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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走这里。”一顶小轿子,就像抬那些小妾一样把浮光抬进了门。
      但他没有名分,只是个优伶,来自八大胡同。
      八大胡同以娼业闻名,其中男妓更是一绝,他们从小被人牙子买来,教授如何取悦男人,讨好男人,如何使自己的身子骨变得更加酥软,让男人一见忘魂。
      浮光是幸运的,他年方十五,在一个男妓的最好时光,就遇到了方老爷,方老爷对他一见钟情,豪掷千金把他买了回来。
      浮光长着一张瓜子脸,有一双狐狸似的眼睛,琼鼻小口,笑起来露出一双酒窝,用方老爷的话说:“勾人!”
      他住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里面的陈设很干净,现在方老爷宠他,那些珍珠玛瑙似的小玩意就流水似的往里填。
      方老爷说,最喜欢他天然质朴清水芙蓉的样子,但是每次看到他涂脂抹粉时其实会更高兴,他也知道男人说的话都是不作数的。便常常在自己的院子里穿的艳丽些,涂上脂粉。
      方老爷对他很好,很喜欢同他玩。但他其实感觉不到舒服,甚至会有些疼,可是看到方老爷大汗淋漓喊叫起来的样子心里也就满足了,总是想勾着他玩。
      不过,他心里总还有一个妄想,想要走进方老爷的生活,不止是身体。

      方老爷,方鸿,虽然人们都称他为老爷,但是他也不过而立之年。
      他是个是很好的文人,懂得吟诗作画,在文人圈子里很有名气,也是个很好的政客,在朝堂担任三品大官,岳丈也是同朝太傅,从师翰林学士,当朝殿阁大学士,仕途亨达。家里娇妻美妾,两子一女,有千亩良田,宅院森森,人生可谓美满。
      方老爷的妻子年方十八,两年前新进的,是亡妻的妹妹,长得是如花似玉,赛比天仙,就是为人有些木讷,不过方老爷和她也是相敬如宾。

      方老爷今日又在书房里教自己的小妻子作画,用大手包着她的小手,握着一只狼毫,画兰花。
      “夫人真是如兰花一般清丽。”方老爷忍不住感慨到。
      只是方夫人完全不懂得这些赌书泼茶之类的闺房之乐,没能很好的接上方老爷的话,方老爷只能叫上他的另一个美妾来红袖添香。
      方夫人走出书房,外面的阳光正好,洒下了片片流光。她突然兴致来了,叫身边的侍女去搬桌子椅子画具来,她要在花园里画画。
      身边的侍女早就习惯了夫人的一时兴起,传唤了下去。
      最后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就只剩下了方夫人和她最亲的陪嫁侍女。
      她走到花园,花园里的花草很是繁茂。
      方老爷手眼通天,下面的人少不了讨好,知道他是个文人雅士,除了送纸送笔,还有就是送竹送兰送梅,也有些送些奇珍异草的,填满了整个花园。
      她站在那里定定的看了一会。
      “夫人,怎么了?”侍女上前。
      “你等会不要叫那些人跟过来,放下纸笔就可以走了,一窝蜂的,吵得我头疼。”
      侍女应承下来,心中却腹诽自家小姐的脾气还是没有变,还是像以前一样不习惯排场,明明都是大家妇了。
      侍女铺好纸笔,静静地在一旁磨砚。
      方夫人没有画兰花,她不喜欢兰花。她就喜欢那些大红大紫的,在方老爷眼里很俗气的事物。她喜欢牡丹,喜欢芍药,喜欢桃花,喜欢那些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开的热烈开到荼蘼的姝色。
      可惜,这些,在方老爷的花园里都没有。
      方夫人站在石桌旁,细细描摹那丛郁郁的说不出名儿的草,其实,她在里面看到了花。
      但,她不能把他画出来。

      浮光现在很紧张。他紧紧握住了双手,手心里全是汗。
      他躲在一丛又一丛有人半身那么高的灌木下,面前有一个神妃仙子似的人在对着他作画。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她的发髻上插着一些珠翠,却没有喧宾夺主。像明月一样熠熠生辉的一双眼睛嵌在一张近乎完美的脸上,眼帘掀开的时候,仿佛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唇色很红,是绚丽的红玫瑰,一身的肌肤很白,比珍珠还要细腻,又像玉一样有光泽,也许是因为今日有些热,颊边晕着薄薄的嫣红,是酥烂的芙蓉。
      他听见自己的心狠狠的跳了一下,然后是无休止的不宁静。
      他觉得自己生病了。
      像是一直有人在击打着你的心房,有一千个人,不,是一万个人,无数无数的人在他的耳边大叫,他觉得自己的嘴里要说出什么,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能脱口而出,但是又说不出口。
      他以前从来不敢这样直视一位女眷,也不会盯着一个人的眼睛这么久。
      但是,他现在掩藏在一丛丛绿叶下,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看见。就可以肆无忌惮的通过那些绿色的间隙里去窥伺,舔舐她身上的每一寸。
      她一直专注着手边的画作,很安静,很雅致,没有多余的动作。他从前看方老爷的大笔挥毫,他觉得那真好看,但是现在,看到眼前的这个人,他说一句话仿佛就会亵渎的人,他觉得这样的才是好看的,无需多余的藻饰,自有一派风情。
      她把天空穿在身上,上面长了不知名的花,不知名的鸟。很奇怪,隔得那么远,他都嗅到了她的气息,和方老爷身上不一样的气息,和整个府里的人的都不一样的气息。
      不自觉的,手爬到到了树枝上,抓住了那些缝隙,他就躲在那里,一动不动,和他的心跳对视。
      时间好像化作了永恒,又好像只有一瞬。

      夫人最近时常在花园里画画。
      她在那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这不奇怪,夫人常常在自己的厢房里看一株花也能看一个下午,她看起来总是无所事事。
      但是她的贴身侍女觉得她这和往常的状态还是不一样的,夫人这时的眼神不是那种木木的眼神,不像是在盯一株花,也不像是在盯一株草,而是在盯一个活物,会跑会跳的那种。
      今天,夫人又在画画了。还是那丛草,夫人总说自己画不好这幅画,画完了就撕掉,再画,撕掉,再画……
      可是侍女偷偷看过那些画,画的都很好,活灵活现的,甚至不像一株草。
      夫人又在一笔一笔细致的画着。
      突然,天空有雨滴落了下来,很小很小的水珠,沾湿了她的发髻,也沾湿了她的画纸。
      “夫人,下雨了,今日就先回去吧。”
      “不,我还要画,让我画完。”
      “夫人!”
      侍女苦劝无果,见四下又无人,一咬牙,决定自己回去先拿伞。
      雨,下的越来越大了,晕开了墨水,也叫她和她的衣服贴合在了一起,勾勒出一段曲线。
      突然,雨停了。
      有人用自己的衣物为她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天空。她透过自己沾湿的睫毛,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少年,她盯了他好久,看见他垂下的温顺的眉眼,看见他同样沾湿的鬓角,他脱下了身上的外衣,却不像一个登徒子,或许是因为他身上的少年气。
      越来越大了,雨落银河。
      少年张了张嘴“……”
      像是知道少年想说什么,她秀美的眉轻轻皱了皱,咬了一下自己的唇,留了一道齿痕:“不,我不走,你终于来了,你来的很迟,我很难过……”
      她好像哭了,不是美人的那种雨打梨花式哭泣,是那种孩子气的哭泣,眉眼都揉皱成一团,像是有人抢了她心爱的玩具,泪珠大颗大颗的留下,混合着雨水,空气中都染上了涩涩的味道。
      “不过,你还是来了,我很高兴,真的……”她自说自话,脸上带着泣颜,却挤出一抹笑来,浮现出几分娇憨:“真的。”
      她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现在,她可以感受到两人之间交缠的呼吸,一丝丝一缕缕的的汇聚在一起。
      须臾,她狠狠地撞在了他的心上,一双纤纤玉手划过他两侧敏感的肌肤,环住了他的腰,头也埋在了他坚硬又瘦弱的胸膛。
      他们在雨中相拥,像是一尊融为一体的石像。
      ……
      “夫人,夫人……”侍女打着伞回来了。
      幸好,夫人还在这里。她把伞举过夫人的头顶,遮住磅礴的雨。夫人的眼角泛红,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奇异的微笑,像是微醺过,脸透露出点点红,一双眼睛却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神采。
      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在发光。
      侍女感觉很奇异。

      她又回到了那座屋子里,一栋黑漆漆的,没有光的,全是蚀人的黑暗,全是怪物的屋子。没有窗户,因为窗户被木板钉的死死的,没有门,因为门被一条大铁链紧紧的锁着,只有一个小口,在开饭的时候会有人送饭进来。只有那个时候,会有光。一束光,透进来,照不亮屋子。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一具棺材里面,偶尔透一个小口来给她换气,保证她活着。
      没有人和她说话,没有。她闻到自己身上日渐腐朽的气息,她快要在这栋房间里腐烂了,烂在泥里,变成白骨,和虫蚁为伍。
      她从来没有这么想念过窗外划过的飞鸟,想念池塘里游动的红鲤鱼,想念一束又一束怒放的玫瑰花,想念春天里自己放飞的风筝,想念昨天夜里的繁星闪闪和万家灯火,想念大街上王李记的糖人……
      她又哭了。
      最开始,她大喊大叫,像是疯了,后来,她没日没夜的哭,到最后,哭泣就没有声音了,和黑暗消融在一起。她找不到出路,无意识的啃食自己的指甲,原本粉红色的圆润的指甲盖变得坑坑洼洼。
      她在这里呆了多久?不知道,好像是昨天,好像是前天,又好像是一个月前、一年前。
      一双手从黑暗中伸出来,轻轻地把她抱住,那是一双很大很宽厚得手,手指上的指甲都剪得很齐整,手指很修长,是一双男人的手。
      他不说话,却好像在抚慰她。用手指轻轻擦干她的眼泪,轻吻她的额头。
      一个陌生男人这么做,她应该觉得惶恐,感到害怕,然后给他一巴掌。
      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感觉她已经油尽灯枯了。
      她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只感到安心,像幼时回到母亲怀抱里里的那种安心。
      在这一栋纯黑的梦魇里,她窝在他的怀里,埋在他的肩颈。他们俩像交颈的鸳鸯一样紧密的贴合在一起,呼吸交缠,肢体纠葛,她吻过他的脸,留下短暂湿润的痕迹。
      他们是黑暗中的情人。
      但是,她不知道他是谁。他从来不出声,当她的手指抚过他的脸,想要描摹他的轮廓,却怎么也感觉不出来,他们只能用手指去满足对对方的好奇,肌肤贴合着肌肤,肉/体紧挨着肉/体。
      他们在暗色中亡命天涯,不知归途,不问时间。
      后来,有一天,门外传来了锁的声音,可她已经迟钝了。她坐在宽宽的床沿上,无悲无喜,呆呆的听从外面的指示,闭上了眼睛。
      棺材被打开了,她被蒙上了一层黑布,被牵出了门。
      她听到有人说:“不错,性子已经大好了,可以出嫁了。”
      过了一会,眼前的黑布卸下了,又盖上了一层红布。
      “夫人,夫人,夫人……”她听见有人在叫她,可是她不叫这个名字,她不叫夫人,她是太傅家的三小姐,她叫……她叫什么来着的?
      她被困在一个地方,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她听见有人哭了,“小姐,玉芫小姐,玉芫小姐,你醒醒,你醒醒……”
      “小桃……”
      小姐,小姐醒了!侍女小桃连忙擦干眼前的眼泪:“小姐,”她终于反应过来了,“夫人,您可吓死我了,那天淋了大雨后你就发了高烧,高烧一直不退,把我吓坏了。”说着,小桃又哭哭啼啼起来。“您刚刚一直在叫喊。”
      “我没事。”玉芫的声音很嘶哑,脸色很苍白,鬓发散乱在一边,整个人浑像是去了半条命。
      “他们都说您是被魇住了,老爷已经给你请了宝华殿的法师,要为您除魇。”
      “我……只是又想起了”她停了停,眼睛黯了下来:“翠华山。”
      小桃很是迷糊:“夫人怎么又想起了这个去处?”
      玉芫的母家是一个大家族,祖宅依山而建,围了整整一座山,这座山就是翠华山。
      当初,小姐要出嫁时,老爷觉得小姐性子太过张狂,不知轻重,这样嫁过去不得夫君心意,恐不与其亲反与之仇,就把小姐送回祖宅好好教教规矩,送过去一年,回来时,小姐果然沉静不少,可是,也再不复往日的灵动,虽然看上去还是那个小姐,但总是像少了些什么。不过老爷很高兴,认为小姐已经是个合格的大家闺秀了,很快就把小姐送嫁了。
      “你知当时发生了什么吗?”玉芫的嘴唇很干涩,她咳了两声,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握住小桃的手:“她们把我关在翠花山上的一栋房子里,那里什么也没有,鸟兽绝迹,人烟荒芜,只有黑暗。”玉芫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小桃,她的眸色很纯,像噬人的野兽。
      小桃的心里发毛:“那,那,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玉芫的嗓子很嘶哑,她的嘴巴张开又合起,眼睛看着小桃,又像是透过她在看别人:“为了让我安分,为了让我听话。我被关了一年,整整一年!”她露出一个神经质的笑,一只手比划出一个“一”,“那里好黑,我好害怕,小桃,小桃……”她两只手紧紧握住小桃的手,就像是抓住一个救命稻草。
      小桃的神色很慌乱,她用力挣脱了夫人的手:“夫人,您,您的喉咙都哑了,我去给您倒水。”
      她走到桌边,双手颤抖的拿起茶壶,倒了半杯水,期间,她看见夫人卧坐在床上,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垂落在床上,夫人的脸色很苍白,带有一丝病气,但是却没有减损她的美丽,反倒是透出一种精致脆弱的美,这是用金钱堆砌出来的美丽。
      半响,小桃将杯子递到夫人嘴边:“也许,夫人,这都是为了您好罢。”

      他听说了,院里那个玉似的夫人病了,得了很严重的病。
      因为这件事,那些小妾姨娘都不得安生,她们都在期望这位佛似的夫人不要倒下,不然不知道再抬进来的会是个什么人,会不会有这位这么好说话。
      戏本子里的那种妻妾不宁在这种大户人家是不会出现的。妻和妾的界限是很分明的,若有妾敢逾规,夫人先不说,老爷就会先收拾她。夫妻本是一体,伤了夫人的脸面就是伤了老爷的脸面。这些妾、姨娘之流的,不过是个入不得族谱的玩意儿,想送人便送,主人想发卖就发买了。甚至,在他们文人圈子里,互送妾侍也是表达情意的一种方式。犯不上为了妾去开罪正室。
      “浮光,你在想什么呢?还学不学了。”平娘在浮光面前晃了晃手,这个呆子。
      浮光回过神来,他最近在学写字,原本是为了方老爷。
      但是,现在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了。
      那天,他去花园,是平娘约他去的,那地方宽敞,却人少,平娘不担心会有人发现她私会外男。平娘是院里的一个洒扫丫鬟,眼睛大大的,笑起来很甜,父亲曾经是秀才出身,后来父亲被革了名头,破落了,过的还不如街上的屠户,就把女儿送到这种高门大户里谋个出路。
      他们现在不在花园里进行教学了,因为夫人喜欢那个地方,其他人就少去那里打扰。
      他就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平娘现在也很信任他,其实,平娘宁愿自己不要那么信任他。
      浮光在院子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书,心思却飘得很远。
      他又想起了那一天。
      很大很大的雨,潮湿的空气,一切都掩藏在雾气里。
      他们在水雾中相拥,醉在对方的眼中的晨曦里,最后,雾散了,他慌忙的离开了。
      从前他不明白这种感觉,因为八大胡同的龟公教导过,只有男人与男人之间才会产生感情,他一辈子只能去触摸男人的身体,用尽一切手段愉悦他的恩客,旁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现在,他不觉得了。他很确定,他,和夫人之间产生了感情,一种让他愉悦的,令他颠乱的感情。
      他决定去见夫人,尽管他们还没有互通过姓名,尽管夫人看着得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他从老爷那里要到了红玫瑰,用他以前喜欢,现在却觉得厌恶的方式。
      他很难过自己不能为夫人做什么,毕竟就连他自己都不属于自己。
      他在花园里徘徊,因为他进不去夫人的庭院,他终究还是个男人。
      他只好又躲入了那一丛生机盎然的草里,在地上插了一朵红玫瑰,一朵怒放的,娇艳欲滴的,像夫人一样的红玫瑰。

      夫人病还没好,又跑到花园里去了。
      她在花园里流连。
      小桃觉得这片花园好像有仙术,每次夫人到这里的时候,都会变得越来越活泼越来越来越有生气,越来越像从前。
      “我喜欢红玫瑰。”夫人说。手抚过层层绿色。
      小桃在一旁没有说话。
      夫人喜欢什么不重要,老爷喜欢什么才最重要,老爷喜欢兰花,这地上就要栽满花,就算喜欢杂草,这地上也只能长满杂草,至于旁的,只要老爷不喜欢,这地上就不能开。而夫妻本是一体,老爷喜欢什么夫人自然也就会跟着喜欢什么。
      夫人还在自顾自的说着:“我还喜欢放风筝,喜欢蝴蝶款的,要黑色的眼睛,紫色的翅膀,还要有红色的花纹……”
      夫人拖着病体在花园里逛了半圈,又开始画画,画一朵红玫瑰,比真的还像。

      第二天,夫人没能去成花园。
      因为花园里有个不知分寸的小倡优在放风筝,线飞的很高很高。
      夫人站在花园外,看见一只蝴蝶高高的在天空中飘扬,多自由啊。
      她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她不喜欢读书,不喜欢针线活,就喜欢没日没夜的疯跑,在花园里爬树,在草丛里捉蚂蚱,去捉池塘里的鲤鱼,去放风筝。
      那时姐姐妹妹都还没有出嫁,脸上闪烁的都是天真又纯洁的光芒。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根本就压不住她,她可以跑的大汗淋漓,一朵珠钗都不带,脱掉外衣,在地上皮猴似的滚一圈,跟着清风舞蹈,就好像自己也成了风。
      “夫人,你看,风筝线断了。”小桃突然说。
      好,好极了。
      她看见那一只翩翩的蝴蝶划过天幕,飞走了。

      浮光在梳妆镜前梳妆,他还没有长开,打扮一下,还有几分像个姑娘。
      他确实化成了个姑娘,他以前常常做这种事。
      不过,从前,他是为了悦人,如今,他是为了悦己。
      在镜前如何描眉,擦粉,涂唇脂,贴花样,一样样的,他说不定比女子还熟。
      这些,八大胡同里的姑姑都教过,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也教过,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必须是一个很好玩具,要学会应付各种各样的客人,满足他们的癖好。
      他其实不是八大胡同的头牌,只是个替补,在头牌不得空闲的时候上去唱两首,他的身段是软,不过没有那么软,他的嗓音也不够那么脆亮,就只能是影子下的那个人。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在暗处看了很久,看惯了那些文人墨客酒后放浪形骸的一面,也看过了他们挥金如土的样子。他是穷苦人家出身,父亲为了一两银子就卖了他,最后,他卖了一千两。真是想不到啊,他居然有那么值钱。
      他在镜前放肆的大笑,但是镜子里的人好像在哭。

      夫人近日在花园里遇到了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妾侍,幸好,对方还是守些规矩的,不敢往夫人眼皮子底下凑。
      小桃细细看过去,这女子骨架颇大,身量很高,快和老爷相当了,倒是和那些番邦女子有几分相似,这分稀奇,估计就是她被收作妾室的原因吧。
      那双眼睛眼尾上挑,一看就是个不安于室的,瞳色很浅淡,眼波流转之时十分有光泽。眉毛画的细而长,是远山黛。鼻梁很高,五官立体,是个相当大气的美人,可她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两个美人在花园里遥遥相望。
      那女子看上去不是很高兴,夫人也低下了头。
      两个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一天天的,那女子越走越近。
      夫人开始画她。
      两个人看起来终于高兴了。
      小桃总觉得两人之间怪怪的,当夫人低下头来的时候,那个她会露出那种粘稠的、欲望的眼神。夫人盯着她画画的时候夫人也很高兴,像是在看自己喜欢的东西。
      画作总是完不成,缺少一点东西,夫人又开始撕画。
      两人之间的眼神越来越露骨了。
      小桃想起了一个词,磨镜。在那些大户人家里是不会避讳的,妾侍抚慰夫人,调和妻妾关系,毕竟一家之主不可能宠爱每一个人,这时就会有女人之间的介入。这之间又没有占有,家主甚至可以加入她们,让家庭更加和谐,这在家宅之中不算什么密事。有一些风雅的人还会把这件美事这写进书里,展现自己非凡的能力。
      小桃用挑剔的眼光打量来人。
      那女子送了一朵玫瑰花给夫人,夫人看起来更高兴了。
      哼,小家子气。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两人最近的距离就是递一支花的距离。
      她们每天视线交错,又分离。
      浮光可以看见她脸上细细的绒毛,看见她那双纤细脆弱的手。她轻轻的嗅那一朵玫瑰花,红唇映照着红色的花瓣,竟不知道谁更纯正一点。他很想再一次和她相拥,可是不行。
      他得保护她。
      她脸上的神色那么脆弱,但她本不是这样的。他见过原本的她,在那个雨天,脸上的神色更加生动,笑起来可以让任何一个人迷醉,没有束缚在她身上。浑身都是雨水浇出来的自然的,自由的气息。
      他很想拥住她,抚摸她的脸,但他最想的,还是给她自由,带她去外面的世界。这听起来很可笑,一个不入流的优伶想给一个贵妇人自由,但他觉得,这就是她想要的。
      他有时候在想,她是不是只是想在一具更加年轻鲜活的□□上找到生机,一个寄托,一个没有跟着这一座宅子烂下去的另一个异类。
      但他很害怕,他会变老,不再生机勃勃,他只能拼命讨好她,留住她在他身上的眼神。
      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一天总会到来。

      今天又是很寻常的一天,又有丫鬟不听话被发卖了,有妾侍在这里死去了。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夫人没再遇见那一个女子。
      很明显,她生病了或有事了。
      但是,夫人很失望,她在花园里徘徊了很久很久,看到太阳落下来,星星亮起来,最后还是回了厢房。
      一天,两天,后来再也没有遇见她。

      夫人肉眼可见的衰弱下来了。
      怎么吃补药,怎么看医师都不见好。她常常从病榻上挣扎起来,画一株从前常画的草,却怎么也画不好。
      最后,夫人开始画一个人,一个美人,画上的美人好像吸干了夫人的生命力,美人一天比一天动人,夫人一天比一天死沉。
      最后,还没有给画上的人添上眼睛,夫人就去了。
      方老爷也看了那副画,他大肆夸耀亡妻的墨笔,实际上心里却想果然妻子还是要娶一个好生养的身子骨好的来,这个比上一个更不如,连一个孩子都没诞下来。
      至于那幅画,确实是个美人,下一个妾就比照着这个找吧。

      浮光身子骨越来越硬了,他身上的男子气概也越来越浓了,方老爷不喜欢他了。
      终于,方老爷决定把他送给一个同袍,据说他很喜欢调教这一款的。
      浮光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当初,他怎么进来这间小院子的,现在,他就要怎样被抬出去了。
      他打伤了好几个人,他原是有些武生底子的。
      最后,双拳难敌四手,一头撞在石柱上死了,血留了一片,真是晦气。
      方老爷很是气愤他的不识好歹,后来有个给他烧纸的小丫头也被发卖了出去。

      浮光他这一生就像浮游一样短暂无助,最终还是做不成任何人的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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