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雨》聆商

51、第五十一章

　　朱永宗从西域回来，带来了不少新奇的小玩意送唐华浓，除此之外，还遇到了一个人。

　　无巧不成书，这个女人不是别人，而是昔年服侍过周充仪和太子殿下的宫女，沈红湘。她十四岁时犯了错被逐出宫，在外兜兜转转好些年，又跑过来讨生活。

　　她瞧着倒是和疏影有些像，沉稳大气，不像是会鲁莽犯错的那种人，唐华浓想着，有了这层身份，不知道会不会像单夫人那样，直到些许内情。

　　唐华浓本来想要从她这里打探些周充仪当年的事，可惜沈红湘一无所知。

　　她想得再多，也不外乎是为了查明真相，从来没有在意过别人的心思，直到母亲某日突然传信过来，才让她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

　　唐夫人和她说这个女人没有背景，也无野心，姿色一般，不会威胁到她，再好控制不过。既然有这种天赐的机会，不如给她一个名分，等到有了孩子，再过继到自己膝下扶养。

　　唐华浓没想到，不仅要听外邦人阴阳怪气，在自家人这里还是躲不过。总是过来念叨，她觉得不胜其烦，她不知道李琰是怎么想的，也没有问过，如果他真的有意，她也留不住。

　　母亲对她的命令不同其他，唐华浓避无可避，只能照做。等到把她拉到李琰面前时，沈红湘还有些紧张，李琰疑惑地盯了她好久，还是没认出来她是谁。

　　沈红湘见李琰想不起来，只好主动报上自己的名字，她一开始觉得有些尴尬，不过说得多了，言语间反而顺畅起来：“一别经年，上次见面的时候，殿下还是个小孩子呢。”

　　她一说这个，李琰过去的回忆才一并涌上来，心里百味杂陈，“宫中一贯捧高踩低，那种情况下，难得有人真心待我，我也一直把红湘当做姐姐来敬重。”

　　唐华浓跟着点头：“既然这样，沈姐姐也就是是我的姐姐了。”

　　沈红湘有些受宠若惊：“殿下和太子妃有这份心意是奴婢的福气，可是千万别在嘴上叫，红湘受不起。”

　　李琰淡淡笑着，又和她说起昔年的旧事来，时间相隔太远，他们一边思索一边闲谈，许多事情才渐渐想起来，唐华浓坐在一旁听着，发现李琰好像并不是完全信任面前这个女人，不断提起许多小事，借此打探虚实，一直到了最后，才是真正的叙旧。

　　即便是李琰时不时和她解释几句，唐华浓还是感觉有些插不上话，她不怎么在意，沈红湘反而有些诚惶诚恐，捡着她能听懂的话说。

　　到了中午，沈红湘还特意下厨，那些饭菜不像皇宫御膳的精雕细琢，反而像是家里的味道。

　　没等李琰想好如何安置她，唐华浓就自作主张把她封为侍从女官，留在了东宫服侍太子。

　　还和他说心想事成，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遇见故人是好事，话都是好话，李琰越听越别扭。

　　唐华浓不是什么会照顾人的人，和李琰在一起的时候，有时李琰反而是需要分心来照顾她。红湘过惯了苦日子，自然比唐华浓周到，李琰反而觉得不自在起来。他不去找她，唐华浓就不主动来，他忙起来顾不上她，几天过去，连她最近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红湘只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对于唐华浓的事情一无所知，自然也没什么能回答他的。李琰只能亲自去看，走到她寝宫门口的时候，听到一阵琴声，似乎是广陵散，这曲子李琰之前也听过许多次，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让他烦躁。

　　直到李琰走到琴房的时候，唐华浓还是浑然无觉，直到他把琴谱抽走，她才意识到有人来了。

　　这样毫无预兆的被吓了一跳，她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脾气，开口就是埋怨：“殿下的脾气越来越差了，连琴声都听不得。我和你隔得那么远，难道这也能吵到你？更深露重的，值得你亲自找上门来找我算账？”

　　李琰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去看那张琴谱。广陵散的减字谱无法标注节奏轻重，这张乐谱的标注得很细心，但他没有什么心思去看了，他将那琴谱放到一边，“是他给你的？”

　　唐华浓也不知道怎么说，“也没有说就是给我的……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拿点东西怎么了？偷偷摸摸的人是你哥哥，又不是我。”

　　李琰一直以为他自己是个傲气自负的人，寻常人都入不得他的眼，可偏偏总是在面对这么一个面目丑陋的人时，他居然感到这样自卑。或许是因为所谓的血统，又或许，还是因为唐华浓。

　　她说她对自己仰慕许久，可两人从前未曾谋面，人们朝夕相处都不敢确保把彼此看透，更何况从诗文和故事来看人，有人说文如其人，又有人说心声心画总失真。他也不知道唐华浓在想象之后再真正认识他，会不会觉得失望。

　　从前他心中苦闷，无人可说，只能借用诗书来解忧怡情，他身为皇子，又在皇后身边长大，日子久了，也混出了些名堂，可那些东西并不能让他保全性命。时间过了这么久，李琰早不是当年的他，成了太子之后更没空钻研这些，时间久了日益荒废。唐华浓不说，他也很清楚。

　　比起从前的风花雪月，他脑子里早就被政务塞满了。面对朝夕相处的人，难免会抱怨几句，只是不想说多了让唐华浓烦心，有时候累了，在一起坐着没话可说，他居然也觉得安心自在。

　　直到看到了李琢，李琰才发现一切根本不是那样。他的那些话在心头萦绕不去，许多事情李琰不知真假，可是看到唐华浓现在的样子，他越来越不确定了，他都不敢想唐华浓在李琢那里是怎么过的，能让她流连忘返一般带回来这么多东西，好像他们才是同道中人。

　　李琰看了一圈周围的摆设，又再度看向唐华浓：“他对你也不算差，怕你觉得闷，准备的都是你喜欢的东西。”

　　李琰刚才突然出现，心情显然不佳，现在又好声好气的说话，唐华浓摸不准他的心思，也不想和他争辩：“你要是不喜欢，我叫人把这些东西全扔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琰还犯不上和物件生气，他要是非要拧着来，根本不是办法，只会适得其反。

　　每次他给唐华浓送些什么，她的反应总是不咸不淡的，都过了这么久了，李琰好像也没送出什么真正让唐华浓满意的东西给她。

　　反而是从李琢那里随便拿到的东西，能让她爱不释手。

　　李琰突然有种很强的挫败感，他希望唐华浓的这种欢喜是因他而来，而不是别的男人。可是他努力了这么久，仍然做不到。他不问出口，是为了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

　　可是现在，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思前想后，干脆把话说清楚了：“华浓，你和我说实话，他是不是比我更讨你欢心？”

　　如果仅限于她在山庄里住的那段日子，唐华浓还真不好说。李琢很可能是刻意伪装，想要利用她，或许如果真的让他得逞了，他就不屑做这些事了。就算是真的，他脾气古怪，肯定是不好相处的，日久天长，说不定问题更大。

　　唐华浓不能不说，可是也不能说得太直白了：“我除了因为自家的事去了解过政事之外，根本听不明白你平日里说的那些话。后宫不得干政，也不该去了解。而且对你来讲，比起陪你玩乐，更需要有一个能照顾你生活起居的，可我不喜欢终日围着灶台转，我喜欢的那些东西你用不上，如果天天和你一起研究这些，人们只会说我的不是。”

　　李琰听不下去了，“所以你把我推给别人？你说你不喜欢邢若吟，她已经死了，难道除了她，所有人都行吗？”

　　皇后的事，他希望唐华浓能告诉他，不管别人如何，她都会一直在他身边，而不是为了防患未然，假定她也会背叛，给他找来更多另外的人。

　　道理一直都说，像他这样的人不能有弱点，不能非谁不可。可对于自己的心，他再清楚不过，只要认定了，就不会改。

　　唐华浓低着头：“我的身体你也知道，一年两年是这样，三年五年也说不准。在大户人家还是普通百姓都会关心后嗣。更何况你是储君，时间久了被整个天下议论。而且归根究底是我没有一开始就和你说清楚，你要是为了这个另行纳妃，我不会怪你的。”

　　“我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议论，你也别终日想着这些。你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什么太子，处处受制，没有一点用处。”

　　李琰越想越气，“这些人管天管地，连这些都要管。我是人，又不是牲口。除了这些事难道就没别的事了？”

　　“我在和你好好说话，说的是正事，被你说得这么难听。”

　　李琰的态度同样说一不二：“这种事没什么好说的。”

　　唐华浓抬眼看他，目光虽然落在他身上，眼中却空空荡荡的：“那就不说别人，只论你我，要是我一辈子都生不了孩子呢？”

　　李琰被她看得不自在，目光转向一边：“你现在说这些未免为时过早。”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也清楚，“实在不行，也无所谓。我那些兄弟被关被贬，又不是死了，李家不会无后的。”

　　唐华浓又不同意了：“他们当时想要你的命，你好不容易才平安无恙，怎么能这样把江山拱手让人？这么一来，之前做的就全白费了，你愿意答应我还不答应呢。”

　　李琰深深叹息，他已经不想说什么江山家国，也没有力气去想这些事了，“你知道吗？你被他掳走，我还觉得你就算人不在我身边，还是会想着我。现在你回来了，我反而觉得你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甚至有时候我觉得我才是恶人，根本不管你愿不愿意，就这样把你拴在身边。每次我想到这些事的时候。就像拿刀子在我的心上扎。可你呢？在乎我吗？”

　　唐华浓眉头紧锁： “你要我用生气来证明在乎你，如果我真的生气了，你也满意了。日后是不是还想接着故意惹我生气？”

　　李琰不得不承认，从前邢若吟还在的时候，他确实有过这种想法，可经过之前的事，他都已经受够教训了，早就不敢这么想了。

　　“生气有用吗？我已经气过够多次了，出了气出一身毛病，什么都没留下。”唐华浓看着他：“你不明白吗？我是因为你才刻意去接近他，无非就是想探出个身份虚实。我担心你的安危，你却只想着儿女情长。至于后来，我请来杨家姑娘，是为了稳住皇后，你只知道自顾自说，我做什么不是为了你？可你为我想过吗？皇后不喜欢我，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之后还不一定有什么事呢，要是命都没有了，还有什么情谊可说？”

　　她一口气说了一堆话，李琰也真的听进去了，他正如唐华浓说的那样，还一直浑然未觉，一步错步步错，越是不想让唐华浓看见他这样，就越是说话做事不受自己控制。

　　事已至此，他没什么好说的了，垂头丧气的说了句“对不起”，就又开始自己生闷气了。

　　唐华浓忽然问他： “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李琰自然不是气她，但总归是不太高兴，干脆直说了： “我如果真的生气了，你还是这样对我不理不睬？” 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低声说了出口：“你就不能哄哄我？”

　　唐华浓仔细看着他的脸，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不笑出声，“我又没做错，为什么要我哄你？你真是难伺候。”

　　她知道，李琰说到底还是因为太在乎了她所以才会这个样子，总觉得是自己不够强大，才会处处受制于人。他那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她面前卸去了所有的骄傲，心中不可能毫不动容，看他难过，她也有些不忍心了：“就算是再强的人，做事也总会有所顾忌，祖宗家法，哪有那么容易撼动的，别总觉得是你的问题。”

　　她之前说的那些话，李琰都听进去了，唯独这一句，他明显不认同：“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让我陪你。早知道你喜欢这样的，我就……”

　　唐华浓本来心情复杂，看到他这个样子反而笑了起来，许久都停不下来：“算了吧。都过去多少年了，好的东西还是留在记忆里。”

　　李琰嘴硬道：“我只是疏于练习，又不是不会。”

　　唐华浓无奈：“你难道非要在这种地方争强吗？”

　　李琰将那张琴谱拿起来又放下，摇头：“这个不好，换一个。”

　　唐华浓却很坚持：“就弹这个，错的是人，又不是物件。你要是今天过不去这个坎，永远都过不去。”

　　李琰无奈，只好答应下来，他已经好久没碰琴了，还有些紧张，唐华浓甚至能听见他断断续续轻声吸气的声音，在心里偷笑。可等他一曲弹毕，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嘲笑的地方，李琰好像也真的不在乎了，反而反过来教她了。

　　见唐华浓有些欲言又止，李琰还以为她对自己的反应不满意，有自顾自解释起来：“我真的不生气了，患难见真情，如果没有他无事生非，挑拨离间，我们还没有今天呢。”

　　唐华浓没有笑话可以看，就好像被噎了一口，总是焦躁不安，反而变成了李琰一直叫她静下心来，之后唐华浓或许是太过放松了，到了后来，直接靠在他肩头睡着了，她觉得很安详，等到琴声渐止，又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李琰说话。

　　“我要出一趟远门。最短也要半年才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