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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除夕 ...

  •   自腊月二十抵达洛阳后,裴时霁便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

      除却向圣人述职,同官署交接手续,最让裴时霁头疼的,便是没完没了的应酬。

      能推的已经推了不少,即使这样,裴时霁这十日喝的酒,比她前二十多年喝的都多。

      为表嘉奖,陛下在皇城根赐了座新宅,亲自指派内务司协助裴时霁开府。

      开府事情繁杂,裴时霁抽不开身,事情便由管家孟全大包大揽,尚遥也一直在帮忙。

      新府最快也得年后才能住进去,这段时间,孟全和尚遥一直在新旧宅之间两头跑。

      今日除夕,那些显贵们终于滚回去过年,不好意思再来打扰裴时霁。

      可就在这难得的空闲时间,裴时霁在老宅后院大厅,对着手上这张黑糊糊的纸,看了快一碗茶的功夫。

      裴时霁把纸放在桌子上摊平,捋直,努力让过分抽象的字体显得清晰点。

      内容是寻常的婉拒之语,言祁家初到洛阳,琐事繁多,恐招待不周,待一切妥当之后,祁家会亲自邀请。

      只是这随性敷衍的字体,就差没把“你别来了”四个大字给嵌上去。

      “我说将军,您可快别看了,您就是把纸看破了,也改变不了这上面的内容啊。”

      孟全脸修得干净,肤色有些黑,两颊瘦得凹下去,快四十了还跟年轻小伙子似的精神。

      他一把手把裴时霁带大,后来裴时霁去了朔苍,他就在洛阳守着裴家。

      这么多年,裴家就剩了这一根独苗苗,他也无儿无女,他和裴时霁之间,不仅仅是主仆,更是亲人。

      裴时霁看了多久,孟全就等了多久,这可把他等得简直心急如焚,“这晌午都快到了,您还是吃点东西吧,晚上还得守岁,这身体就是铁打的也受不了啊。”

      裴时霁终于舍得放下那张破烂得就差碎了的纸张,在坐榻上直起身子,右胳膊压在小桌子上,苦笑地问道:“确定把意思传到了吗?”

      孟全眼睛都小了一圈,满脸无奈,“可不就是传到了吗,我揪着送消息的小葛问了好几遍,他赌咒发誓,说您亲自交代的,他到那大气都没敢喘,,绝没有冒犯到对方。他还说,送信的时候,接信的姑娘还好好的,说话也客气。收到回信的时候,那姑娘脾气忽然大转弯,那脸叫个冷啊,差点没把小葛吓哭了都。”

      事情不仅没有按照预想中发展,反而变得棘手起来,裴时霁有些疲惫地揉揉额角。

      孟全话匣子一开,碎嘴子彻底搂不住。

      “您啊,为她们百般思虑,连拜个年都提前问问她们的意见,就怕忽然上门拜访让彼此尴尬。可祁家呢?这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将军,这祁家简直是在下咱们面子。怎么的呢,这婚事她们还不乐意了?将军您青春年华,年少有为,才华横溢的,她们还瞧不起了!”

      裴时霁:“……”

      眼看孟全慷慨激昂的要继续,裴时霁连忙掐断他的话头,笑着说:“好了,传菜吧,有些饿了。”

      “哎——哎!”孟全一听裴时霁饿了,嘴边的话立刻烟消云散,连忙出门,“我这就去!”

      裴时霁叹口气,转回身继续对着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指尖擦过张牙舞爪的字体,似乎都能感受到写字人凶狠的模样。

      裴时霁无奈地笑了笑,总是暖意融融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迷惘。

      旧宅人本就不多,一大早裴时霁便让大家伙回去和家人团聚,只剩了孟全和几个本就没家的丫鬟。

      裴府一向不讲究那些狗屁规矩,裴时霁更是个不喜欢拿架子的,她把孟全和那几个女孩叫来,一起吃了午饭。

      吃过饭,几个人简单把院子布置了一下,为晚上的守岁做准备。

      裴时霁食指勾着灯笼,单脚踩上梯子,把灯笼挂在了前厅的门旁。

      “裴大忙人今日倒是得闲,这般有雅兴的吗?”

      院子里来了两位姑娘。

      矮一些的那位披着大红的氅衣,黑发绾成精巧的发髻,明眸皓齿,鲜红的薄唇一张一合,笑似银铃,尾音勾挑,带出些许妩媚,媚而不黏腻,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高一些的那位穿着绿沉的大衣,目若寒冰,比这地冻天寒还得冷上几分,纵使颜胜桃李,也让人敬而远之。

      “你们怎么来了?”裴时霁眼里含笑,立刻从梯子上下来,迎了上去。

      “来看看你这个大忙人啊,之前便来了几趟,可一次人都没寻到呢。”

      红衣姑娘直勾勾盯着裴时霁,裴时霁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是我招待不周,江桉你快别取笑我了。”

      “中午休诊,我同姐姐才得空过来。”江蓠把裴时霁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语气平淡,“我记得我和你说过伤后忌酒。”

      面对随军多年,照顾自己多年的江大神医,裴时霁立刻低头认错:“我知错了。”

      江蓠慢悠悠看她一眼,没说话。

      江桉冲江蓠笑道:“时霁的身份摆在这,多体谅些嘛,大过年的不要生气啦,好不好?”

      江蓠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江桉笑着一手一个,把江蓠和裴时霁都扯进屋子里,“知道尚遥肯定不会被允许出来,我和小蓠特意来陪你说说话,顺便送你份生辰礼物。”

      江蓠先拆开包裹,冷漠地从里面拎出十个垒得老高的纸包,“新配的药方,一天两包,五天后我再来给你把脉。”

      好朴实无华的礼物。

      裴时霁:“……多谢。”

      江桉的包裹很厚实,里面装着一套全新的冬衣。

      “虽然你身体扛冻,但是毕竟伤好才一个月,防寒保暖总是好的。你这人只能记得旁人,总是忽略自己,猜到你忙起来肯定会忘了添新衣。孟叔做事再细,也难免有疏漏的地方,我便自作主张,给你做了一套,颜色样式都是我定的,看看喜不喜欢。”

      江桉眨眨眼睛,一语双关道:“小蓠‘主内’,那我‘主外’。”

      裴时霁站在桌子旁边,极小幅度的,眉头抖了一下,十分不自在地想抬手掩饰些什么,又似乎意识到这样的举止极为不礼貌,便把手垂了下去,抬眸直视满眼期待的江桉,“你女红出色,衣服定是上品。”

      裴时霁将衣服捧出来,拎着领口抖开,指尖摩挲在细滑的料子上,在自己身前比划了一下。

      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但是用料扎实,针线细密,还是裴时霁很喜欢的铅白色。

      裴时霁微微欠身,有意无意用很礼貌的语气,“我很喜欢。”

      江桉似乎对裴时霁这些细微的变化浑然不觉,眼角弯了下去。

      “新的一年,新的一岁,我们的裴大将军也要继续快快乐乐,平平安安。”

      裴时霁撑起嘴角的笑意,得体温雅。

      冬日天黑得极快,裴时霁想留她们吃晚饭,江蓠没答应,说师傅一年就回来这一趟,总得一块过年才行。

      裴时霁也不强留,托她们向师傅问好,便送她们离开了。

      回到屋内,裴时霁对着那套袍服静默地看了会,叹口气,把包裹重新给系好,连同江蓠的药包一块放进了柜子里。

      柜子一共有三层,最上层里角搁着方四方四正的小匣子,裴时霁站直身子,默默瞧了那匣子一会。

      “嘭!”

      极大的响动乍起在屋外,一同响起的,还有几个姑娘的惊呼声。

      裴时霁走到廊下时,升至最高点的烟花正好绽放,在裴时霁总似江南春雨的脸上映出斑斓的色彩。

      今夜无宵禁,此刻大街上定是人山人海,孩童欢快的笑声时不时经过裴府的门外,拨浪鼓的声音一下一下,传进裴时霁的耳朵里。

      裴时霁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瞧着凑在墙角的小姑娘们入迷欢喜的样子,莞尔一笑。

      整整十二年,时隔这么久再度看到这般祥和温馨的场景,裴时霁的心放松下来。

      淡淡的哀愁如烟雾般缭绕又消散,那些刺目的鲜红,激昂的号角声,同朔苍的黄沙一起,如梦幻,恍如隔世。

      “哎呦,快别看了,赶紧来吃年夜饭,这么冷的天,等会就全凉了。”

      孟全用托盘端着饭菜过来,声音尖利,把那几个女孩高兴得忘乎所以的魂给扯了回来。

      “来了来了!”女孩们叽叽喳喳,像快乐的小麻雀,飞快地小跑而来。

      年夜饭简单,五个人围坐一圈,虽不热烈,但温馨地吃了一顿热饭。记着江蓠的话,裴时霁没有喝酒,以茶代酒敬了其他人几杯。

      饭后,把桌子收拾干净,裴时霁站在屋门口给每个人封了个大红包。

      “谢谢将军,祝将军新年快乐,大吉大利!”

      几个姑娘拿了红包,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了好些吉祥话,欢天喜地的走了。

      孟全还杵在屋里,磨磨蹭蹭的,没等裴时霁开口问,他又神神秘秘地跑了出去。

      回来时,孟全的手里多了一碗长寿面。

      孟全收敛神情,注视着裴时霁。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当年才到自己膝盖,手里拿着巴掌大的风车的小女孩。

      一别十二年,老天有眼,终于让他等到了囫囵个归来的裴时霁。

      摇曳的烛光里,眼泪从孟全浑浊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孟叔……”裴时霁轻唤了他一声。

      孟全从回忆里惊醒,连忙转过身擦掉眼泪,扯了点笑意出来,“您瞧,这真的是,老了老了,眼泪还管不住了呢。”

      一缕哀愁突破裴时霁心底严防死守的防线,堂而皇之地撕开她伤痕累累的身体,攥住她的喉咙,逼红了她的眼眶。

      本以为多年戎马生涯早已掏空了自己多余的情绪,没想到有些东西,如断木重生,连绵不绝。

      裴时霁呼口气,缓解了那些哭意。

      “知道您不爱麻烦别人,也不想为了个生辰耽误别人过除夕,可毕竟是生辰,我就给您做了这个。”

      “瞧我这话多的,您赶紧吃吧,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裴时霁重新坐下,用筷子挑了口面条。

      乳白色的汤水上浮动着圆圆的油花,碧绿的葱花上下漂浮,椭圆的蛋白里嵌着蛋黄,纯白的面条细长劲道。

      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裴时霁低下头,加快了速度。

      见裴时霁喜欢,孟全眼里又感动得冒出了泪花,他赶忙揩去。

      “我再去做点,厨房现成的材料,灶上还热着呢。”

      “够吃的。”

      “哎哎,好。”

      孟全不说话了,慈爱地看着裴时霁。

      裴时霁放下筷子,用帕子擦过嘴后,起身走到柜子那,拉开第一格,取出了两个纸袋。

      “听父亲说,你来洛阳后,时常念叨着老家的蜜桔,我托船运的朋友带了些来,昨个才到。可惜今年产量不多,当地销售又走俏,买不到很多。”

      孟全受宠若惊地接过纸包,“没想到将军还记着我这个小喜好……”

      说着说着,孟全又开始哽咽。

      孟全脸上皮肤松弛,还有点点斑痕,既是年老的象征,更是操劳的证据。

      裴时霁瞧着,酸楚在心中翻涌,她温声细语地说:“孟叔,今个你早些休息吧,这里我来收拾就好。”

      “那怎么行呢,今晚我还得陪您守岁呢。”孟全忙用袖子擦擦脸,惊讶道。

      “我这哪里有那么多规矩,你平时早睡惯了,别为了陪我熬坏了身子。” 裴时霁故意开玩笑,“万一熬坏了,我还得去找江蓠来给你瞧瞧,我啊,现在见到她心里就发憷。”

      孟全还想说些什么,被裴时霁笑着打断了,“好啦,今日我生辰,你就听我安排吧。”

      孟全眼巴巴地看了一圈,恋恋不舍地说:“那您也注意身体,有事叫我啊。”

      孟全走到门口,裴时霁喊了一声:“孟叔。”

      孟全应着转过身。

      裴时霁笑意浅浅,“新年快乐。”

      孟全笑得见牙不见眼,朗声答:“新年快乐!”

      门被轻轻带上,屋子安静下来。

      裴时霁转身,盯着跳动的烛火发了会愣。

      屋内炭火正旺,对吹寒风吹惯了的裴时霁来说有些闷了,她走到窗边,支起窗户,窗外的白光映在眼底,裴时霁才看见窗边薄薄的一层雪花。

      下雪了。

      深蓝似海的夜空里,晶莹剔透的雪花飘然而下,点点白光为这深沉夜色添一抹亮色。

      大雪安静地落下,悄无声息。

      裴时霁站在窗前,高挑的身影沐浴在昏黄烛火之中,随意披散的长发上浮着层暖光。

      她伸出手,一片雪花矜持地落在她细腻的指尖,带来一点凉意。

      雪花飞舞的世界映照出她孤寂的神色,倦怠从她身体深处争先恐后地钻出来,凶猛地攫住她的四肢百骸,叫嚣着要将她撕碎。

      额角的神经在猛烈地跳动,裴时霁浑不在意,垂下眼睛,默默地站着,仿佛睡着了般安静。

      她忽然抬起右手,搭上自己的左肩,指尖眷恋地摩挲着。

      裴时霁的嘴角勾起愉悦的笑容,春日暖阳般的笑容立刻瓦解了那些痛苦与凄寒,沉寂的眼眸里重新一点点燃起了亮光。

      窗台上逐渐堆积起小巧可爱的雪花,裴时霁抬头望向大雪落下的深蓝苍穹,言笑晏晏:

      “既然见不到你,那么在这里,祝你新的一年,健康平安,福履,时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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