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净》柒桃枝枝

1、第一章

　　很多年以后，我是被如来佛祖封为“南无八宝金身罗汉”的沙悟净，很多年以后，我是云游四方的悟净禅师。

　　很多年以后，我是那个不老不死永生不灭的万众敬仰的佛。

　　弟子经常向我讨教怎样才能做到心无一物，四大皆空，我总是告诫他们心有悸动，切莫滥之，心有红尘，不如舍之。

　　我虽是弟子眼中的最为敬仰的得道高僧，却掩盖不住心中的悲凉，我用尽一生去赎我犯下的罪孽，我遇见她是便是罪孽的开始。

　　唐僧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经历十四年的光阴。我想我终究是在这条漫漫长路上失去了她，也忘记了关于她的所有记忆，

　　随着岁月流逝，关于她的记忆被黄沙一层层的覆盖，被我们师徒四人的脚印掩埋，最后只剩下一缕缥缈的幻影。

　　我是谁啊，是打碎琉璃盏的卷帘大将，是流沙河里吃人的水鬼，是世人口里的沙和尚，是如来佛祖亲封的金身罗汉，我是很多人，却唯独不是我。

　　西天取经长路漫漫，历经凶险，大师兄悟空有紫霞，二师兄有嫦娥，甚至连师傅都有女儿国的国主，

　　我想，我终究是西天取经路上最孤独的那个人，而关于我的那段故事，史官却始终不愿写下，除了我，也没有谁会记起。

　　紫藤花开的时候，你看那入目的紫色，婆娑的暗影，一簇一簇的繁花，像极了初见她是那一抹紫色的倩影。

　　满树的紫色无一是她，无一不是她。微风渐起，紫藤花散落一地，落在我的眉间，落在我的脚边，更扰乱了我的心神，随风摇曳的紫藤像极了那日一舞惊鸿的她，每一次回眸都勾人心魄的很。

　　秋和，秋风起，秋叶和，便是她的名字。坊间流传，南有仙地，名曰摩梭，摩梭有湖，泸沽是也。她本是泸沽烟水里的小妖，刚刚脱离妖身，入了仙籍。

　　我本是天宫中的卷帘将，虽受人敬仰，

　　可在我看来并不是什么厉害的官职，而在她眼里，我是至高无上的神，她对我的称呼也是再平凡不过的“大神仙。”

　　当时的我对这样一个紫藤花精自是不屑的，但架不住她日日在我耳边吵嚷，我虽烦她，但是有的时候也会觉得有她陪在我身边、有她烦着我，也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情，

　　“秋和小妖，你该多去些地方，不要日日缠着我。”她最不喜我称她为小妖，可我觉得这样显得亲切。

　　“大神仙，我可以嫁给你吗？”

　　那一天，秋和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酒，她面颊的绯红像极了冬日里摇曳的烛火，她眼里的期待与炽热使我不知如何是好，

　　“不！我才不要嫁给你呢，整天黑着脸。”

　　我看她脸上浮起的微微愠色，倒觉得十分俏皮可爱，

　　她突然搂住我的脖子，我瞬间被她若有若无的香气包围，她看着我，眼神迷离，眼波流转，流转的光晕将她勾勒的更加动人，

　　她嘟囔着说：“可嫁给大神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了啊。”

　　我知道，那一刻我的心开始慌乱，我努力的克制自己，按耐住心头悸动，我闭上了眼，不去看她，她鬓角细小的碎发贴合在娇嫩的皮肤上，她突然想吐，差点摔倒，

　　我一时慌了神，急忙扶住她，不让她倒下去，她却一阵咳嗽，我只好轻轻的拍打她的背部，好让她舒服一点，她的发簪不经意间滑落，青丝倾泻而下，一时难掩心头悸动。

　　“醒了？”我看着床榻上睡眼迷胧的她，她好像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她抬起头来，我瞬间移开视线，不敢与她对视，

　　“这是你的床，我怎么在你的床上。”

　　此刻她的酒已经醒去大半。

　　“你说呢。”

　　我尽量把语气放的冷酷些，这样她便什么都发现不了了吧。

　　“啊……！”意料之中的尖叫声划破长空，“你是哪里偷的酒。”我将醒酒汤放在桌子上，果不其然，她心虚的闭上了嘴。“没有！”

　　她坚决否认，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心虚，“嗯？”而我早以看穿她的小伎俩。

　　“我在月神娘娘那里听到许多故事，感受颇深，就喝了点酒。”

　　她将醒酒汤药一饮而尽，“你既已为神，就该有个神仙的样子。”

　　我慌忙收起药碗，我想，我只要离她远一点的，我就可以把心动藏起来。

　　故事的转折是在那场蟠桃会，那日王母请来了四海八荒的神仙，当然也有许多不知名的小仙，说是那盛放上千年灵力的琉璃盏也是精美绝伦的很。

　　她一舞惊鸿，花瓣纷飞于天地之间，阵阵花香袭来，她若如空谷幽兰般出现，随著她轻盈优美、飘忽若仙的舞姿，众人如痴如醉的看着她曼妙的舞姿，

　　她再一次慌乱了我的心神，我顿时不知如何是好，我见那上神摇摇晃晃的向她走去，她显然是吓住了。

　　我冲上去，失手碎了琉璃盏，也重伤了那位上神，那人怀恨在心，伴随我看到她眼中的惊讶之色，

　　果然，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大怒，打碎琉璃盏本不是什么太大的罪过，我本不善言辞，又经过他一番游说，事情就变得大不相同。

　　但她不忍我受苦，那一日，她跪在我的身边，替我求情，更惹得玉皇和王母愤怒，“你这寻常小妖，竟敢觊觎卷帘大将，真是恬不知耻。”

　　我看到她额头上已经开始微微泛红，

　　“是我的错，但求不要责罚他。”她哭诉着祈求，她的每一声啼哭就像是扎在我心上的刺。

　　“臣甘愿受罚，臣愿将她与我的罪过一同担下。”

　　我知道我此刻不该护着她，但是我别无他法，后来的故事人尽皆知了，我被贬入流沙河，成为一方水鬼，每七日还要受一次万剑穿心，

　　而她，也被革去仙籍，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凡人，要受尽轮回之苦。

　　我在流沙河中日日等待，却从未遇见过她，世人皆道我是吃人的妖怪，

　　可只有我知道，我在等那一个人，每一个经过流沙河的人，我都会在他的脑海中搜寻你的消息，

　　然后再将他们的记忆抹去，放他们归去，可我在流沙河中待了五百多年，从未有过你的消息，可关于我的传说却越来越离谱。

　　那是我在流沙河中赎罪的第573年，才第一次知道了你的消息，

　　那日观音来，说有个西天取经的僧人，让我护他一程，便可以赎去我的罪孽，再次位列仙班，我委婉拒绝，成仙与否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菩萨貌似看透了我的心思，菩萨随手一挥，画面徐徐展开，

　　“本来司命为她安排好了一生，可她却屡次违反。”

　　所以一世比一世凄惨，亡命天涯的公主、战死沙场的女将军、一生飘零的青楼女子、双目失明的诗人、伶仃孤苦的弃女。

　　无一例外，都是悲苦的命格，我看到她在每一世里痛苦挣扎。

　　我痛哭不已，菩萨又说道：“这一世，是她最后一世了，这一生，她将是平安顺遂的一生。”我努力止住哭，“我想见见她。”我对菩萨说。

　　此刻她还是个十岁的孩童，稚气未脱，太久没见她了，她还是旧日的模样，喜欢戴流苏的发簪，眼神清澈如旧，她缓缓的向我走来，而现在的我，头发蓬松，面目黝黑，

　　我在流沙河中五百年，才得以见你一面。我静静的看着她向我走来，我瞬间泪眼朦胧，恍惚间我抬起了头。

　　却见她眼里也有星星闪闪的泪光，我和她就这样静静的站着，她慢慢的走向我，像极了那年烟雨中她向我奔来的模样。“你怎么哭了。”

　　她为我拂去泪水，突然间愣住，我以为是我的容貌吓坏了她，正准备转身，却听见她说：“我见过你吗？”我是最见不得她哭的，“不曾，你我从未见过。”

　　我慌忙转过身，依稀听见一句“大神仙”，缥缈的像梦，

　　我不知道是否是我听错了，但我真的不敢再面对她，我知道她还站在原地，可我不能回头。

　　她的梦醒了，我的梦也醒了，那只是我的一个梦，那也是她的一个梦。

　　再后来，我跟随历史的脚步，见到了唐僧，还见到了孙悟空和猪八戒，可能你会觉得我是这慢慢取经路上最卑微的一个，别人笑我痴傻，

　　可只有我知道，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赎我犯下的罪，这路上的黄沙，

　　这路上的妖魔，这一路崎岖坎坷似乎都在告诉我，我走的每一步，都是走向她。

　　可我取得了真经，也没有见到她，我从司命那里窥见了她这一生。

　　她再一次违反了司命给她安排的命运，她应该在豆蔻之年遇见一个很爱她的男子，过着幸福的生活，可她在十岁那一年做了一个梦，从此不再研究风月，而专注于鬼神修仙。

　　十四年，她整整找了十四年，终于找到了流沙河，跌入水中，

　　我看见她轻声呢喃，我终于找到了，你到底是谁啊，为什么那么熟悉，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我明显看见她泪眼婆娑。

　　“够了，我不想如忘川，我也不想入轮回，我好累啊。”

　　她在奈何桥上自刎，鲜血滴落在石板上，瞬间一片血红，月色变得格外凄凉，寒鸦的叫声更凄惨了写，她的素衣白裙瞬间被鲜血染红，

　　她死后，化作一颗无比巨大的紫藤，盛放在轮回的路上，常开不败，微风渐起，满树的紫藤花随风摇曳，像极了那年她提裙轻舞，慌乱我的年华。

　　师父为我赐名悟净是有原因的，何为悟净？

　　心无旁骛便为净，心无杂念便为净，是远离污浊，去寻净土；初入法门，修行尚浅，大体只为求得清净心。

　　佛说：“随其心净，即佛土净。”

　　最终我还是成了佛，佛说：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

　　唯有身心放空，方能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有时候我在想，明明那么苦，可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活着呢。

　　多年以后我在人间游荡，世人称我悟净禅师，长生不老、不老不死既是佛祖给我西天取经一场的奖赏，亦是对我失去她永生永世的惩罚。

　　她离开后，几千年甚至更长的光阴我只能常伴青灯古佛左右，只能日日诵经，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

　　那一年，我在寺庙中种了一颗紫藤树，每年春季守着它开花，微风渐起，紫藤花漫天飞舞，像极了当初的她曼妙轻舞。

　　不经意间，我已经泪眼婆娑，出家人理当六根清净，无欲无求，可我所求的莫过于一个她，却难如登天。

　　再后来的某一天，有个叫崔护的诗人路过，站在寺庙前驻足良久，他向我作揖行礼，请求他留下一首诗，我不知为何应允了他的请求，于是他提笔写下那首流芳千古的诗：

　　去年山寺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