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型鸟》北熹北

1、理型鸟

　　王宏到Z市上大学，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价格很便宜，离学校也不远。在市中心能租到这种价位的房子，算是捡便宜了。
　　整理东西搬进去的时候，他发现床头柜下面的木板可以掀开，里面藏着一本本子，首页上写着——陆英芝的日记。
　　5.4
　　我在窗外看见一群鸟，它们一起在天空飞翔。我觉得我应该也是一只鸟。
　　在柏拉图的理型世界中，我的灵魂是一只鸟，一只理型鸟到了人的躯壳里，被折断了翅膀，学着人走路。
　　5.10
　　他又打我了，大约是赌博输了心情不好，妈妈一直在哭。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些呢？
　　6.3
　　他拿酒瓶砸破了妈妈的头。
　　妈妈一直在哭泣。
　　6.15
　　我被他勒住脖子，有一刻我觉得我的灵魂要飞起来，一只鸟，冲破□□的桎梏，轻盈地飞向云端。我还是活下来了，我为什么还活着呢？我真想他下手再重一点，我就不用再继续忍受了。
　　王宏看着触目惊心的日记，这是一个长期遭受家暴的女孩，从她的文字中可以推断，施暴的人应该是她父亲，尽管她从来没有提过那个词。
　　7.17
　　我问妈妈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妈妈又哭了，她说对不起我，我没有觉得她错了，她有权利这样做，她有权利不过问我的主意将我生下来，一个破碎的不能再破碎的家庭。
　　她也不能问我，即使这是所有人都不想忍受的。妈妈也许比别人更蠢一点，所以她不知道。
　　9.20
　　在厕所，我听见我的前桌和后桌在说我，说我身上有一股臭味。我闻了一下，没闻出来，我想这可能是人与鸟之间的差异吧。
　　9.31
　　班里忽然谈到了未来，老师说要好好对待同学，不然以后同学聚会很尴尬。有人忽然发言，陆英芝这么沉默，以后没人会记得她。
　　我像个怪胎，但我知道我只是个错误，错误地当了人，而不是去飞翔，我不属于这里，因此这个排异的族群对我更加冷漠。
　　老师说，英芝，勇敢一点。我应该勇敢什么呢？我的勇敢应该留给学习飞翔，而不是勇敢地飞进鸟笼。
　　10.6
　　我有同桌了，是个转学生，叫陈以默，高高瘦瘦的，皮肤很白。
　　他送了我一块巧克力，说以后请多多指教，我没收，我不打算帮他什么，就不能轻易地许诺。
　　他问我为什么。
　　我说不想应为一颗巧克力而坏了原则。
　　他问什么原则。
　　我说承诺无法达成的交易。
　　他笑了一下，说他的书还没到，可不可以借他看一下书。
　　我答应了。他指了指巧克力，说那现在可以收下了吗？
　　我迟疑着点了点头，感觉被套路了。
　　10.17
　　陈以默竟然和我住同一个小区，同一栋楼，他住三楼，我住四楼。看着他走进楼里，我都以为自己走错了。
　　10.24
　　陈以默经常来串门，妈妈很喜欢他，还要我跟他一起上学。
　　11.9
　　今天徐菲的手表不见了，他们怀疑是我做的，因为在体育课上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教室。
　　我百口莫辩，我真希望我有魔法，那样的话，我就可以把徐菲的手表变出来，那样的话，他们就不会用厌恶的表情看着我了。
　　在所有人都不相信我的时候，只有陈以默相信我，他说就算是我一个人在教室也不能证明就是我偷的，为了我，他和徐菲吵了起来。
　　放学路上，我对他说谢谢。
　　他问我，如果他没有帮我，我会怎么做。
　　我想了一下，说我做不出来，他们想要的我没有，所以做不到也就不能做什么。
　　他说——你应该做些什么，陆英芝，不管外面是怎样的，你都要保护好自己。
　　没有人教过我要保护自己，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不断的被索求，父亲、家庭、快乐，以至于赤身裸体，一无所有。
　　陈以默说即使那样也该保护自己。我不懂的是，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该保护什么呢？
　　陈以默说我的灵魂与我的□□都存在，我只是失去了世界附加与我的。
　　我思考了一下他说的话，我觉得有道理，一无所有的是被世界附加的，我赤身的活着，并不能代表我不存在，相反，每一个人在人的基础上，都拥有灵魂与□□。
　　有些拥有是不会被剥夺的。
　　我问这到底是珍贵还是不珍贵呢？
　　他回答，是珍贵的，每一个人都是来自上天最珍贵的礼物。
　　他教会我如何去爱，比起爱自己，我觉得我更想爱他。
　　11.15
　　晚上，他又发酒疯了，这一次我选择了反抗，我拿凳子砸了他，虽然他更重地打我，但我还是很高兴，我大概是疯了，脑海里出现陈以默的脸，他微笑地对我说——陆英芝，你做的很好。
　　11.20
　　我不知道那是否是心动，但他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也没有那么糟糕。
　　12.1
　　今天他喝了酒又打我，门没关，他正好进来了，我倒在地上，看着他越来越近，直到他的阴影遮盖了我。
　　陈以默手里还端着一个蛋糕。我闻到了奶油的香气，熏得我眼眶发酸。
　　“出去！”我大脑混沌，只剩下一点自尊在强撑着不倒下。
　　这个举动惹怒了他，他给我一个耳光，响亮的声音在空气中漂浮。
　　我和他对望着，夜色是死寂的，我躺在黑暗里，麻木地睁着眼睛。
　　陈以默冲过来，将蛋糕拍在他脸上，拉起我的手往外跑。
　　那一瞬间，奶油的香气充斥着鼻腔，久久不散。从那一刻起我决定我要爱上蛋糕。
　　蛋糕混合着微凉的夜色，让沉寂的夜都沾染上了几丝甜蜜，在我的记忆里，打上美好的烙印。
　　从此，黑夜是甜的。
　　我们拼命地跑着，跑过街道，跑过喧嚣的人群，像是背离世界的短暂私奔，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我宁愿这样死去。
　　直到跑不动了我们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陆英芝，好了，现在没事了。”陈以默说。
　　“谢谢。”我说。
　　“都会好起来的。”陈以默说。
　　我带他到了我的秘密基地，在中心公园的一个偏僻的角落。
　　我说这里就像一个静止的空间，脱离了沉重的世界。
　　他说他很需要这样一个地方，问我他以后可以来吗。
　　我说当然可以，这里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我问，生活总是这样苦，还是只是童年如此。
　　陈以默说，生活就像一块黑巧克力，甜中总带有苦。
　　我说，我没有感受到一丝甜蜜。他说是我被苦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才没有发现那小部分的甜。
　　我说比如现在吗？
　　他问我高兴吗？我没回答。
　　其实我很高兴，非常高兴，他的到来让我的舌尖上充满奶油的气息，渗进苦涩，带来丝丝甜蜜。
　　我想我找到了我可以飞翔的天空。
　　11.12
　　陈以默和我一起放学、上学，早上我晚一点，他都会在小区门口等我。那种感觉就像是在世界隐形的自己，忽然有了质量和色彩。
　　12.5
　　今天他喝得很醉，打我的力气都小了，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我像往常一样去了秘密基地，发现陈以默在哭，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想起吃甜的东西会让人心情好起来，就去公园小摊买了两个甜筒。
　　他有些不好意思，说一个男生哭很丢人吧。
　　我说不丢人，我们承受了生命沉重的重量，我们是勇士，是战士，陈以默战士放心哭，谁敢笑他，我就揍谁。
　　陈以默笑起来，笑得把眼眶里的眼泪都挤下来。
　　他说，他转学是因为他爸爸欠了很多债，他妈妈不得已带着他满世界跑，每个地方都待不长。
　　我握住他的手，他说，没事，他都习惯了。
　　陈以默借着月光看到了我的伤，我说，没事，我也都习惯了。
　　他急忙去药店买了要，小心翼翼地帮我上药，说接下去要好好习惯他了。
　　我说，习惯之后呢？你会走吗？
　　他手上动作一顿，没说话。
　　为了给我上药，他离我很近，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凑上去亲了一口。
　　他惊讶地看着我，把头移地更近了，我们彼此的呼吸打在对方的脸上，热热的，痒痒的。
　　在月光下，我们笨拙的接吻。
　　12.15
　　我们逃学去看电影，他一直牵着的我的手。
　　1.1
　　元旦节我们去了水族馆，好多五颜六色的鱼。
　　1.23
　　我们去了电玩城，陈以默给我夹了一个娃娃。
　　那里我没有去过，我以前总是觉得很无聊很幼稚，原来我只是缺了陈以默。
　　2.3
　　我们买了很多烟花，在秘密基地点燃，在灿烂的烟花的见证下，我们紧紧相拥。
　　到这里开始，王宏才觉得陆英芝像一个正常的高中生活着，陈以默给陆英芝带来了希望的光，照亮了她黑暗单调的生活。
　　2.6
　　那个混蛋酗酒后又打人了，疼痛早已麻木，真正的绝望是没有感受的，平淡的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妈妈被打倒在地，头上留着血，我拿出药箱，替她擦药，她精神恍惚地跟我说——英英，我们去死吧。
　　妈妈拉住我的手，我看着那双布满伤痕的手，忽然发现我们都太辛苦了，世界像重重的石头，毫不留情地挤压我们，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如将就找个安静的地方吧，世界太吵了。
　　我握住妈妈的手，脑海里却忽然闪过陈以默的脸，披荆斩棘，拨开乌云照耀着我的身影，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抽开妈妈的手，抱住她。
　　妈妈说，英英不打算陪妈妈吗？
　　我说，妈妈，我还想坚持一下。
　　她说，英英有喜欢的人？
　　我说，他叫陈以默。
　　她说很好听的名字，妈妈在天上等着你们，她要先走一步了。
　　我抱了她很久，想要把她的灵魂吸进肚子里，但是妈妈太辛苦了，我怎么忍心留住她，让她在世界上遭受无尽的痛苦？
　　我不想打扰她，在她离开之前，离开了家。我走在街上，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打电话给陈以默，在电话里哭地泣不成声。
　　他很快就出来了，他抱住我问我怎么了。
　　我说今后我都是一个人了。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说英芝别怕，我在。
　　我紧紧抱住他，问他会不会离开我。
　　他说人在不断失去的同时不断拥有，不一定要依附某人来达到安全感。
　　我说，生活透过你才变得有意义，我不是为你而活，而是为爱你而活。
　　他凝视着我，吻住了我。
　　快要看完日记时，屋内的灯忽然暗了下去，王宏只好放下日记，去隔壁借梯子换灯泡，隔壁住着一个老奶奶，他搬着梯子往外走时。
　　老奶奶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开口说：“小伙子，你住的那房子风水不好，死过人。”她压低了声音。
　　王宏是无神论者，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他也猜到了房价之所以便宜，是因为陆英芝的妈妈曾经在房内自杀过。
　　当他听见老奶奶说：“真是可怜那孩子了，遇上个狠心的爹，被活活打死。”
　　他愣住了，僵硬地回头，问：“死的人是叫陆英芝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王宏疯了一样往家跑，不顾老奶奶在后面喊：“你梯子还没拿呢！”
　　他重新拿起日记，借着月光读起来。
　　2.10
　　妈妈走了，是上吊走的，她选择了一个痛苦的方式，不过再痛苦也只是一时而已。
　　今天天气很好，妈妈的躯体变成了粉末。
　　3.7
　　陈以默说他要走了，离开他我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
　　我要和他一起走，离开那个混蛋重新生活。
　　我终于要飞翔了。
　　王宏看完了日记，心情沉重地在地上坐了许久，明明陆英芝都要开始拥有新的生活了，即使狼狈，也决心活下去了，为什么命运还是不肯善待她？
　　王宏向隔壁的老奶奶问了陆英芝的墓地，买了几束花去看她，他去时有一个男人正站在她的墓前，他下意识脱口而出，“陈以默？”
　　那个男人转身，英俊的脸上带着些历经世事的沧桑。
　　“你是谁？”他问。
　　王宏从包里拿出陆英芝的日记，递给他，“我租了陆英芝家的房子，在抽屉里发现了她的日记。”
　　他没有接过，而是转过头看着墓碑上的照片，“那一天如果我跟她一起回去就好了，我可以救她的……”
　　王宏真正见到了陆英芝，在墓碑上，陆英芝有两条细眉，单眼皮，眼镜细而长，显得既羸弱又阴郁，她紧抿着唇，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陆英芝的人生原本只有一条通往幸福的路，那就是死亡，是你给了她另外一条路，让她看见了不一样的光景，在她的世界里，你是创造者，一点一点将世界的碎片重新拼给她看，她的爸爸是有罪的，她的妈妈应该愧疚自责，只有你不应该停留在她死亡的阴影里，没有人比她更想要你幸福。”王宏说。
　　陈以默听完释然的笑了，“不应该这样的……想到她不应该是死亡鲜血和遗憾……”
　　“而是一只鸟。”
　　这天夜里，王宏和陈以默做了同一个梦，梦见陆英芝倒在地上，身下是鲜红的血，她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他看见陆英芝的灵魂从身体里脱离，是一只鸟，轻飘飘地张着翅膀，飞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