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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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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图伦城主布库录的女儿,城中的人都知道我叫乌云珠,阿玛和哥哥们唤我琪琪格,那是额娘为我起的乳名,我出生不过百日,她便撒手人寰了,阿玛十分疼爱我,因为我是他最爱的妻子所生的小女儿,哥哥们也很宠溺我,每次狩猎他们都带着我,让我骑最强壮的马,教我使最劲疾的弓弩,城中百姓都夸耀他们是女真部族最勇猛的巴图鲁,我也很自豪,原本我以为这样幸福的日子会一直持续,直到我十四岁时,遇见了那个改变我一生的人。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阿玛带着大哥和二哥出城见辽东总兵李成梁,城中由三哥代守,那天夜里,我像往常一样到鹰房里看我的海东青,回房中时却见我的侍女葛黛神色惊恐,我连忙上前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我院中的偏殿里有奇怪的动静,像是闹鬼,听她越说越邪门,我打算不惊动其他人,亲自去看看。那间偏殿是放杂物用的,平时都没有人进去过,我拿着一盏烛灯,蹑手蹑脚的走进偏殿,一股潮湿的霉味瞬间扑鼻而来,我连忙用绢子捂住鼻子,殿内极黑,尽管我就着烛光,可能见的范围仍然有限,地上堆满了各种物件,我只能小心翼翼的向前迈进,屋外北风呼作,呜咽有声,吹着那粗木窗棂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我开始害怕起来,一阵大风吹进,我的蜡烛熄灭了,殿内又恢复死寂,我的心却越发慌张了起来,因为我闻到了一股极为浓烈的血腥味,正当我犹豫着是否要出门叫人时,我的嘴巴忽然被一只手蒙住,同时我的腰也被某种利器抵住,“想活命就别出声!”暗夜里,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感觉他很高大,听他的声音,大概和哥哥的岁数相仿吧,他气息粗重,没过多久就晕了过去,我忙将院内的洒扫奴隶叫来,让他们把他抬到我的屋里去,接下来的几天他都由我照料,他一直在昏睡,还时常说一些梦话,有时还会哼唱两句,那是古老的女真民谣,每当他哼起那曲子的时候,我总是觉得他英挺的面容里流露着憨厚的傻气。阿玛告诉过我,女真人是一家人,我总觉得他不会是我们的敌人,我吩咐过下人,不可将这个人的事情说出去,所以直到他伤好醒来,都没有人知道这个外姓男子的存在。那日正午,三哥带着侍卫出城迎接阿玛,我则到祀堂中与萨满妈妈一起祈福,可是回来时却再也寻不到他的踪迹,他告诉过我,他是叶赫部纳林贝勒的部下,被敌人射伤,仓皇之下误入了图伦城,我想他兴许是得赶回去复命,可心中却生出莫名的悲伤来。
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我的生活也变了样,阿玛和哥哥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常常陪我,他们出征在外,一走就是数个月,后来我才从大哥的侍卫哈赛口中得知,建州的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联合多个部落进攻图伦城,我们伤亡惨重,损失巨大,而且我还得到一个更为可怕的消息,阿玛下了一道密令,全城戒严缉拿一个女真男子,哈赛说几个月前城中混进了一些外姓人,是努尔哈赤派来的密探,我隐隐有不安感,可是那个人告诉过我,他是叶赫部的人,我愿意相信他。又过了几个月,城外的形势越来越紧迫,城内也是风声鹤唳,阿玛的部队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我们不得不请求外援,大哥和二哥因为战事生了不少龃龉,在请援的问题上他们也针锋相对,大哥想请求同样是女真人的叶赫部的帮助,而二哥则想投奔明朝,那段时间,我总觉得他们是那么的陌生,大概是见了太多的血,杀红了眼,戾气盖过了平日的温和谦逊。一天夜里,我心中烦闷,便骑马到府外的小河边散心,我本来就没什么心情,□□那批枣红小马未经驯化,到了河边就开始发了狂的跑,我吓得赶紧收缰,可还没等我拉到那缰绳,就被它甩了出去,好巧不巧,我就这样落到了河里,我不会水,在河里挣扎着扑腾了几下,又喝了好多水,肺里像是被塞满了棉花,我的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在梦里,我听到一个人一直在叫我的名字,倒不像是阿玛的声音,也不是哥哥的,但很熟悉,我拼命的回忆,可是脑袋一只嗡嗡叫个不停,我忽然觉得嘴唇上有炙热的气息,柔软的触感传来,我觉得肺疼的快要裂开了,那些棉花被外部的某种力量带出,一阵呕吐之意传来,我突然睁开眼睛,朝着地上猛地呕水,感觉背部被人用手轻轻拍着,又扶住我的腰部给我支撑,“你怎么那么蠢,骑个马都能摔水里”我窘极、气极,转过身去想同他理论一番,可转身却突然停住,原来是他!一别已近一年,我都快将他忘记了“是你?”我想到哈赛之前说的话,突然又警觉起来“你来干什么?”他信步走上前来“我不来的话,你今晚可要呛死在这河里了。”我听他有打趣之意,有些生气“我说的不是这个。”他笑道“那是哪个,哦,你是说我刚才为什么要亲你?”我大窘“你胡说什么?!”“分明就是啊,你喝了那么多水,不帮你吐出来可救不醒你。”“你....”我的脸霎时红了“你这个登徒子!”他不以为然,又打趣道“怎么,你是想问问我是怎么帮你把水吐出来的吗?来来,我现在再演示一遍。”说着便作势要拉我,我一把抽出腰间的马鞭,狠狠朝他打去,可那马鞭不得近他身边半分,早被他稳稳的握在手中,我没讨到便宜就索性放手将那鞭子扔给他,他见我真的生气了,便又将那鞭子递到我手里“是我不对,不该那么取笑你的,你别生气了,这次我绝不还手,让你打到开心为止,你打吧。”我心中好笑,却又装作生气的样子,把头扭向一边,他又换了更温和的语气“你说,要怎么做才能不生我的气。”我看向他,他身着一袭月白色骑装,身姿颀长,腰间配有一把中长的弯刀,全然没了受伤时的狼狈模样,想起他在图伦的那些日子,我忽然笑了,他却愣神一般看着我“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我转念一想,说道“要我不生气也可以,你告诉我你是谁,来图伦城干什么?”他停顿了一下,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但又很快恢复平静“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是纳林贝勒的手下,这次前来,只为见你一面。”“见我?”
他忽然拉起我的手,轻轻吻了一下“乌云珠,你救过我,我很感激你,但是除了感激,我还有其他要说的..”这时北边的旷野上忽然传来尖锐的马哨声,他的眼生机警起来,就像是草原上的狼看到猎物一样,敏锐、狠厉。“怎么了?”我问道,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轻身说“闭上眼睛。”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照做了,他在我的额前落了一个吻“你是我的月亮。”我只觉得羞赧极了,心中的某种情愫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已种下,那时候太小,并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我刚要开口说话,那马哨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很急,像是在催促着什么,“这里不安全,我的硕勒会送你回去的。”说罢他便将我抱到他的马背上,“拉稳缰绳,它会听你的话的”接着他就朝那匹马抽了一鞭,那马便如疾风一般载着我离开。
之后的日子里,图伦城迎来了久违的宁静,听哥哥说,这是因为建州被叶赫部偷袭,只能回城布防,这给图伦士兵留下喘息之极。可是我们并没有高兴多久,也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建州的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带兵攻破图伦,阿玛只得带着亲眷和一些散兵败走图伦城,哥哥们则被留下来善后,我们逃到哈达城后便暂时驻扎了下来,慢慢的,我发现哥哥们总是心事重重,见我也是一副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这天父亲突然把我叫道跟前,他神情凝重“琪琪格,你有认识的人在建州吗?”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那么问,只说“并没有,是前线战况不好吗?”阿玛沉静片刻,又问道“那你可曾见过什么陌生人?”未料阿玛会这样问,我以为是那日有士兵看到我与那个人在河边回来禀告给阿玛的,我担心在这个节骨眼说这些不合时宜,便矢口否认,阿玛紧紧盯着我,他的目光深沉的像一汪玄潭,他是了解我的,知道我撒了谎,“前日你哥哥们在图伦城浴血奋战,我们的精锐部队已经消耗殆尽,这你是知道的。他们告诉我建州的兵勇一直在找一个女孩,她叫乌云珠,。”阿玛的话虽然是缓缓的说出,可对我而言却是一记焦雷,炸的我分不清东西南北,惊愕过后,无数可怕的念头便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琪琪格,你怎么了?”听阿玛关心的询问,我却来不及回答他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了“阿玛,快离开这里,快!”“怎么了?为什么?”我刚要说话,却被门外的声音打断“来不及了!”三哥冲了进来,“阿玛,舒尔哈齐的兵马已经到了哈达部,看来他是要与我们决一死战了!”说罢他又抽出腰刀,大喊道“是哪个叛徒泄露了我们的军要,我杀了他!”我浑身颤抖着,想起那夜临走时我告诉他我们的后方是哈达部,希望他能到叶赫说服纳林贝勒出兵到哈达帮助我们,是他骗了我。不觉间我已经开口说道“是我说的”“什么?!”哥哥惊怒道。阿玛却极为平静“费扬古!建州骑兵到了城外,你不去迎战愣在这里做什么?!”哥哥走了以后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惊痛,伏在阿玛膝上大声哭泣,阿玛看穿了我的心事,抚摸我的头说道“琪琪格,这不怪你,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他把眼神投向窗外,像是在追忆某个遥远的故事“我曾经受人挑拨,杀了努尔哈赤的父亲塔克世,与他们兄弟二人结下了世仇,如今因果报应,他们攻陷我的城池,就是要取我性命我也无话可说。”他伸手擦干我的泪痕“可你和你的兄长是无辜的,我不愿见你们枉死,所以,无论如何我会为你们争取生机的。”我心中无限哀伤,那些可怕的念头又一次缠住了我,我惶恐的问阿玛要做什么,他却只是笑了笑,那天夜里,他便带着我的三个哥哥到努尔哈赤的营地议和,我一整个夜晚都辗转难眠,直到第二日傍晚他们才回来,可是却不见三哥的踪影。阿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图伦决战之前,他是傲立乱世的枭雄,现在他却变成了一个憔悴的老人,他的身上再也找不到半分锐气,我知道,三哥肯定是被扣为人质,哈赛悄悄告诉我,除了这个,还有更为过分的议和条件,诸如阿玛必须重新选立新的城主,图伦须听命建州,为建州供输兵勇,可说到后面他又含糊其辞。不久后,我发现府邸的人开始变得忙碌,像是在准备什么盛会一样,我的嬷嬷苏拉竟然在院子里裁剪起茜素红,那是女真人结婚时才用的布料,我慢慢明白了过来,发疯似的冲的嬷嬷身边,扯下她手中的茜素红,用剪刀把它划的稀碎,本来我想去质问阿玛,为什么要把我推进火坑,可残存的理智告诉我,这由不得我们任何人,要想我们一家人活命,就只能任他们摆弄。我恨极了那个人,恨他欺骗我,利用我的感情,恨他摧残我的百姓,伤害我的家人,可我却没有脱身之策,为了我的家人,我也必须嫁给他。
我的婚礼十分盛大,阿玛为我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哥哥们送我走了数十里,浩荡的送亲队伍绵延了数里路,唯独少了那个娶我的人,我知道,他对我只有利用,如今目的得逞自然不用多耗费功夫,况且他们兵力强盛,随时都可以灭了这个只剩老弱病残的图伦城。坐在十六乘的花轿里,我对那未知的后半生充满了恐惧和悔意。进了副都督府,便有嬷嬷来扶我下轿,一群女仆簇拥我上堂叩见长辈,堂前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嬷嬷告诉我她是努尔哈赤的大福晋佟佳氏,见我行礼便上前拉住我“妹妹不用拘那些虚礼,原是我们对不住你,新婚之夜便让新郎官随着他哥哥出征去了,等舒尔哈齐回来,一定要他好好补偿你才是。”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舒尔哈齐,努尔哈赤的同母兄弟,建州的副都督。又过了两个月,我渐渐熟悉了这里的环境,我房中的几个嬷嬷很是尽心,见我孤单,她们便到集市买了两只小兔子陪我,那天下午,我在院中草地上喂着小兔子,忽然听到远处街上传来百姓的欢呼腾叫声,还未来得及弄清楚怎么回事,一个嬷嬷便跑到我身边,气喘吁吁的告诉我他们的大老爷和二老爷打了胜仗回来了。她没有从我的表情中得到她所期待的兴奋之感,显然有些失落。没过多久他就带着一群侍卫进了门,见我站在院中,他那严肃的脸上顿时绽开笑意,他朝我快步走来,我站立原地,淡淡看着,他还是那样挺拔、英俊,可是,他已不是那个他了。“乌云珠,这么热的天,你怎么站在这里。”他伸手想要帮我捋过额前的碎发,我却突然退后了一步,让他的手那样堪堪停在风中,嬷嬷见此情形,急忙道“福晋这几日身体不适,老是气短胸闷,奴才就想着让福晋到院中散步,透透气。”听了嬷嬷的话,他又走上前来,握住我的手“现在可有好些了?要不然我叫人请郎中来。”我缓缓抬头,见他目光真挚,念及前尘种种,只不敢再多想。
那天夜里嬷嬷便到我房中,教我一些从前从不知道的东西,我只是觉得迷惑、害怕,抽泣着告诉嬷嬷我不敢,嬷嬷则温和的安慰我,她告诉我这是每个女人都会经历的,后来她就差侍女进来时候我沐浴。秋夜里,本来是寒凉的,可我身上却一阵阵的出着冷汗,我从未经历过如此可怕的事情,那是锥心的疼和无尽的索取,我知道他为了安抚我的情绪,迁就着我,呵护着我,可我还是那么委屈,他吻过我流下的泪,在我耳边柔声说他爱我,我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也不记得恳求了多少次他才放过了我。
后来的几个月里,他都陪在我身边,带我去骑马、打猎,他还会陪我到裁缝铺里做衣裳,可我心里却总是想着其他的事情,我常向他打听三哥的消息,他却刻意保留,不肯过多的透露。我很快就有了身孕,他很是开心,可没过多久他又随着他的哥哥出征叶赫,府内又变得冷清起来,我开始打听起了三哥的下落,终于,努尔哈赤府上一个刚来的卫兵被我买通了,他告诉我,费扬古被软禁在都督府的前院中,那日我将房中的嬷嬷都打发走了,便匆匆赶往都督府,舒尔哈齐走之前将他的令牌给我,他说这令牌可号令府兵,若有不测,可用其护我周全,拿着这个令牌也能通行无阻。我顺利进入了前院,原来三哥被安置在一处暖阁中,我步入殿中,见一个蓬头垢面的痴人坐在地上,我正想向前问清楚,可猛然间发现那竟然是我的三哥,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生气勃勃的青年,如今却是这般潦倒,我哽咽的唤了声“三哥”看他不应,我又唤了一声,他才抬起头来,目光呆滞、眼神空洞,我上前将他扶起,他却狠狠的将我推开“叛徒!你这个叛徒!你害死父亲,如今又要来害我。”我被他吓住了“你说什么?”“哼!没人告诉你吗?议和那天,建州的那两兄弟逼着我自废双手,又拿满城人的姓名逼着阿玛吞下乌头毒。吃了那个药,活不多一个月的,你这个叛徒,不是因为你泄露的机密,那两兄弟怎么会那么容易找到我们?!阿玛怎么会死?!”
回到府上时,嬷嬷着急忙慌的上前问我去了哪,见我脸色惨白,嬷嬷吓得差人去请郎中来为我诊脉“福晋这是去了哪儿,您现在可要保重身体才是,不为自己也得为您腹中的小阿哥小格格呀。”我把手放在平坦的腹部,这是仇人的孩子,他的阿玛逼死了我的阿玛,逼疯了我的哥哥,我怎么能让它平安降临到这个世上呢?我笑道“嬷嬷,池中芦花真漂亮,等明天你再让下人多种一些,我看着那些花,心里也高兴些。”嬷嬷见我这么说,便连连答应。
我有喘疾,一旦吸入植物飞絮就会复发,这个病极伤我的元气,我缠绵病了十几日,没有郎中找得出病因,只能开出一幅幅的药让我服下,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嬷嬷们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到都督府去禀告努尔哈赤的大福晋,她又找了萨满法师来为我祈福,每日都在我的房前诵经,可我的病怎么也好不起来,又过了一段时间,舒尔哈齐带兵归来的消息传来。我听说他们吃了败仗,他兴许也没心思管我的事情,而我,依然会到院中的湖心庭去看芦花,我的身孕已有五个月了,可我因为病中太过虚弱,肚子也不像正常妇人那般大。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一回府就急着来看我,见我挣扎着起身,他便连忙上前挽住我的腰,他盔甲上那厚重的尘土和血腥味顿时冲入我的鼻腔,我又开始剧烈的恶心起来,他眼里充满了无限怜惜,将我抱到床榻上,让侍女来伺候我后他便去换下戎装穿了家常的袍缎来陪我,他坐在床前,见我紧闭着眼睛不看他,他又轻声询问“我给你写了信,你怎么都不回我?”见我仍不回应,他伸手放在我微微隆起的腹部,尽是温存,我和他一样,曾经有一刻期待过这个孩子,可当我得知那些丑恶肮脏的事实以后,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今生今世,他都是我的仇人“我阿玛的死,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他愣了一下,神情变得不那么自然,像是一个被戳破谎言的孩子“你们害死了他,我哥哥也成了废人,那么什么时候轮到我呢?”“那一日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让侍女端来药汤,要喂我服下,我抢去他手中的药碗,狠狠向他掼去,他并没有躲开,那青瓷药碗砸在他的额角后瞬时碎裂,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脸留下,侍女和嬷嬷们跪了一地,他额头青筋暴起,我心中快意极了,想着下一刻他便会抽出刀来把我了解了吧,可他只是站在原地,我又伸手向他的脸掴去,那巴掌还未打到他脸上便被他抓住了手腕,我用力的挣扎着,想要把手从他掌中抽出,“你放开我!”我正想伸脚踢向他时,腹内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紧接着便是密密麻麻的刺痛,我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他惊慌的眼神,他一把抱起我,大声喊道“快去叫郎中,快!”他的声音是那么颤抖,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身下早已有了大滩的血迹,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在梦里,我总是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叫我,就像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在小河边,他也是这样唤着我的名字,我原来那么在意过他,可我现在又是那么的恨他。我希望自己快点死去,就能逃脱这人间炼狱,可我还是没能如愿。那仅仅五个月大的胎儿没能保住,我没有预期中的痛快,我以为见到他痛苦的样子我会很开心,可是他痛苦的神情并没有给我带来多么大的快意。他给下人们下了封口令,不许他们在我面前提起孩子的事情,所有嬷嬷都噤若寒蝉,生怕说错了话惹我伤心,我心中想着,他大概是以为孩子的夭折是因为他吧。后来的日子他便很少出现在我面前,我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他多半时间都在营地与谋士讨论战事,要么就到努尔哈赤的都督府聚会,就算是回来,他也宿在偏殿,偶尔会把我房中的嬷嬷叫去问话,无非就是询问我的饮食和病情,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
努尔哈赤的大福晋和几个侧福晋常常到府上看我,他们会带着我到城中游玩,那个佟佳氏的大福晋常常问我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舒尔哈齐朝贡明朝后带回了什么?他曾经是否跟我说过要去抚顺城的事情?回去以后,我思虑再三,决定弄个清楚,一天夜里,他如往常一样到营地巡视,我乘隙进了他的书房,文案上堆着很多文书,我翻找了许久,终于看到一卷印有朝廷印章的诏书,阿玛曾经教我识过汉文,所以当我看见上面明晃晃写有“敕建州副都督舒尔哈齐为都统”的时候颇为震惊,这就是大福晋问我的东西,或者说,是努尔哈赤差她来向我打听的,为什么舒尔哈齐不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的哥哥?我这样想着,一切又似乎清晰了起来,舒尔哈齐战功卓著,攻城拔寨无所不能,无论是领兵打战还是文才谋略他都不在努尔哈赤之下,怎么会甘心屈居人下?就像我的大哥和二哥一样,尽管是同胞兄弟,可在权力面前他们总是会产生冲突的。我又接着打开好几封汉字文书,多半是劝解舒尔哈齐脱离他兄长的管制的话,我暗自想着这些明朝人真是用心险恶,挑拨了努尔哈赤兄弟的关系,既可以分解他们的兵力,又能够削弱女真人的力量,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这样的用心就连我都看得懂,那么那个城府极深的舒尔哈齐怎么会不懂,也许这就是他不把这件事说出来的原因吧。他或许担心一旦说出去,他的兄长会怀疑他心存二心,这样,他再带兵打仗就会受到诸多限制,毕竟在努尔哈赤面前,他已经算是功高盖主。我收起一封文书,匆匆离开了那间书房。
之后的日子,依旧是风平浪静,他出征在外,偶尔会来信询问我的状况,这些都是嬷嬷告诉我的,因为那些信件我从未拆开过,更没有回信。
临近八月十五,舒尔哈齐要回府的消息也传来了,阖府上下都忙着布置,为的就是迎接他们的男主人得胜归来。嬷嬷在房中替我挑选着过节时穿的衣裳,我没什么心思,只是坐在廊下发呆,忽然一个侍女跑了进来,说是我的娘家人来看我,我以为是哥哥们终于见我了,兴奋地让她快去请他们进来,可来人并不是哥哥们,而是大哥的侍卫哈赛,短暂寒暄之后,他就向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他说话不方便,于是屏退了下人,屋内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他突然向我跪下,祈求我救救大哥,他告诉我二哥因为与大哥争抢城主之位失败后,便带着近半数的兵士离开了图伦城,半个月前图伦城遭到乌拉部的突袭,大哥凶多吉少,如果没有援兵,他们最多只能再撑十日。我知道,他要让我找舒尔哈齐,这是眼下唯一能让他们活命的办法。我得想办法争取到建州城的援助。
十五那天,舒尔哈齐总算回来了,我从来没有这么焦急的等待过他,我站在副都督府的门口翘首以盼,终于看到他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众兵士向我走来,他看见了我,威仪的脸上露出了笑意,他翻身下马,快步向我走来,这一次,我也迈开了步子,向他走去。远处的他,依旧是那个图伦城里被我救下的少年,还是那么长身玉立、丰神俊逸,可是他的眉宇之间,明明又多了几分落寞,我不懂,更不愿去思量。待得走近了,他便轻轻拥住我“乌云珠,我很想你。”
夜间,我见他的近卫扈尔汉带着几个蒙古大夫从他所住的偏殿中出来,便叫来扈尔汗询问,他告诉我舒尔哈齐受了一些外伤,大夫已开出药方,按时将药涂抹在伤处便没有大碍了,我心中盘算着这也许是个机会,再晚就来不及了,于是示意他把药拿给我。
我推门进入偏殿,地上铺着厚厚的狐绒地毯,鞋子落地几乎无声,掀开那垂地的纱帘,方见他背对我赤裸着上身坐在一张虎皮长榻上“把药放下出去。”他以为我是扈尔汗,“你受伤了?”我看到他背部的巨大刀痕,触目惊心,他突然转过身来“乌云珠,怎么是你?”我走到他身边坐下“他们告诉我你受了伤,可我不知道这伤竟然这么重。”他微微笑道“是不是吓到你了?别怕,已经快好了。”我心中生出莫名的痛楚,只道“嗯,让我来擦药吧。”我摘开那个银药盒,用玉拨子刮了一些漆黑的药膏下来放在手中,又用指头将药膏抿碎,轻轻涂抹在他的伤口处,那个伤口十分可怕,虽然有的地方已经结了痂,深处还是会时不时渗出污血,那淤紫的颜色说明,砍他的那把刀淬过毒“舒尔哈齐,你疼吗?”他沉默了片刻就伸手揽过我的身子,让我坐在他的腿上,然后拉起我那只为他涂药的手放在他健硕的胸前“只有你伤心的时候我才会疼。”他的眼神热切而专注,期待得到我的回应,仿佛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什么血海深仇,我难受极了,眼中的泪水实在噙不住了,只能转过头不去看他“原谅我好吗”他搂住我,让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我没有回答他,过了许久才开口“我希望你能救下我的哥哥还有图伦城的百姓。”他抱我的力度又加紧了些“你要我做的事情,无论什么我都会照做。”那一夜他很自然的回到我的房中就寝。尽管我已经历过人事,可再经历时我还是会害怕,面对他的欲壑难填,我只能无力的承受着。
他果然没有骗我,他向图伦派去两万精兵,很快就帮助哥哥解了围。我想,图伦的兴衰荣辱还得倚靠建州才行。
没过多久,他又被努尔哈赤派去攻打富察部,临行之前他告诉我要我小心都督府的人,千万不要相信他们的话。他离开不久,我就发现我又有了身孕,我房中的图兰嬷嬷欢天喜地的去信告诉他,都督府的大福晋也带着许多礼品来看我,我想到舒尔哈齐对我说的话,言语之间也多有防备,我心里隐约了解到,努尔哈赤已经开始忌惮他。后来我又接到二哥的书信,他告诉我,努尔哈赤兄弟离心,现在是建州最虚弱的时候,他想乘机分解他们的势力,要我向他传递建州的机要。我很不安,我本不该担心他的,可我的心为何那般的牵挂、忐忑?我慌忙跑到那间书房里将那些汉字文书全都收了起来放到房中的箱笼中锁起来。万一府中混进了努尔哈赤的眼线,这就会成为一个致死的证据。
我也不希望哥哥再卷入女真人的斗争中,我只要他们平安的活下去,我向他去信,要他不要参与建州的战事。
隆冬的一个夜晚,我忽然听见窗外响起布拉的声音,那是一种特殊的吹法,只有二哥会,我遣走了身边的嬷嬷便出门去寻他,哥哥躲在府后的巷子里,他对我说建州城外都是他们的兵勇,今夜就会攻破城池,要我和他一起离开,正犹疑之间我就被他在后肩拍了一掌晕了过去,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小的阁楼中,楼下的对话传到我的耳中,他们是用汉语说的“我们只有这些兵力,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她肚子里可是舒尔哈齐的小鞑子,要是我们拿她威胁建州城那帮人,也许可以少费些兵力。”“不行!那是我妹妹,我不能那么做。”“阿思海,成大事就不要在意这些小节。”我听到哥哥暴怒的声音“我说过!你们要是敢动她一根汗毛,我要了你们的命!”“你既然要和大明合作,就得拿出你的诚意来。”“....不到不得已之时绝不能那么做,而且你们必须确保她的安全,否则,恕我不奉陪。”破晓时分,他们的军队就开始向建州进攻,外面全是厮杀的声音,一开始这支军队还是占据上风的,可不知怎么回事,前方将士回来禀报,说南边来了三千骑兵夹击他们。汉人骑兵本就不如女真人,如今建州城又来了援兵,哥哥在前方带兵打仗,可看阵势,汉人兵勇越来越少。前方斥候又来报,原来是舒尔哈齐前来营救,一个穿着文官皮牟服的人冷笑道“真是兄弟情深啊。”接着便一把将我推朝前“把这女人送出去,看他还神不神气。”两个侍卫将我推到一处高地,大声的喊道“舒尔哈齐,你的福晋在我们手里,要是你不想让她死就快束手就擒!”我们虽然相距甚远,可我依然能看到他眼里的杀气,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用女人来逼降,这就是你们大明朝所谓的正统风范?现在让她回到我身边,我可以让你死的体面些。”此时那个皮牟服的人也走到我身边,他用一把刀抵在我的脖子上“你要是再杀我们一个人,我就送你的福晋和孩子上西天!”他明显紧张了起来,眼看这汉人的刀就要划破我的脖颈,他突然打了一个响哨,示意士兵后退,“放了她,我可以不杀你们,还会给你的散兵游勇开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退路。”我忽然看到扈尔汗已经躲到近处的一个土丘后,那名汉官明显被舒尔哈齐的条件打动了,可他抵在我脖子上的却压得越来越紧,眼看就要划破我的脖颈了,我忽然听到一阵刺耳的镝鸣声,接着他就应声倒下,扈尔汗用弯弩将一枚短箭射入他的面门,我身旁的两名士兵也身中数箭。同时,我看见舒尔哈齐朝着二哥射了一箭,我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着,我想喊他停手,可呼吸却越来越急促,二哥拔下胸前的箭矢,抽出腰刀将舒尔哈齐的马腿砍断,舒尔哈齐似乎早就意料到他的动作,早早的跃身下马,拔刀向哥哥刺去,“不要!”他好像听到我的呼喊,迟疑之间,二哥的长刀又刺入他的肩膀,我觉得胸闷的慌,一阵一阵的眩晕感传来,我想大声喊叫,可声音怎么都发不出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倒下时只听到扈尔汗的大叫声。
我醒来的时候,既寻不到舒尔哈齐也看不到二哥,我把亲见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图兰嬷嬷,要他去叫舒尔哈齐,嬷嬷只是宽慰我,要我养好身子,可我焦心万分,不顾嬷嬷们的劝阻便下床去找舒尔哈齐,可到了门口,却被都督府的大福晋拦住,她告诉我舒尔哈齐受了伤,都督府的蒙古大夫正在为他疗伤,可我在意的,是我的二哥是否安全,或者说,他是否还活着。大福晋劝我不要担心,她说我的哥哥很安全,都督府的人会善待他,在确认他还活着之后我想让她们放我去见见他,可大福晋却回绝了,她劝我将养身体,不日舒尔哈齐就会迎娶乌拉部统领布占泰的妹妹做侧福晋。他要娶侧福晋了?失落和委屈有一瞬间占据了我的内心,可也只是一瞬。我只想找办法救我的哥哥们脱身。
夜晚,我心事重重,未过亥时就早早睡下,我睡得极不安稳,梦境中,二哥全身是伤,眼神凄迷的看着我,我还见到了三哥,他不断质问我为什么要背叛图伦城,为什么要害死阿玛,为什么要帮着仇人打击我们自己的势力,这一字一句,就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压的我喘不过气,我想向他解释,可他们越走越远,背影越变越小,直到消失也不曾回身回应我的追逐呼唤,我陷入了无尽的绝望之中,凄入肝脾,颈后一阵阵冰凉的潮意袭来,“乌云珠,乌云珠...”我逐渐醒转,泪眼朦胧里,我看到舒尔哈齐,他眉头紧蹙,神色担忧的睨着我,我不知道他何时睡下的,他抬手为我擦干泪痕,我却一把推开了他“舒尔哈齐,你放了我哥哥。”他的手就那样尴尬的抬在半空中,“他联合汉人,意图颠覆建州,犯了大罪。”“他犯了什么罪,难道所有不听命于建州的女真人都该死吗?!”“你身体还没有痊愈,该好好休息,这件事等以后再聊。”说罢他就起身穿衣,眼看他就要走了,我慌忙地跨下床去,跪倒在地“我求你了,放了他吧,我会让他发誓,再不和你们作对,只要你让他活着,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他蹲下身子与我平视,我试图读懂他复杂的深情,那样子,又无奈又忧愁,过了片刻,他叹了口气,将我扶起,我害怕他再离开,内心的声音告诉我不能让他走,不能让建州人再杀害图伦的任何一个人。我垫起脚,环住他的脖颈,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舒尔哈齐,你别走。”他愣了一下,像是没有预料到我会这么做,而后便伸手楼住我的腰,低头回吻我,他的体温很炽热,胸膛很宽厚,我就想一个小孩子一样被他轻轻抱起来走向床榻。
因为我有身孕,他并不像平常那样,而是极力的克制着动作,这是我唯一一次如此积极的回应他的予取予求。
我的身体一天天笨重起来,他每天除了在书房与部下议事以外,其余时间都陪着我,那个富察部的女子终究没入门,有一次我提起来,告诉他多一个人陪他很好,可他的脸上像是被霜冻过那样冷。我以为像努尔哈赤的大福晋那样恭顺、大度,他就能多听一些我说的,哥哥们也能有被放走的机会,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生气。他没有像努尔哈赤和其他台吉那样有很多侧福晋,府里只有我一个福晋,他虽然只有二十多岁,但大多数女真男子在这个岁数时早就儿女成群了,我时常在想,倘若他娶的是另一个人,也许也早就儿女成群了吧。
很快我就发现,府里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图兰嬷嬷告诉我那是新增的卫兵,是都督赐给舒尔哈齐的,可舒尔哈齐从不让他们接近内院,只让他们在外宅护卫,我猜这些人大概是努尔哈赤派来监视他的,舒尔哈齐屡立战功,他们兄弟之间生了不少嫌隙。就在我快生产的那个月里,舒尔哈齐被再次派往叶赫亲征,他把扈尔汗和许多亲信侍从留在了府里,日夜守护我的安全,他还告诉我,会在孩子出生之前赶回来。可前方战事胶着,迟迟未能决出胜负,我生产时他也没能回来。我整整痛苦了两天两夜才艰难的生下这个孩子,是一个男孩儿,嬷嬷们都说小阿哥长得漂亮,像极了我,可我总觉得这个孩子像他多一些,特别是那眉眼,还有那挺直的鼻子,小阿哥身体的每一个处我都能找到他的印记。
时间飞快,转眼又过了三个月,他还是迟迟未归,从很久之前,我就不再听到嬷嬷告知我他有来信了,我心中有隐隐的不祥之感。又过了十数日,前方终于传回他们回营的消息,我的眼皮跳的很厉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为了不节外生枝,我暗自将饲养的海东青拿了出来,将书信用金线绑在它的爪子上,我希望它能像很久以前那样,帮我寄信给远处的阿玛,不同的是,这封信需要它带到更为遥远的图伦城。
仲春时节,舒尔哈齐的军队回到建州城,努尔哈赤到城下迎接他,特授他龙虎大将军的称号,我和众多福晋在城楼上,他清减了不少,皮肤被晒得黝黑,让那清俊的面容多了一分硬朗。一阵春风吹过,我怀中的小阿哥突然把手伸出襁褓,咿咿呀呀的叫起来,我轻轻拍着他,怕他哭起来,偶然间,我看到他的目光正看向我的方向,不妨这突然地与他对视,只觉得他目光炙热,我心中本就忐忑难安,立马移过视线不再看他。回来以后,舒尔哈齐给小阿哥取名阿尔通阿,他做了许多小木马和小弓弩,还有一些很可爱的拨浪鼓,除了每天陪孩子的那几个时辰,他几乎都在营地,并不回来。
我的海东青一直没有回来,按日程算的话,它本来早就能返回了,我又总是寻不到机会向舒尔哈齐打听,这天夜里,我让嬷嬷准备了一些奶茶和萨其马,便带着家仆去了营地,并没有提前告诉他。到了营地,我先是见到了扈尔汗,他守在主帐之前,见我去了,明显神色慌张了起来,“福晋,您来了,奴才这就去回禀副都督。”很快帐帘便再次掀开,我被另一名侍卫带了进去,帐内全是他的亲信,他们向我行礼后便一一退出。舒尔哈齐坐在桌首,我见桌上的筵席还未退去,知道他喝了酒。他并没有抬头看我,而是扶额在想事情,眉宇之间带着浓浓的倦容,我将装乘点心的食盒放下,倒了一杯奶茶递到他面前“你喝醉了,醒醒酒。”他的表情有些不耐烦“你来干什么?”我怕引起他的怀疑“你最近常在军中,我便想着来看看你。”“哦?你挂念我?”他目光锐利且带有试探,我还未来得及想怎么回答就突然被他拽到怀里,奶茶全都洒在了他的赤色内袍上,他也丝毫不在意,我想挣脱出来,可是他的力气极大,根本不可能,我坐在他的腿上,他的胸膛紧紧贴着我,能听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乌云珠。”“舒尔哈齐,你醉了,还是早些休息吧。”他牵动着嘴角冷笑了一声,眼神看向远处的烛台,不再像方才那般专注,“你可以恨我,骗我,但是,你不能伤害你自己还有阿尔通阿”,一阵凄惶突然在我的心中蔓延开来,我看向他“那么你也可以坦诚相待,绝不欺瞒我吗?”他伸手抚摸我的脸,眼睛澄澈的像一泓清泉,可我捕捉到一丝痛楚从他眼神中一闪而过“我愿意相信你,你呢?”我再次陷入沉默中,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已经知道了我的答案一样。他慢慢放开了抱住我的手“我让扈尔汗送你回去,早些休息。”我顿时心急起来,像是丢了一样极为重要的东西,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回来了,害怕、无助、凄恻难安。“等一下!”“怎么,你要陪我在这里过夜?”他笑道,我没有说话,他又再次做到我身边“我对你说过,大哥对我颇有打压的意思。为了辽东女真能够团结一心,完成统一大业,有的事情我必须要做。”我静静听着,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努尔哈赤对他的种种明扬暗抑的手段“建州在日渐壮大,我不能因为一已私心就弃数十万人的性命于不顾,你懂吗?”我又何尝不明白他的万丈雄心呢,他可曾是那个让我日夜思念,痴心暗许的人。我抬手抚上他那紧蹙的眉头,那一刻,我暂时放下了我们之间的恩怨仇恨,只把他看作那个被我救过的傻气哥哥,没有利用和应付,有的,只是我作为他的妻子,应该给予他的安慰。
可是这份柔情太过短暂,让我一度认为它只是一个梦境,因为在不久之后,我的海东青就飞了回来,它爪上挂的是一枚带血的长命锁,那是我的小侄子从小戴在身上的,上面刻有他的乳名,银锁沾血,是为不祥,这一切告诉我,图伦遭受了一场大劫,我的亲人们再一次陷入生死未卜的厄运之中,而在各个部落都已现残势,苟且偷安的当下,唯一能够给图伦带来灭顶之灾的正是建州!舒尔哈齐出征在外,我无法从他那里求证,疯狂的忧惧已经冲散了我的理智,我冲进都督府,质问努尔哈赤。能做都督的人,果然与常人不同,他淡然的告知我,半个月之前他派兵攻陷了图伦城,我的城主哥哥布尔尼被斩首示众,而带兵的人不是别人,是我的丈夫!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眼睛无论怎样都没法闭上,因为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大哥和侄儿们的尸首,还有图伦城上万百姓的尸首,还有那个全身沾满了我族人鲜血的白袍少年舒尔哈齐,那个我本该依赖一生的丈夫。窗外下起了狂风暴雨,一阵迅疾的闪电过后便是几记震耳的雷声“轰隆隆,轰隆隆......”我身体颤抖得很厉害,他说过对我坦诚相待,他答应过我要保护图伦的。我一次次的相信他,换来的,却是灭族之灾。如果我阿玛的死是罪有应得,那么我兄长的死却是真正的血海深仇。“哇哇.....”悠车中的阿尔通阿被雷暴声吓醒了,开始哭了起来,他的声音是那么的稚嫩和委屈,“轰隆隆”又是一阵巨大的雷暴,“哇呜哇呜....”他哭的更大声了,那是撕裂心肺的呼唤,可我仿佛听不到一样,我与舒尔哈齐之间的最后一点情意已经被这一笔笔的血债斩断了,一个狠毒的计谋在我心中一点点部署着,是他们兄弟害得我家破人亡,那么我也要让他们尝尝骨肉相残、家破人亡的滋味。
我将那卷锁在箱笼中的大明朝圣旨盖上舒尔哈齐的私印,用极严密的油纸裹好,让海东青将其送往南边的大明朝。努尔哈赤忌惮他的亲弟弟,我的目的是让大明朝的人以为舒尔哈齐真的愿意与他们交好,那样的话,只要他们与舒尔哈齐联络,爱新觉罗的两兄弟就会离心离德,一场大战就会在建州爆发,建州才能尝到图伦的痛苦,而我,也能就此报了杀父杀兄之仇。
仇恨早已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没有再管过阿尔通阿,那个不满半岁的可怜孩子,直到舒尔哈齐回来,他都是在嬷嬷的房中被照顾,我变得沉默寡言,府中的人也不敢问过多的问我,他们或许明白,我经受了怎样的苦难。
那天夜里,舒尔哈齐罕有的进入我的房中,回来数个月,这是他第一次与我独处,他显然清楚我已经得知了图伦的事,“乌云珠,这些日子你好吗?”他坐在我的床前,看着我苍白虚弱的面容,见我不应他,便伸手抚上我的脸“图兰嬷嬷说,你这几天没有吃什么东西,要不要我让人给你做一些。”我抬头看向他,朝他浅浅的笑了一下,他眉头深锁,神情中是无尽的绝望和痛楚,我心里却觉得可笑之极,“你们这群卑鄙无耻的杀人狂魔,少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是我对不住你,可你相信我,以后会看到转机的,”说着他便想伸手抱我,我只觉得恶心和愤恨,立时抽出头上的扁方玉钗猛力向他胸前刺去,他的外裳顿时就被那鲜红的颜色洇透,他的侍卫听到动静早已冲了进来,“副都督!您受伤了!奴才这就请郎中来!”他却暴怒的让他们滚出去,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们俩人,他将那扁钗生生拔出,鲜血又汩汩的流出“我不指望你原谅我,但你不要以这种方式来惩罚我,可以吗?”我不再看他,他看我紧闭双眼,不给他任何回应,便叫来图兰嬷嬷,吩咐她日夜守候我的饮食起居,不得离开半步,我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他怕我自尽,所以找人盯着不给我留机会。
我的确没有办法再面对自己,几个月来我都过着不人不鬼的日子,我知道二哥和三哥还在他们手上,可我实在没办法在像从前那样为了赢得他们生的希望而去做那些曲意逢迎的事情了,我不可能像没事人一样和仇人同床共枕,我甚至后悔生下他的孩子,要是他能像第一个孩子那样无声无息的流掉该多好啊,可是每每想到阿尔通阿那粉雕玉琢的小脸,我又会燃起对凡尘的留恋,他也流淌着我的血液,是我十月怀胎拼命生下的亲骨肉,我怎么会不爱他,我更不想将仇恨延伸到他的身上,但我还是做了一个自私的决定。我用汉文开了一张药方,假意告诉嬷嬷那是安睡用的,然后让我的陪嫁侍女拿着药方去抓药,我并不知道图兰嬷嬷她认识汉文,那包药粉很快便被带了回来,我把她们所有人都遣走,独自走到阿尔通阿的悠车房,他还没睡醒,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他又长了不少,我看着他胖嘟嘟的样子,不自觉地嘴角上扬起来,那药粉已经被我泡在水中,我想在离开人世之前再看看我的孩子,我给他的爱是那么少,我很歉疚,就在我将手放在他脸上的那一瞬间,门突然被一脚踢开,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孩子的阿玛,“你要给他喝什么?!”舒尔哈齐面色铁青,额头的青筋暴起,我知道他在极力的隐忍着怒气,他好像会错了意,以为这药是我喂他儿子的,“乌云珠,你好狠的心!他是我的孩子,难道就不是你的骨肉吗,嗯?!”我冷笑了一声“我的骨肉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流淌着爱新觉罗残暴卑贱的血,我恨不得他现在就死!”他怒极了,挥手就给了我一巴掌,那力道极大,我只能应声向后摔去,嘴里传来腥咸味道,他声音中有略微的颤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件丧尽天良的事吗?你故意让哮喘复发,生生害死了我的孩子,比起狠毒来,你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心里突然一阵发紧,像被无数钝刀划拉着“你偷藏了我的文书,还有明朝的圣旨,这些我都不在乎。”我抬起头,不可思议的望向他,他的双眼猩红,“这么久了,我以为你懂的,可是你根本不明白!”他几步跨到我的面前,一把将我抓起来,像是发了狠一样把我抱起来扔到床榻上,“是你逼我的!”他一边撕扯着我的衣裳,一边狠劲的吻我“舒尔哈齐你放开我!放开我!”泪眼里我看向他,全然没了平日的温和,脸上全是狠戾和怒意,他从来没有这样逼迫过我,一股寒意从我的脊背生出,“乌云珠,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我根本无力反抗,就像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一样,悠车中的小阿哥被吵醒了,大声的哭着,而我,也是在无声的饮泣,我突然看见床头有一把熄烛用的篦子,用力用手去够到它,而后便迅速像脖颈抹去,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舒尔哈齐那惊惶失措的面孔,他用手堵住我不断喷涌鲜血的伤口,大声的呼叫着我的名字,就像荒原上失去伴侣的狼,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眼泪,他哭起来的样子,真像个小孩子,好像又边回到那个在河边救起我的白袍少年
我昏迷了很长时间,醒来以后,我发现我已经不会说话了,大夫说我伤到了喉咙,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这样也好,我就不需要再与他交流什么。我几乎不再有什么情绪,就算她们把阿尔通阿抱到我的身边,我也没有任何反应。我拒绝仆人送来的所有食物,因为我想尽快消耗自己的生命,让它慢慢枯萎,直至死去。
也是一个寂寥的秋夜,屋里已经熄了蜡烛,我坐在窗前,看着夜空中那孤独的弯月,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直到他的声音传来“乌云珠。”我听到他的绶带滑过那雕花木门的沙沙声,他背靠着门坐下,我们之间,仅有一门之隔,却是咫尺天涯,他的声音又再一次传来,近乎低沉的喃喃“乌云珠?”良久,没有得到我的回应“我知道你没有睡着,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屠杀你的亲人,我知道我解释的再多也只是枉然。我不想你伤心,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你是我的妻子。”他轻叹了一口气“你从来没有把爱给过我,你不属于我。”又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离开了,他又突然开口“乌云珠,你是自由的,从来如此。”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已差人将费扬古送到了城外,明天你就可以和他一起离开,阿思海被流放渤海,这是我唯一能救他性命的办法,至于你的大哥,如果今生还有缘分,你会遇到他的。”他的意思是,我大哥并没有死,更没有所谓的斩首示众,我很想开口,可是我的声音根本发不出来,我嘶哑的唤了两声,可都没能让他听见。“我知道你怪我攻破图伦,可是眼下各部落割据混战,只有统一才是民心所向,图伦已是穷途,我并没有杀害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他的声音又更加的低沉,透着某种无以言表的卑微和期许“我说的这些,你信吗?”我拼命的想要发出声音让他听见,眼中的泪水不住的往下流。”“出了建州城,你们就要靠自己了,一定要多加小心...”他又停顿了“我会....”那是一种细密深刻的切肤之痛,痛的让我无法呼吸,前尘往事瞬间涌上心头,这么多年以来,他对我始终不曾变过,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我从来不愿也不敢去多想,因为我们之间,横亘在这太多鲜血淋漓的事实,直到这一刻,我终于承认我是那么的在乎他,我起身拉开门,发现他早已离去。原来浮生若梦,果然如此。
他从来没有伤害过我,可我那个狠毒的计谋却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炼狱,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十多年中,舒尔哈齐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平定了多个部落的纷争,可他的哥哥却以一纸大明文书削去他的副都督身份,又加了各种罪名限制他的兵权,从此之后,他都是在受人牵制,不得重用的窘境中惶惶终日。我知道,他从来不会屈从于这样的生活,终有一日,他反了,反的正是他的哥哥,建州首领努尔哈赤,他在黑扯木囤积兵粮,准备与他的亲哥哥决一死战。这些都是大哥告诉我的,离开建州后,我和三哥到了渤海找到了二哥,我们兄妹从此过起了与世无争的生活,不久后大哥也找到了我们。我觉得这样平凡的日子很幸福,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想到他,多少次梦中醒来,都因为找不到他的身影而凄惶哭泣,我日夜思念着那个本该依赖一生的丈夫。十六年后的今天,当我踏上前往黑扯木的路途时,我心中是那样的憧憬和向往,尽管那是一条死路,可我心甘情愿,我一生中任性过无数次,可这一次,我是为了那个被我毁掉一生而又无怨无悔的男人,兴许太迟了,可我想,上天让我和他相遇、相知、相爱却不能相守,那么总应该会满足我和他死在一起的愿望吧,我知道他兵败如山倒,我知道他穷途末路、英雄气短,可他还是我的丈夫,那个让我牵念一世的白袍少年。我终于能够不带任何负担的,毫无保留的去爱他了。
今日的阳光是那样的明媚,黑扯木的城墙在骄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的壮丽、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