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雨》聆商

65、第六十五章

　　李琰回去的一路上，脑中一片空白，全靠身体的记忆驱使着他的脚步，才走回了东宫。

　　唐华浓已经累得睡着了，幸亏太医说母子平安，只是日后需要好生休息调养。

　　李琰这大半年漂泊在外，一路风尘赶回来之后，也没有片刻安宁，皇宫从来就不会像寻常人家那样，是个□□避雨的港湾，一个能可以安心休憩的地方。恰恰相反，这里的风雨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而他的父母亲人，也不会像寻常人家那样给他准备好热气腾腾的饭菜，而是设下一个又一个生关死劫等着他。

　　幸亏这里还有他在乎的人在等他，而且从今天开始，他居然也有自己的孩子了，真是不敢相信。

　　唐华浓身体这么虚弱，最后还能安然无恙地把孩子生下来，真的算是奇迹了。

　　他激动之余，又有许多旧事一并涌上心头，好像唐华浓最需要他的时候，李琰总是不在她身边。

　　宫女把他的儿子抱过来，小小的一团，几乎没什么重量，不哭也不闹，只是用乌溜溜的眼珠瞪着他看。

　　他们都说这孩子都说长得像他，李琰自己看不太出来，思绪反而飘远，想到自己小时候的事来了。

　　宫里宫外的风吹草动他都要知道，刚回宫那一阵子确实很忙，一天能收到无数条真假不明的消息，等着他决断。现在没什么动静，李琰反而愈发不安起来了。

　　一直到了晚上，唐华浓才睁开眼睛，她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奶娘把孩子抱过来。

　　李琰还来得及和她说几句话，未央宫那里又来了旨意。就和他今日被召见时一样，人们好像算准了他最在乎太子妃，所以对于每一件和唐华浓有关的事都要来搅局，每次都把时间卡得这么准，李琰甚至怀疑是不是故意的了。

　　他这么一想，脸色自然不会好看。但传旨的公公自然不会想到这一层，因为时间确实不早了，东宫今日都因为这个小皇孙累得不轻，除了值夜的宫女太监，都已经有一拨人回去休息了，他这么晚了又赶来宣旨，实在太过打扰了。

　　可这都是圣上的交代，他们只有照做的份，好在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在每个人都这么疲惫的情况下，就不折腾着当众宣读，而是直接把圣旨交给了李琰，让他自己看。

　　李琰接过来草草看了一遍，这段日子以来，他和元帝两个人各行其是，但一国终究不能有二主，于是元帝已经写明，平叛一事明日起便交由他全权负责，如无意外，到了明天早朝，还要当着文武百官再宣读一遍，昭告天下。

　　那公公满脸堆笑，又对着唐华浓说：“等太子妃好些了，多带着孩子去宫中走动，陛下他想见见皇孙。”

　　唐华浓自然答应，可是一直到宣旨的公公走了，李琰又把那圣旨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却始终都是将信将疑的样子。

　　宣旨的人是好意，又主要是为了体谅刚生产过的太子妃，才自作主张，不那么大张旗鼓地宣读。可是从另一方面看来，又有些不够正式。又过了一会儿，甘泉宫那边又有耳目传来消息，说是圣上已经下旨废后。

　　李琰听到之后，依然没有松一口气，说是更紧张了也不为过，他把今天的事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思索着元帝每一句话和每个表情的含义。

　　一切都太反常了，以他对自己父亲的了解，元帝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权威被践踏到这个地步。事情也不该是这个结果，他怎么可能依然平安无事？

　　唐华浓将他的一切反应看在眼里，真是既惊叹又感慨，她还是第一次见，世上居然有疑心至此的父子，她轻轻推了推李琰，“你有没有和皇上说过杨皇后和周充仪的事？”她问了之后又有些后悔，虽然她的本意只是实话实说，把罪行一起清算，但是却总有一种落井下石的意味。

　　李琰意料之中地摇头：“母妃家无权无势，也不受宠，父皇不会在乎的。比起她的生死，还是他自己的利益被侵犯更让他难受一点。”

　　他的脑中像是风暴席卷，事情多得想不过来，直到一阵婴儿的哭声强行阻断了他的思绪。

　　唐华浓忙着去哄孩子，又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你们是亲父子，怎么就走到这一步？现在你也有自己的孩子了，难道以后也是这么剑拔弩张吗？”

　　她说的话恰恰是李琰心中所想，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却十分确定，“我们怎会一样？从生母，家世，还有父母之间的情分，根本没有一点一样过。”

　　大概只有等到明天把旨意昭告天下之后，李琰的心才算安稳。唐华浓无奈地叹气，她又突然发现，李琰从来就没有变过。他唯一和从前不同的地方，也只是在她面前更加温柔，变得毫无保留。可是在其他时候，他还是一贯的冷漠多疑，如果那个人对他一向不好，或者有过背叛，他就更不会留有情面了。

　　这段日子他们不怎么说话，却是日日相伴在一起，李琰在自己的手下面前还要隐藏自己的惶恐，让人安心，可是当着唐华浓的面，反而暴露出自己最真实的样子。

　　他好像又回到了之前，那段一无所有，朝不保夕的日子。如果不是唐华浓对他足够了解，天天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一定也会变得不安的。

　　通常情况下，想要得到他的信任，委实要付出相当长久的努力，这非常困难。唐华浓歪打正着，她或许该觉得庆幸，可她现在和李琰早就不那么泾渭分明，反而是把对方的命运彻底纠缠在一起了。

　　所以只要他心中不安，唐华浓就要和他一起担着，旁的事也就罢了，李琰现在的担心明明就毫无道理，元帝显然已经放弃了自己身为帝王的尊严，选择了国家的周全。就算这些都是假的，李琰也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完全有能力反击。

　　可他现在做的，完全就是无用的猜忌，自己折磨自己，唐华浓看着都觉得累得慌，她没办法，只好拉着李琰，苦口婆心地劝他：“就算宫里的事情了结了，外面还有思真公主，加上四处逃窜的叛军，你总是不放心，要什么时候才能睡个好觉啊？”

　　李琰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对她的感受更是浑然无觉，“你以为什么事都能让我上心？思真公主那群人只是一帮乌合之众，不足为虑。而且现在有你们在我身边，我没有后顾之忧，放心，我撑得住。”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长年累月积攒的芥蒂也绝非三言两语就可以消除的，唐华浓也不知道怎么劝才对，只好想到什么说什么：“我早和你说过，你们毕竟是亲父子，你又这么得民心，国家需要你，无论是谁，都没理由放弃你。而且他已经有皇孙了，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别小看血缘，血浓于水，尤其是祖孙之间，常常比父子还亲呢。你也该知道，毕竟太后是你的亲祖母，不也对你很好吗？”

　　李琰顺着她的话想，倒还真品出些道理来，就算这宫廷一直都是冷冰冰的，皇祖母也多少给了他些真心和温暖。但这种话还是很难说服他，尤其是在看着面前这个小娃娃的时候。

　　父皇有那么多女人，那么多儿子，他根本顾不过来，李琰并不觉得元帝对他和他那些兄弟的感情和今日他感受到的一样，他作为人子，不被自己的父亲喜欢，又怎能奢求父亲会喜欢自己的孩子？

　　他将唐华浓那些话思来想去，反而觉得有些好笑：“原来我是僧，他倒是佛了？按你这么说，一个小婴儿，比我这些年的辛苦加起来面子还大。”

　　“当然了。”唐华浓眼中有些茫然，同时又很笃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这样想肯定是对的，你不相信我吗？”

　　唐华浓身上有种很坚定的力量，哪怕她说的那种感情李琰不曾体会过，也很难相信，但只要看着她的眼睛，他就愿意试着去接受。毕竟世上有太多事情无法解释，他也是凡夫俗子，
　　比起寻幽探秘，还是陪在他爱的人身边更好一些。

　　“为什么不信？”长夜漫漫，他也想喘口气，所以决定暂时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好好躺下来休息一会儿。

　　他直接闭上眼，靠在唐华浓身边。他本来并不觉得自己会睡着，可是不知不觉的，整个人就这么放松下来了，心跳和呼吸都变得和缓，睡得很安详。

　　之前的日子似乎一直都很昏暗，所以等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看到窗外的破晓天光，居然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

　　他很久都没有睡得这么沉了，更不会一直等到天亮了才起床，这么一来，他反而又再度紧张起来，正要慌慌张张出门的时候，忽然有一双温热柔软的手从背后抱住了他。

　　唐华浓将脸贴到他宽厚的背上，“我没有骗你吧？什么事都没发生。外面天地广阔，可以任你施展了。但是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你，你可不能这么冒失。”

　　李琰回握住她的手，“我的浓儿可真是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他利落地穿衣起身，唐华浓本来还想起身送他，但是被拦住了，李琰对着她额头印下一吻：“好好睡吧，我很快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