得很!”蒹葭飞快扫一眼孙翱,旋即垂下目光,长长睫毛轻轻颤动,如振翅欲飞的蝴蝶——孙翱肤色白净,须发如雪,威仪中颇带仙风,与戏台上尖毒胖硕的监官并无相同。
      孙翱瞧见蒹葭,双眸却狠狠亮了一下,直勾勾盯住蒹葭不放,目光在他身上徘徊许久,面露惋惜神色,“一头黄发,可惜是个沙人!”蒹葭心中好笑,终是等到了这句。
      关于魏蒹葭,孙翱早有耳闻。此人原名魏荣芳,是木都戏班魏紫堂的堂主,他少年成名,红极一时,名头之盛,尤胜燕家二郎君燕枫。魏荣芳小名魏蒹葭,不知怎地,众人都喜欢叫他的小名,渐渐地,魏蒹葭倒成了他的正式名字。这些年来,南国贵族少年对魏蒹葭竞相追捧,二月香术大赛期间,几位南国少俊邀他赏梅,彼此争风吃醋大打出手,闹出人命官司。
      死者乃翰林院侍读学士陈炜,杀人的是白谋将军儿子白韶华,白家大郎一脚踹翻陈炜跌下楼去,陈学士头颅破裂,当即身亡。死者出于翰林院——翰林院乃皇帝招揽天下才子设置的机构,亦作南国官员储备之用。进入翰林院者,皆为士人精英,侍读学士陈炜虽无秩品,他的生死却不容罔顾。
      这件案子直接送达木都府大堂,府尹华德芳面对卷状,拈须沉思——白谋将军乃南朝重臣,享受皇帝亲封的爵位尊崇,品阶比自己还高两级。他家大郎白韶华的蛮横无礼,木都城里大大有名,华德芳早有耳闻,但定谳白大郎杀人的蠢事,华德芳自然不会去做。
      华德芳稳坐木都府静候,不久,白谋将军的弟弟,白韶华的三叔,吏部郎中白弘果然登门造访,求华德芳高抬贵手,放过白谋将军的儿子。两人迅速商议妥当,将罪责全盘推到蒹葭身上,预备极刑处死这个沙人,为陈学士偿命。收监当日,华德芳逼迫魏蒹葭俯首认罪;陈学士那头,则遣人连哄带吓,辅以重金,堵住陈家之口;白大郎那边,需白弘善加管教,教导他上堂时如何言辞应对。
      华德芳寻思,魏蒹葭固然有名,左右不过一个沙人,死了也是贱命一条。然而,在监牢中目睹魏蒹葭的仙姿玉色,华德芳心下惋惜,如此绝美,戕杀着实可惜,跟着,贵戚们陆续求情,连掌管南朝寂寥堂的权贵重臣长孙泓也再三叮嘱,务须设法留下蒹葭性命。华德芳犹豫不定时,内侍省官员孙翱私下捎话商议,暗示华府尹判蒹葭入宫为奴。
      孙翱为内侍省常侍,南朝建国后,皇帝规定内侍省行“传达诏旨、守御门阁、洒扫内廷、内库出纳和照料天家饮食起居”等职责,最高长官为内侍,阶四品,严禁宦官干政。然而,孙翱乃张思新心腹,日夜伴驾,朝廷大员们岂敢罔顾开罪?得知孙翱的主意,华德芳乐得顺水推舟,当即应承下来。主意既定,至于如何运行南朝那套司法程序,华侍郎自然游刃有余。上得堂来,三人作证指认魏蒹葭误伤人命,众证定罪,判他受宫刑为奴……
      内常侍孙翱如此安排,是因为动了一个念头,听闻蒹葭容颜绝伦,想献蒹葭以取悦皇长子。大皇子张颀四月下旬即将回国,眼看时间紧迫,因此蒹葭蚕室养伤不足三月,孙遨就下了命令,急匆匆提了他出来。
      今日,孙翱亲眼目睹蒹葭的容颜,对自己的运筹帷幄暗暗得意,咳嗽一声,面上正色道,“你原是做什么的?”蒹葭恭谨作答,“回孙常侍,我原本魏紫堂的班主。”声如黄莺出谷,清喉娇啭。孙翱知道蒹葭极重自己容颜,受宫刑之前,他还特为令人熬了草药送来,说是保护自己嗓子,看来果然奏效。孙翱正自欢喜,旁边侍立的内寺伯邱兴大煞风景叱道,“沙奴大胆,孙常侍问话要自称奴婢!这般胡言乱语,当掌嘴二十!”
      魏蒹葭被邱兴唬地一惊,一双秋波般的眼睛望向孙翱,目光中又是惶惑,又是惊惧,似乎还带着几分乞怜。孙翱的神魂竟然荡了一荡,暗想,“果真是个尤物!”斜睨了邱兴一眼,不动声色继续问道,“既做班主,你倒说说看,有些什么本事?”蒹葭回道,“我……不,奴婢会唱曲吹萧,不过是些平常玩艺,并无特别本领。”孙翱知道,凡魏蒹葭挂牌的戏,天下勋贵追捧,魏蒹葭的一曲萧笛,也是价值千金。
      蒹葭说得谦卑,孙翱心下欢喜,“人皆称他高傲,一双眼睛生在了头顶上,到了咱家地盘,他倒识趣许多!”呵呵笑道,“你倒懂事,听说是非城有个沙奴,喜欢吹箫杀人,人称江郎,你可曾听说?”蒹葭渐渐定下神来,低声应道,“奴婢从小长在南国,没去过是非城,也不曾听闻什么江郎。”孙翱哼道,“是非城叛逆,早晚被我们南国荡得干干净净!何逆也终有被挫骨扬灰的一日!”
      孙翱口中的何逆,说的是守卫是非城的大将何泰锐。是非城地处南北两国国境之间,东边比邻辽阔的草原,多年独自为政,与各国并无交往。南国灭掉沙国后,一些沙人负隅顽抗,逃入是非城中避难。因为是非城收容沙人对抗南国,南朝皇帝张思新万分恼怒,出兵讨伐是非城。是非城将军何泰锐,屡次率众击退南军的进攻,与南朝皇帝张思新宿敌多年。张思新朝思暮想,盼望有朝一日活捉何泰锐,当众折辱再行凌迟。
      南军眼里凶神恶煞的何泰锐,却是沙人的精神领袖,俨然是非城民心中的神明,此刻沙人蒹葭耳闻何泰锐的名字,面上却波澜不惊,点头附和孙翱,“内常侍教训的是!”
      “这样绝色,却也乖巧得很!”孙翱饶有兴致呷了口茶,一手轻轻摩挲红色漆几上镂刻的云纹,“你可有家人?”蒹葭摇摇头,邱兴忍不住又叱道,“大胆贱奴,孙爷问话怎么不答?”蒹葭忙磕头道,“奴婢没有家人。”孙翱摆手,“他是新人,慢慢教规矩吧!”沉吟好一会,吩咐道,“衣服脱了!让爷看看。”
      蒹葭猛然抬头,闪电般瞧了孙翱一眼,雪白面颊瞬间腾起了两片红霞。自己这副身子,依稀只幼年时师父见过,多少贵族郎君抛下千金,却是求而不得。今日,自己竟要在这帮卑微鄙陋面前肉袒……他心下气恼,浑身都微微发颤,孙翱冷笑一声,“怎么?不让看?”邱兴适时地帮腔怒喝,“大胆奴婢,爷爷吩咐敢不照办?磨蹭些什么?”努一下嘴,示意身边黄门动手。蒹葭面上闪过一丝惊恐,唯恐腌臜贱役上前碰脏了自己身子,情急之下脱口道,“我……自己来!”如此自告奋勇,蒹葭羞愧难当,双颊越发绯红如火。邱兴心内鄙夷,“沙人狗鼠辈,一个死狗贱奴,还这般造作扭捏!”
      蒹葭情知此番劫难躲不过去,咬牙横下心来,闭上眼睛,缓缓解开腰带,一层层褪去衣衫,内中雪白罗衣无声委地时,整座玉山便暴露在众人面前。瞬忽之间,整个房间猝然光亮起来,孙翱倒吸口冷气,仿佛被乍现的光彩刺痛一般,不自禁地眯缝双目——眼前男子冰肌莹彻,分明上等羊脂团就的一个玉人,灯下珠光流转,又仿佛在白皙凝脂上敷了一层红粉釉彩,让人垂涎欲滴,不禁想揽入怀中揉捏摩挲,生吞了这颗新鲜采摘的金红樱桃。孙翱见惯了美色,此时触景生情,暗忖,“唱词里说,‘著粉太白,施朱太赤’,果然非虚。”
      一个男子竟这般撩人,若进献皇家大郎,多半蒙恩受宠,倒要提防他摆出春(-)风得意的骄矜模样,把自己这个引路人抛置脑后,孙翱转着念头,“今日终要施些威仪,让他对爷感激畏惧,也为将来留条后路。”主意既定,孙翱变换脸色,冷笑道,“一个沙国贱奴,竟敢以下犯上,害死翰林院侍读学士,果然有些本事!”
      蒹葭阖紧双目,正自羞惭难当,只恨不得一头碰死,忽听孙翱言语不善,慌忙张开眼睛,拉过衣衫盖住身体,顾不得羞人模样,低声争辩,“陈学士其实并非奴婢害死,他被白大郎踢飞,滚下了楼……”
      “放肆!”邱兴再次怒骂,“死狗奴,跪下回话!爷说什么,就是什么,还敢顶嘴!”蒹葭瞧一眼地下,不自禁地皱起眉头,他勉强整理衣衫,又垫条汗巾在膝下,这才跪倒。
      蒹葭满脸嫌恶的表情落入孙翱眼里,内常侍淡淡一笑,“看来……是要教他懂点规矩!”这话是对邱兴说的,后者忙不迭应答,“是!”躬身请示,“小的这就吩咐,将这贱奴掌嘴二十!”孙翱瞟一眼堂下这绣幕芙蓉面,暗叹邱兴是个牛嚼牡丹花的蠢才,摇头下令,“笞臀,换篾条吧。”
      蒹葭却没料到,自己进宫半日,大违本心曲意迎合,却还是摆脱不了挨打的命运。听邱兴说要掌嘴,直吓得他魂飞魄散,自己这张面孔何等金贵,别说二十记,便打上一记,也是不可想象的天塌地陷。他慌乱中失了方寸,颤声求饶,“孙爷开恩!”声如微风振箫,说不出的凄婉动听。孙翱闻言一动,下意识地便挥手喝止。两个行刑寺人停手瞧孙翱示下,这位令行禁止的内常侍忽觉好笑,“我莫非也被他美色迷惑,竟动了恻隐之心?”忖度刑责数目,“看他弱不禁风样儿,笞十下!”
      篾条乃轻薄刑具,宫中专用于责罚妇人,孙常侍对内宦用刑如此宽厚,也算开天辟地头一遭。等了好一会儿,小黄门跑得满头大汗,终于从后宫寝殿取了两根来。篾条不过二尺来长,细如柳枝,握手处用布条包裹,轻飘飘恍若无物。以篾条行笞责,按律篾条应浸泡水中,增加其韧性,这样抽在身上疼得钻心,却又不伤骨头,受刑之人在一记一记的抽打下,能细细体味皇家笞责的凛凛威仪和脉脉温情,偏这一时不及预备,也只能将就着用了。
      两个行刑宦侍接过篾条,便有人上前按倒蒹葭。他本就半身赤(-)裸,撩开衣衫便可刑责,连去衣的程序都省了。行刑宦侍唯恐孙常侍久侯发怒,偷偷望眼上司,孙翱面含微笑,目光胶着在蒹葭身上,颇为怡然自得,行刑宦侍松了口气,抖抖篾条,嗖的一声,一记荆条着力抽下。
      蒹葭肩头被黄门双手大力按压,胸腿肌肤紧贴地面,冰冷倒是其次,他只觉得污秽恶心,周身发痒,说不出的难受。突然一记尖锐刺痛,皮肉仿被刀锋划开血口,蒹葭“哎哟”一声惨叫,尚不及细细体味疼痛,忽又担忧肌肤是否破损,伤痕该是如何难看,也不知是否会留下疤痕,思绪纷乱如潮,第二记荆条又抽将下来,蒹葭再次痛呼,想起小时学戏时贪玩,师父气不过,也曾这样教训自己。师父走后,就再没挨过打了……
      记忆中的先生威严而慈祥,授课时极尽苛厉,生活中却体贴备至。蒹葭从小身子虚弱,时常伤风发热,师父亲自下厨熬制补汤,一口口喂蒹葭喝下。天冷衾寒,师父搂自己入怀,他宽厚坚实的胸膛,是自己少年时代的乐土。教授小桃红时,蒹葭总唱不出师父那幽绵哀怨的调子,师父就一遍遍与自己对唱,溶溶月色下,师父仿佛顾盼生辉的潘生,自己则是月貌花容的妙常。那瞬间,蒹葭心头狂跳,只想扑入师父怀中,沉溺不起。十岁的少年,其实分辨不清什么是情爱,什么是父爱,他只在懵懵懂懂中憧憬,倘若将来能如戏中角色一般,与师父常相厮守,那该多好!
      然而,没等到心头之花绽放,沙国与南国交战惨败,元玄十年,国君金聃投降南国,沙国被灭,国都砂城沦为南国贩卖沙人最大的市集场所。那些日子,南人举国欢庆,街头锣鼓喧天笑声不绝。师父闭馆歇业,不吃不喝,呆呆静坐沉默无语。蒹葭乖乖守在师父身边,他不知该如何宽解,所能做的,惟有静静陪伴着师父。案头荧荧灯光,映着师父俊秀面容,竟现出几分苍老。“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少年的蒹葭,初次体会了亡国之恨。
      念及师父,蒹葭心中酸楚,抽在身上的荆条似乎没那么难捱。虽然忍不住痛呼,声音却低沉很多。每一下荆条,似乎都割开一道血口,蒹葭忍不住伸手去摸,手臂却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他扭动身子,徒劳地想要躲避笞打,又累又疼,挣得满头大汗。前面的刀伤才刚愈合,挣扎下伤口又破裂开来,却比荆条抽打更疼千百倍,痛得撕心裂肺……
      元玄十年,沙国灭国,师父闭馆。不久,燕相府来人,责令戏班三日后前往喜筵唱戏助兴。约定的日子很快来临,师父执意不肯献艺,燕相的儿子,燕府大郎君,舞象之年的燕霡霂,差手下爪牙捆绑师父,强行掳去。蒹葭清晰记得那日燕府宾客盈门,莺歌燕舞,每个南人心底的欢喜都如煮沸的气泡,不断翻腾着,流到了面孔上,流到了眉眼间,又漫过了肮脏燕府的草木青砖里。天空碧蓝澄澈,似乎也趋炎附势,谄媚着燕府和美太平的繁华盛景。
      站立高台,师父悲歌《千忠戮•惨睹》,全场皆惊。一向雍容端方的燕相变了颜色,挥袖离席。冷面郎君燕霡霂当即喝令捆绑用刑,他们拉起四根铁链锁住师父四肢,拉伸吊起在刑架上。穷凶极恶的燕府下人,手持甘露水,慢慢浇淋师父全身。甘露水专为南国虐杀沙人所用,师父浑身燃起青烟,七窍流血,仍旧嘶声怒骂,不肯屈服。
      蒹葭又惊又怕,奋力想要冲上前去,却被戏班柳叔死命按住。蒹葭眼睁睁看着,师父口鼻眼耳都涌出鲜血,全身肌肤一点点溃烂,他再也承受不住,昏死了过去。等他醒转,师父已然丧命。听说吊了三日方才咽气,燕大郎下令剁烂师父遗骸,径直扔了喂狗……蒹葭闭上眼睛,师父凄惨流血的身影就在眼前晃荡,想要去追,却总也追不上。
      五,六,七,笞刑下的蒹葭越来越痛,他脑中昏沉,分不出疼痛的是身下压着的伤口,还是自己那颗跳动的心?
      如今,他终是明白“秋江一去泪潸潸”的情怀,可是那人,那月,那江水,却在哪里?亡国之痛,从师父离开,才真正开始。南人肆意欺凌沙奴,族人的生活比猪狗还不如,而自己却沉迷在如斯恶梦里,与南国的奢靡贵族把酒言欢轻吟高歌。“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蒹葭终于重新收拢师父旧班人马,重新创建了魏紫堂,成为轰动一时的堂主。这个戏班,在他的操持下愈来愈红,声名远播。只是旦夕祸福,本难预料,他原想以歌侍人,眼下,怕只剩下这副身子呢!蒹葭心头苦笑,刚烈的师父若瞧见自己这幅奴颜婢膝、痛楚狼狈的丑态,师父该有多心疼,又该有多鄙夷?师父会不会也抄起家法,这样教训自己?
      八,九,十,蒹葭咬紧牙关,身体再不动弹,逆来顺受地接受笞责……终于行刑完毕,宦人放开他的身子,蒹葭软倒在地,大口喘气。
      孙遨一直饶有兴致地观刑,瞧蒹葭臀上泛作粉红,不过稍稍肿胀,映上几条笞痕而已,男子却泪眼婆娑,攒眉苦脸,仿佛承受了天大的折磨。孙翱忍不住嗤笑,“几下挠痒痒就哭成这样,你投错了胎,合该做个女娘!”再观他伤处云蒸霞蔚,倒宛如一幅疏梅落英图,心下又赞了声好。身边不解风情的邱兴却连声叱责,“贱奴还不谢恩?”蒹葭挣扎着跪倒,“谢内常侍恩典!”
      孙翱眼神里透着戏谑,慢条斯理问道,“蒹葭,知道我为何打你么?”蒹葭轻喘口气,“奴婢不懂规矩,内常侍教训的是!”孙翱皱眉一笑,“你果真乖巧得很!这是爷给你提个醒,往后好好当差!这儿是皇城所在,别把你从前戏子的那套狐媚样儿搬出来!”吩咐身边手下,“取我房中的红花百合膏给他上药,仔细别留下疤痕,再挑个乖巧的小黄门给他使唤。他的开销倘若不够,只管从我的月度里拨出。记住,要好生伺候!”
      蒹葭跪在地上,垂下头去,白玉地砖上似乎有星星点点在闪烁。蒹葭知道,那是自己洒落的眼泪。耳边恍惚响起了浪淘沙的曲调,“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师父!师父!他在心中呼喊,求师父在天之灵,保佑蒹葭!纵然天上人间,又有何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独自莫凭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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