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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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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闪了花枝,溅起了红泥,谁道情思倦,偏又上心头。
八月,日头晒干了地上的绿叶儿,抽走了人的气力,一向身体好的楚眉病倒了。初时不过是头疼胸闷,哪知后头越发沉重起来,吃不下睡不着,欲吐不吐,头发也开始一簇一簇脱落。柳爷请来大夫,吃了多少剂药,总不见好。
恰是这时,凝香雅舍里又出了怪事,一连数日,明珠生前住的沉香阁里都传出哭声,许多人听到过,只是不敢靠近。原本柳爷打算把这地方空一阵子,待事情淡了再教人搬进去,这一来更没人敢住了。
“那哭声呜呜的,听起来好怕人。”
“我也听到过,你觉没觉得?只要靠近那地方,就有股子寒气。”
“对对,这大热的天,我大白天走过还觉得脊背发凉呢。”
“一定是明珠的鬼魂回来了。”
“他回来干嘛?”
“死得冤呗。”
“你是没瞧见,入殓的时候,脸紫成那样,手指头都弯着,掰都掰不过来。”
几个侍童你一言我一语,走过莲花池,却没留意凉亭的柱子后坐着个人,那人留神听着,等侍童走远了,才从柱子后转了出来。
他盯着大日头地上几株打了卷的美人蕉,想起那夜明珠的死状。紫没紫他看不清,但是那手是耗尽了全部气力抓在他手上的,为的是挣脱,太用力了,指甲盖子都剥落下来,血腻腻的抠在他手臂上,现在想起来,手臂上还有指头抠过来的感觉。
他抚了抚手臂,却抚下了一手的皮屑,对着日头看手上白花花一片,怒从心起,一脚踏在了美人蕉花枝上,粉瓣艳蕊碾成了花泥。
“何必拿花儿出气?”
抬头看,是逸春。他这些日子越发得宠,许子安的银钱源源不断送到柳爷手上,柳爷待他竟是比旧日里琅嬛明珠更看重,把琅嬛的茗月阁重新整修了一番拨给了他,又拨了两个聪明伶俐的侍童,大事小情都替他打点得好好的,滋补的是上品冰糖燕窝,解暑的是东城上采蝶轩的酸梅汤,穿的又是锦绣织坊的手工,连手里一把扇子也是坠了晶莹美玉的名家手笔。
而他,在病中也吃不上一剂好药!
“怎么大中午的跑出来?虽说入了秋,日头还是那么大,留神晒伤了。”他退回到凉亭里避暑气。
逸春跟着进了凉亭,往他对面坐下,问道,“楚眉,你怎么不好好在房里养病?听柳爷说,这几天更吃不下东西了?”
“喜欢吃东西的人忽然有一天吃不下东西了,真是可怜吧?”说着话咳嗽起来,发黄的面色浮起不自然的潮红。
逸春看着他,原本秀丽的容貌已经走样,脸浮肿得厉害,头发脱了不少,额前稀稀疏疏的,神情也萎顿了,看来竟显了老态。
楚眉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要笑不笑地望他,“听说,沉香阁里头明珠的鬼魂在哭,你可曾亲耳听过?”
沉香阁有哭声的事情堂子上下都知道,说听到的人不在少数,但是逸春不曾听过,前两天子安公子有事儿没来时,他还曾去那边看过,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
“就算真是明珠回来了,又有什么好怕的?他死得那么冤,也该哭两声。”明珠到死也没有淌眼泪下来,想一想,打从认识他,他仿佛就是那么个尖酸刻薄的模样,从来不会伤心不会哭。直到中秋时他站在雨地里说那些话,才头一回见着他的伤。
原来那么些年,他全是张牙舞爪地卫护着自己。
楚眉想笑,却止不住咳嗽,咳着又硬要说话,“我倒是倒是……真想……咳咳……亲耳听听……看看明珠他到底有多……冤……”抬起眼时,眼睛里闪过一丝怨毒。
这和他当日掐死明珠时的眼神一般无二。
可是他却不是当日那个荣宠正盛的楚眉了。
晚上许子安就瞧出逸春魂不守舍,一个人托着下巴站在窗前往外看,半天不知道挪一下。
“怎么了?”过去从背后揽住他,觉出他身子有些凉。“现在正是早晚冷的时候,还站在风口上?”
“我不冷。”话是这么说,可靠在他怀中,暖意从肌肤透过来,还是教人忍不住往后多靠了些,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丞相大人该回都中了吧?”
背后的身子一僵,耳边的低语却仍旧暖暖的,“还有些日子。”
逸春等着听他下面的话,却久久没句言语,便回转了身子,望着他的脸。这张脸真是俊俏,眉毛眼睛鼻子嘴每一样都恰到好处,举手投足又温文尔雅,怪道人说都中少年郎,子安公子是为翘楚。
“你我共浴可好?”
许子安本以为他会愁上眉头,他却展颜欢笑,叫人备了热水来。
两个侍童赶忙地将热水灌好,摆上香皂浴袍,展开屏风,轻手轻脚带了门退出去。
浴桶里蒸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屏风后一小块地方,逸春过去将屏风收了,袅袅水汽便在房内淡淡铺散开来,吸气时候透到气管里,倒有说不出的舒服。
逸春解开了衣裳,那件细绸宽袖的袍子落到了地上,现出个白皙紧实的身子。许子安望着他,走过去,伸手拔下他别头发的白玉簪,散了他一头长及腰际的发。迷蒙水雾中,他的脸模模糊糊,眼睛也漾着水汽一般,半阖着。
“你是担心么?”
逸春却笑,看来倒是欢喜的,“担心什么?”
“你不担心我以后都来不了?”许子安目光落到逸春胸前挂着的鸡血石印章,自从给了他,便一刻没离过身,这份心意怎么会不明白?
逸春仍旧笑着,替他解开了袍带,双手探进去环住他的腰,却不提防那被自己抱住的人突然俯身吻了下来,那吻强烈凶狠,几乎要咬破他的唇。背上一疼,人已被抵在了墙上,肩颈胸前一路啃噬下去,欢情已觉不出,只剩下痛,可心底里却如这氤氲一室的水雾一般犯了潮。
“我不担心,我怕的是我收不回心。”
动作停了下来,许子安望着逸春,缓缓说道,“给了我的心为何要收回去?”
“心若是随着你走了,难道,要我只留个躯壳?”逸春的脸上再没了笑意,冷冷的。
许子安皱了眉头,“我不会丢下你。”
“我没说你要丢下我,只是,我得管住我自己。”
许子安看着逸春冰冷的脸,好一会儿没说话。
逸春耐不住,要推开他,却见他忽然凑得更近,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你心里想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怕我爹回来后我还往这里跑,惹怒了他。”
“是,惹怒了丞相大人,我们这一个小小的凝香雅舍又怎么受得起?”
许子安冷笑,“真是会找借口,你分明是怕我受罚。”
逸春也冷笑,“子安公子才真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
许子安却没有驳他,只低头吻住了他的唇,任他挣扎也不放手。“是或不是,你自己心里明白——你不是说要共沐吗?”
水花溅出老高,热气一层层涌起,有人扑腾着要逃,有人费力地在追。
门外两个侍童听到水声连连,喘息连连,间或有咒骂声,转而又传出呻吟来,两个对视一眼,吐了吐舌头,识相地跑远了些。
一夕欢愉弄得浑身脱了力,逸春却睡不着,听着耳边均匀平稳的呼吸,只把眼睁着,瞧头顶上的牡丹雕花板,细致雕工,丹砂重描,大朵大朵簇拥绽放,瑰丽非常。
枕边人睡梦中都紧紧揽住他的腰,埋首在他的肩颈长发间,偶有呓语,竟是唤着他的名。翻过身去瞧,他睡得正沉,和孩子似的。
伸手抚摩他的脸颊,划过他的眉毛,从挺拔的鼻梁往下,触到唇,柔软温热。
“是怕你受罚,却也怕这堂子——和我,受不住。”
话一说出口,却后悔似的垂下眼,收回了落在他唇上的手指,想着还要说些什么,却长久不曾开口,只把他揽得紧紧的手臂拨开,起了身。
推门到院中,天色仍是深沉,星子也见不到。进到十月,蟋蟀的声儿比之前少了许多,石榴的果子倒是结了一树,沉甸甸挂在枝头,晚上风大了些,刮起来便有呜呜的声响。
逸春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院子中间,抬头看黑压压一片的天。
“别过来——”突然,撕心裂肺的喊叫破空传来。声音隔了很远似的,却分明就在很近。
逸春没有动,仍旧仰着头望那黑得见不着边的夜空。
“不要——走开——”
“救命——啊——走开!走开!”
“鬼!有鬼——”
声音越发地恐慌绝望,是在指望有人能去救他,却明知道不会有人去。
逸春唇角浮起个笑,这笑空幻不实,眼角的湿润却是真的。
楚眉疯了。
柳爷听到呼喊带人赶到沉香阁时,他直挺挺躺在卧房地上,七窍沁血,面色青黑,大伙儿以为他死了,摸过去却还有出气。
救出来,他却疯了,缩在床角上,裹着被子,身上打颤,见人便说见到鬼了。是明珠的鬼魂,脸紫得发胀,眼珠子从眼眶里耷拉下来,穿的还是生前最喜欢的月白衣裳。
逸春站在他床边看了他好久,听他絮絮叨叨说自己见到明珠的鬼魂。
“真的,真的是鬼!是明珠的鬼魂!他回来了!他回来了!”说着话还慌神地左看右看,生怕从角落窜出什么来。
“那么,明珠回来做什么?”逸春淡淡问道。
楚眉的嘴角一下子抽搐起来,眼睛瞪起,“他回来要杀我!他要杀我!他过来掐我的脖子!”怕他不信,又赶忙拉下被子,扬起脖子给他看,“你看,这是他掐的!他的手,好冷,好冷,跟冰一样。”
“那他又为什么要杀你?”
楚眉听了,慢慢缩了回去,拽着被子往脑袋上遮,话音发着抖,“他——他要——报仇——对!是要报仇!他要报仇,他报仇,报仇…..”
“找你报仇?”
“对!找我报仇……找我……”他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发出的声音隔了一道被子,呜呜哑哑的,突然,又扯下被子,瞪着逸春,却拿食指在唇边嘘了一声,左右瞧瞧,神秘说道,“你知道吗?是我!是我杀了明珠,是我掐死了他。”
“原本,我也没想真掐死他,可是他挣扎得那么厉害,他的眼神真凶,他的指甲抠我的手臂,指甲盖子都抠掉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他必须得死,他不死,我就活不成!”
“你说,你说,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卫护我自己。”楚眉攀住逸春的手臂,乞求一般地望他,“我只是在卫护自己,这没有什么不对,是不是?你看看,这里谁不是卫护自己?柳爷,琅嬛,木雅,明珠,还有你——你说,这世道谁不是卫护自己?唯有这样才能活下去不是?”
逸春木然地看他,没说话,没动,任他攀着手臂,不停说自己没有错。
“哗啦——”珠帘挑起,青罗端着托盘进来,小小一只红漆木盘上摆着一只白瓷碗,什么花色也没有。
“楚眉,喝药了。”青罗柔声唤他。
楚眉眼中现出一丝明白,乖乖离了逸春,爬到青罗身边。
青罗微笑着坐下,拿起白瓷碗轻轻吹了几下,送到楚眉嘴边,“来,喝药,有点儿烫,要慢些喝。”
“明珠的鬼魂——”
“我知道,我会护着你,他不会再来找你,你乖乖喝吧。”青罗替楚眉捋过几缕乱发,将碗轻折,喂他喝药。
楚眉将药汁一滴不剩喝尽,人安静了不少,由青罗安顿着躺下,掖好了被子。
“你别走。”他拉青罗的手。
青罗笑着将他的手塞回被子,“今天有点儿凉,手别伸外边。”
楚眉点了点头,嘴里又在嘟囔着见鬼,双眼朝天翻着。
青罗站了起来,退到逸春身边,与他并肩看楚眉痴傻的模样。“如果能够回到从前该有多好。”
“便是回到从前,只怕你还是会痴缠在他们之间。”
青罗想了一会儿,苦笑,“或许真是如此。”
逸春扭头看他,他脸上全是悔意。或许,真让他回到从前,他会珍惜明珠的深情厚意。可惜,哪里来的后悔药?错失了便是错失了,惹来的祸端再也挽回不了。
“嗯——”刚还好好躺着的楚眉突然翻滚起来,接连着呕出一滩,他朝青罗伸手,眼睛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
青罗却没动,也拉住了逸春。
楚眉挣扎着再朝他伸手,鼻子嘴角慢慢淌了血。手快伸到青罗身边时,他退了几步。楚眉跌下了床,趴在冰冷的灰砖地上,喉咙里发出忍痛的声响。再望向青罗时,眼角挂了两道血痕,仿佛传说中流血泪的鬼物。
“青……罗……”
青罗木着一张脸,看他喘不上气来,拼命抠地上的砖,他养得圆滑漂亮的指甲劈了叉,甲肉被指甲刺破,十个手指头在粗粝的砖上抠出一道道深红的血印子。
“青……罗……”
楚眉仍朝他伸手,血淋淋的指头触目惊心。可青罗却笑了,站在那里俯视着他。“我知道你没有疯,你只是害怕——你可知,你的症候并不是病,而是我下了砒霜,从明珠被抬出这凝香雅舍那天起,每天少量,掺和在饭菜中。本打算让你的身子慢慢衰败,这样过段时间,你便会得像得重病一般死去——但是,我等不了了,这些日子我夜夜梦到明珠,每次梦到的他都是笑着的——”
楚眉淌血的眼死死盯着青罗,呼吸愈发急促。
“我下了这一剂猛药送你上路,你解脱了,我便也解脱了。”
“你……好狠……”
青罗没应声,望着楚眉用血肉模糊的手用力捶自己的胸骨,伸直了脖子喘气,却被人扼住喉咙一般,再也没了进气的份儿,脚开始拼命乱蹬。
和当日明珠的情形何其相似。
青罗蹲下身,将双手掐在了楚眉脖子上,没用力,却惊得楚眉死死抠住他的手臂,没有指甲,滑腻腻地落下血印子。
“昨晚没能掐死你,不过迟了一日,终归还是要索了你这条命。”
楚眉张着嘴说不出话,一口鲜血呕出来。
青罗的手慢慢加了力道。
昨夜,披上明珠生前最爱的衣裳,为自己画上一张吊死鬼的脸,等着他来勾魂摄魄,是那日雨中送灵柩出门时下的决定。掐着他的脖子,看他惊恐万分挣扎不休,至死仍要强辩,便愈发痛恨起来。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错的是这世道!”
“你别来找我!”
“走开!走开!”
冷笑着,掐住咽喉的手根根青筋暴起。
窗里透进的天光慢慢收了,暮色染了一屋子。
楚眉不再动弹,面色发黑,七窍流血,一望便知是中毒而亡。
“你这又是何必?”逸春别过了脸,不忍去看地上的尸首。
青罗涩涩笑了一声,说道,“我知道我对不起明珠,也不想寻什么借口。昨晚上我化作是他待在沉香阁,那房里每一样东西,都有他的影子,衣裳上面还有他的味儿,可我待在屋子里觉得真冷,真孤单,那一刻便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他去了,我也无法苟活。”
十年相守,未远行,已别离,他去时心中想着什么?是恨还是怨?
霜降日,青罗被处斩。
午时三刻,逸春在沉香阁的廊檐下坐着。这些日子天气陡然凉了,庭院里的草叶枯黄掉落,秋意浓了许多。
天色阴沉,不久下起了蒙蒙细雨,雨虽不大,打在落叶上却簌簌作响。
那一日,也下着雨,那雨似岸堤决了口。
那一日,四个不知忌讳的伙计抬着棺材从沉香阁出去,遇到了他,棺材送出去时,他又看到了青罗,哭得心碎。
也是那一日,他知道青罗悔了。
“我要亲手杀了他。”
“杀了他明珠便能活过来?”
“他素来骄傲,从不在人前示弱,我不想让他在黄泉路上流泪。”
当日离情苦,近前一生悲。逸春缓缓站了起来,慢慢往雨地里走。
“砰”——砖瓦碎裂的声响从身后传来。
转身看,原是廊边摆着的芍药花盆碎了,红泥散了一地,花枝混在其中,他走过去,蹲下身,拾起一截断枝。芍药是明珠最喜欢的花,爱它妩媚艳丽,只是他不知道——
芍药还有个别名,唤作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