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好我的心》九日木

1、1-1

　　记忆最初的根源，是那一年的初夏。暑气跨过浩瀚的太平洋，席卷了大半个中国，终于在抬首的瞬间全面爆发。带着积累了千年的热烈，等待着另一场持续的寒冷来冻结。
　　那一年灼热的阳光中，不断的有人离开，又不断有新的面孔介入。生命中有画面被整幅整幅的抽离，巨大的无力感从手心无声的蔓延，唯有你们，一如既往站在炙热的阳光下，面容已经记不清楚，但那撕破苍穹般绚烂的笑容，仿佛印记，留在心底，一直陪伴着我，走完剩下的路程。
　　——方非凡

　　1
　　“哎~~~~~”
　　絮云失落的把整张脸埋在刚发下的试卷里，一口气叹的乌云遮月，气动山河，整个课间也没见抬过头。
　　曹俊敲了敲她的桌子，看旁边的人依旧没有反应：“同学，要是死了，就赶紧埋了吧，这大热的天，很快就臭了。”
　　“是啊，是啊……都招苍蝇了，嗡~嗡~嗡~的，烦死了……”絮云闷闷的声音从桌子下面传过来，她突然一个激灵，对着旁边那只幸灾乐祸的苍蝇张牙舞爪：“啊！！！诈尸了！”

　　曹俊镇定的有些过分，趁机拿过那张被蹂躏的有些发皱的化学卷子，看了一遍：“你郁闷什么，不是都答上了吗？”
　　“有什么用，这写错个符号，那看错了题目，这又抄错数了……我那天脑子一定是放家里忘带了~”
　　“是吗？我还以为它早丢了呢。”

　　再次被他噎得哑口无言，絮云恶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越过前面那个男孩子的肩膀，看见了方非凡的卷子，那卷面整齐的和打印的似的，老师一个红色的钩从左划到右。想想自己卷子上左一个圈，右一个的差，估计老师还是觉得不解气，再加个下划线，还两道！！
　　跟做改错题似的。
　　这也太讽刺了。
　　不过她转念想了想，光“方非凡”这三个字写在卷子上，也能直接换个100了。天之骄子这四个字放他身上都算屈才了。

　　枯燥的上课铃响起，轰轰的教室慢慢变得安静，大家却因为英语老师放在桌上的卷子再次炸了锅。
　　A中作为市重点的初中，同时也作为省重点高中的重要生源地，力保绝对领先的升学率成了从领导到老师再到学生的最高行为准则。虽然他们只有初二，但对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早就习以为常了，集体抱怨不过是临考前的例行公事。

　　经过49分钟冥思苦想，外加偷翻几下课本，当然少不了周围同学的紧密合作，絮云终于在下课铃响的最后一刻写完了所有的题目。课代表收了卷子，特意留下方非凡的卷子，放在了最上面。
　　再次被打击到的絮云，不经大脑就出了口：“我要是老师，就不收方非凡的卷子了，直接给同学们留着作参考……”
　　周围的同学一边嬉笑着附和，一边收拾起书包往外走。前面的男孩子，回过头尴尬的笑了笑，再转回去的时候，只留给絮云一段红到衣服领子里的脖颈。

　　顺路的同学结着伴，慢吞吞地散往不同的方向。
　　絮云，曹俊几个小圈子，打闹着拐过学校前的十字路口，絮云推了一下管秋生的车把，他正和曹俊拌嘴呢，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和旁边安宇的公路赛挂在了一起。润妍手脚也麻利，趁机抢了安宇的包里新买的CD，心安理得的放进了絮云的书包，等着欣赏完了，再随便什么时候还给可怜的物主。当然，那得是她俩能想起来的时候。

　　“唉，润妍，安宇，他是不是找你们？”曹俊的视线往后面看去。
　　方非凡推着车子追上了他们，对润妍和还卡在车上的安宇说：“那个，这周末物理小组的活动取消了，好像是因为老师有事。”
　　“哦！太棒了，曹俊，老管，打球吧打球吧！还有，上次那游戏，咱还没通关呢……”安宇很快就给这个计划之外的假期塞满了若干个娱乐项目。”
　　润妍礼貌的道了谢，鄙视的看了看身边这些没有追求的男生，拉着絮云商量到时候一起去横扫各大音像店。
　　曹俊又看了眼方非凡离开的方向，那个人推着车子，渐渐消失在远去的人群中。

　　和另外三个人分开后，絮云偷偷看了看曹俊，假装漫无目的的四处张望了一下，又转过头看曹俊。曹俊忍着笑：“有事你就说，从小到达，你憋住过什么事？”
　　好像经过了一番斟酌，她才开口：“曹俊啊，你可别多想。我是说，你别乱七八糟的瞎想。尤其是，别往自己这联想……”
　　絮云还在自顾自得说着，走了一会，才发现曹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在了她家小区的门口。他跨上单车，笑着说“嘿嘿，放心吧，我脑子可像某些人是用来摆设的，没胡思乱想这个功能。走了。”

　　回到家，妈妈看见絮云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泛着嘀咕。这是没吃好，还是没睡好啊？看来营养还是不够啊……
　　“妈，明天给我做糖醋鸡翅吧。”
　　“我说呢，这蔬菜水果，鸡鸭鱼肉，维生素ABCDEFG的一样也没少啊，原来是馋老妈的拿手好菜了啊，哈哈，明天就给你做。”
　　“我爱死你了，老妈!!”
　　“对了，明天你把曹俊也叫过来，我让你爸上班时跟你曹叔说一声。这孩子上次就嚷着要吃。”

　　“妈，他又不是你女婿，你怎么对他那么好啊。”絮云叼着筷子，她就不明白了，这平时做点好饭好菜的，老爸老妈谁也不动筷子，全都先让着她。怎么现在好好一盘子菜，转眼就剩一半了。
　　况且，曹俊每次来，他妈比见了亲闺女还亲呢。以她夹菜的频率和分量，估计剩下这半盘也保不住了。她这不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吗？

　　没想到她可亲可爱的老妈，对她亮了个无限鄙视的眼神：“人家那么懂事的孩子，娶了你我还觉得亏了人家呢。”
　　“我怎么觉得他才是你亲生的啊？你是我原装的妈吗？我不是我爸带的拖油瓶吧？”
　　“去去去。我还真想曹俊是我儿子呢，要不是当时你曹叔……”

　　“妈！你怎么又把这陈芝麻旧谷子的事翻出来了。我吃饱了，回屋学习了。”絮云赶紧塞了两口饭，拿起书包窜回了房间。
　　她可不想陪着她老妈在重新回忆一遍她，她爸，还有她曹叔那革命年代崇高的同志情谊，以及她老妈以她为标准，对曹俊表示出的无比赞扬。

　　女孩子的书桌上，大多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应，瓶瓶罐罐，里出外进的摆了小半个写字台。絮云放了书包，伸过去想扭亮台灯了手顿了顿，拿起了旁边的一个相框，小小的男孩和女孩。
　　小女孩手里拿着一个没拆封了礼盒，攥的紧紧地，皱着眉撅着嘴活像个小老太太。小男孩戴着大大的寿星帽，歪歪的挂在头上，笑容灿烂，捧了满满一怀的生日礼物，被涂了一脸的奶油，倒也挺像个老公公。
　　照片都有些旧了，左上角都微微泛了黄。

　　絮云都有点想不起来那时候的他们有多大了，那盒子里是本来是妈妈要给她织的小花帽子，可那个小家伙一出现，妈妈就拆了已经织好了的粉红色的牵牛花，换成了男孩子喜欢的坦克车。她立刻对这个小小的不速之客产生了敌对情绪，攥着盒子不愿意撒手，虽然她觉得那帽子后来的样子难看的要死。

　　絮云盯着那个一脸幸福洋溢的小家伙，突然觉得有点难过，“啪”的一声，把相框扣在了桌子上。

　　2
　　六月，能有多热？怎么也强过三伏的酷暑。
　　但问题是，一个屋子塞了50几个昏昏沉沉的家伙，就算开了所有的门和窗，也起不了什么具有战略意义的作用。一到下午的大课间，人轰的一声就散了，男生跑去水房冲他们的凉水澡，女生则以冲刺的速度离开身边一个个强大的热源。
　　不过，絮云现在的心情好的不得了。

　　这源于今天是周四，周四呢就说明她得在其他组员搞完卫生以后，拎着一大桶冒了尖的垃圾走下四楼，顶着烈日到遥远的操场那边倒掉，再原路返回，爬上四楼。对了，这还不包括途中躲过无数个篮球啊，足球啊，羽毛球啊，沙包啊……

　　当然，这并没什么好高兴地。
　　问题是，现在拎着桶在人群中左躲右闪的，哼哼！
　　是曹俊。

　　絮云趴在窗台上，和润妍一人一个耳机分享着免费的CD，喝着同样是从曹同学那搜刮来的冰镇可乐。她完完全全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嘿嘿嘿笑个不停，恨不得仰天长啸，“怎一个爽字了得”！！！
　　谁让你抢走了我深爱的糖醋鸡翅，还让我妈连着数落了我好几天。
　　这就是报应。
　　什么叫天道长存，什么叫因果循环，什么叫恶有恶报，什么叫人人得而诛之……

　　连润妍都看不过去了：“你消停点吧！我物理小组留的题你还给我没有？课是不上了，作业可得照交呢。”
　　絮云最后瞟了眼那个终于杀进教学楼的身影，屁颠屁颠回了座位。
　　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那张卷子。她冲着润妍做了个稍安勿躁的表情，润妍很淑女的笑了笑，伸手揽住她的脖子，配合着手上不断加重的力气一字一顿的说：“你慢慢找，我一点也不着急，要是找不着，你负责替我跟组长解释，听见了没？”
　　看着絮云乖乖的再一次把头塞进桌洞，润妍才整理了一下皱了的衣袖，无比优雅无比纯洁的飘走了。

　　絮云憋得迷迷糊糊的，等那个女魔头走了，才敢露头换口气，正撞上方非凡的目光。方非凡也被她吓了一跳，转过头拿起桌上的一摞试卷就要往外走。
　　“唉！你别走！”絮云看清楚他手里拿的卷子，正是他这个小组长要交给负责物理竞赛的老师的，生怕他落了自己还没找到的那份，满脑子都是润妍欲将她杀之而后快的场面。她吓得从座位上蹿起来，死死地抓住方非凡的袖子。

　　原本，絮云觉得自己还挺有理的，不过他们两个人这样僵着僵着，她就有点泄气了： “那个，润妍的还，还没交呢……你，能不能再等我会……”怎么说也是她麻烦人家啊，刚才那一嗓子喊得比见义勇为，拔刀相助的英雄豪杰还正义凛然呢。
　　可看看现在这个场面，怎么看都是被当了贼的方非凡委屈啊。
　　方非凡也有些尴尬：“我没说是给老师送过去啊，四班还有两个同学没交呢，我就是过去催催……”

　　这下她放心了，正要回去继续未完成的革命事业，曹俊晃晃悠悠进了教室，垃圾桶还没来得及放下呢。
　　絮云这才想起来：“曹俊，你过来。”又转身对还杵在那的方非凡抱歉的笑了笑：“没事了，你去吧。我再找会儿，您老早去早回昂。”
　　不知道是不是让絮云给吓着了，方非凡走出去的样子跟梦游似的。曹俊虽不知道什么事，但也觉得方非凡挺无辜的，抱歉的对他笑了笑。

　　“润妍的卷子呢？”絮云一屁股坐在曹俊椅子上，翘着个二郎腿，质问这个真正的祸首。
　　“夹你物理书里了啊，你不是说这样好找嘛？”
　　“是吗？我不都让你夹作业本里一起还我的吗？”
　　“你省省吧，我可不想再以去化学老师那以问题德名义给你偷卷子了。他本来就认为我把时间都用在物理上，所以化学才没物理学得好。要是再让他知道，我百年不遇去他那请教一会儿问题是为了偷张物理卷子，他下次直接给我打0分都算手下留情了。你不知道，我上次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比打场篮球赛还累呢。”想起那时的情景曹俊还觉得心有余悸呢，这丫头不帮忙就算了，还一趟趟假装从门口路过，生怕老师不知道他们心有鬼似地。

　　谁知道，旁边座位早没人。
　　自从确定了卷子还在自己的可控范围之内，絮云就一溜烟跑过去跟润妍邀功去了。
　　曹俊立刻就后悔了，他干嘛非跟这个大小姐借啊，这不没事找事跟自己过不去吗？不过再想想安宇那写了划划了写，东一榔头西一扫帚跟鬼画符一样的卷子，就有点动摇了。
　　怎么人家小说里，电视剧里遇到的都是温柔善良，可爱恬静的小姑娘？真轮到他了，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所谓的青梅竹马呢。

　　一边感叹现在的文学作品严重脱离生活，一边准备拿出化学课本，临时磨磨刀。他可是化学课上被提问次数最多的人，化学老师好像跟他较上劲了似地，一节课不拿他开开刀，就觉得一天的课都上不好。
　　他愣了一下，从桌洞里翻出一瓶冰镇矿泉水来，又看看絮云桌子上喝了一半的可乐。
　　“这怎么也不是一个档次啊，到最后还不是我吃亏。”口气虽然无奈，却还是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

　　方非凡收完卷子回来，曹俊赶紧从絮云物理书里把卷子拿出来交给了他。他整理了一下卷子，突然悠悠的问曹俊：“你物理成绩挺好的，怎么没参加这次竞赛啊？”
　　“啊，我这不是总成绩不够吗。嘿嘿，我爸说这些个什么竞赛啊，老出些摧残人的题，平时用不着，升学考试也不考，非得拿他跟自己较什么劲啊？把学校教的学好就行了。”
　　他话出口又觉得有点别扭，好像编瞎话给自己找借口似地。
　　“不过，我确实挺喜欢物理的。反正内部资料我都搞到了，参不参赛也无所谓啊。”
　　好像，又越抹越黑了。

　　方非凡笑笑 ，拿起了手里的卷子：“你爸真开明了，我还以为家长都想让孩子得第一呢……我去，交这个。”

　　3
　　方非凡的房间很整齐，什么都井井有条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墙上应该贴的不是球星，就是歌星，再不就是拳皇啊，鬼眼狂刀，灌篮高手什么的，乱七八糟的左一张右一张。
　　可是他的墙上只有一张接一张的奖状，整齐划一，像排队一样，满满的贴了半面墙。
　　这个三好，那个优秀，再来个杰出什么的……
　　有时候，方非凡宁可墙上贴的是发霉的壁纸，就算那样，他也不会觉得难堪。

　　他背对着那面墙，坐在台灯下看着下手里那一摞卷子。老师已经批改好了，让他明天发下去。
　　这里面的人都是这个年级的精英。不只物理拔尖，总分也必须在年级前50名才有资格。A中重视升学率，也很重视综合成绩，不会为了在竞赛中拿到名次而专门挑选单科成绩优秀的学生。曹俊正是因为化学拖了后腿，总是在50几名那个位置上望洋兴叹。

　　方非凡不一样，他是以物理第一，总成绩第一的成绩毫无悬念的入选的。连其他几所学校的老师都觉得，只要他不失常，其他学校基本没希望夺冠了。

　　可他一点没觉得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就是高兴不起来。方非凡的妈妈是省高中著名的物理特级教师，手底下不知道带出了多少状元，每次有人夸她的儿子，她只是笑笑。
　　每次发成绩单，他都稳居年纪第一的位置，而且是遥遥领先。
　　其他人都羡慕他从来不用因为拿成绩单回家给家长签字而发愁。可他母亲只是大概看一眼，跟批作业一样，签完字递给他。然后告诉他，去学习吧。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是所有人中成绩最好的。
　　从小到大，不知有所少大人说“要是有他这么个儿子就好了”“自己儿子有他一半就好了”。可是自己的妈妈，怎么从来都没夸过自己呢？他这么努力，难道还不能当他的骄傲吗？
　　他有一次看见介绍妈妈的采访，她看着她的学生，脸上骄傲的微笑，刺得他眼睛都涩涩的发疼。
　　是不是，非要他也当了状元的时候，他才能得到那样的笑……

　　他十四岁了，别的孩子十四岁的时候，还被父母护在翅膀下面呢。
　　谁不是一打一打的朋友，上个厕所，都三五成群的。可他只有和其他好学生讨论一道复杂得要死的几何例证或物理计算时，才会被其他人围在中间。
　　他们中，也没有他的朋友。他们会找他一起讨论，拿他的卷子对答案，跟他比谁背的古文多，谁英语课文背的更流利。可他们不会和他一起回家，一起玩游戏，一起打球或玩闹。
　　难道就因为他是第一嘛？第二名和第三名或者第几十名第几百名都可以成为朋友，可他们都默契的在生活中疏远他。因为他只是一个目标，摆在那里，成了他们的父母嘴里那个“你看看人家谁谁谁……”的那个“谁谁谁”。
　　如果是他，也不会对这个让父母有理由指责他的人产生什么好感，更别说友情了。

　　一个晚上都不怎么在状态，方非凡做完作业和练习，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始终没睡好。
　　这直接导致他第二天坐在教室里的时候，依然有点头脑空白。
　　他感觉后面有人拍了拍他，回过头看见曹俊一手拿了两份早餐站在那里，自己都没发现他什么时候来的。曹俊又拍了一下他的凳子，他才发现书包只有一个背带挂在凳子上，摇摇欲坠的样子。觉得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有点丢人，不好意思笑了笑，赶紧救下了他的书包。
　　方非凡还是有点走神，听着后面曹俊翻书的声音，脑子里也哗啦哗啦跟漏水一样。

　　安静了一会，又有人拍了拍他。
　　他回头，还是曹俊。
　　曹俊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开口：“你，数学作业写了吗？”

　　方非凡立刻把数学作业本翻出来递给他，在他，这样的情况太熟悉了，他觉得曹俊也没必要这么不好意思。哪天全班同学不是拿他的作业对完以后，才放课代表去交差的。
　　他觉得脑袋里的水漏得更多了，胀得他脑门突突的疼。

　　“其实，我找你借作业，不是为了借作业。”曹俊觉得自己说的根本不是人话：“我就是觉得我昨天好像是说错什么话了，总觉得心里特虚。我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
　　方非凡转过来看见自己原封不动放在他桌上的作业本，又灰溜溜转了回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袋进水的感觉真不好，现在终于过了正常的水位线，然后漫过脆弱的泪腺，险些绝了堤。

　　絮云一阵风一样刮进了教室，停在座位旁边，顶着两个特大的黑眼圈，可怜兮兮的问：“曹俊，你数学作业写了吗？”
　　曹俊就特想乐，他看前边方非凡也一副使劲憋着的样子，打量了絮云一下：“又熬夜看漫画了？早上也睡冒了吧。”
　　絮云真想把管秋生拎过来海扁一顿，明明是她租的漫画书，结果他拿过去一看就是一天，害得她只好夜里加班，躲被子里打个小手电，眼睛都快瞎了。她还在那胡思乱想呢，肚子就不争气的叫了，她还没吃早饭呢。

　　曹俊特意把早餐摆在一个显眼的位置，没想到她竟然愣是没看见，他不得不拿起早餐，使劲往她桌子上一拍，“我妈做的麻团啊。还热着呢啊。要吃赶快啊。”
　　“阿姨太好了，这就叫心有灵犀啊，他可真是我的贵人。”絮云拿出最喜欢的麻团咬了一大口，她就喜欢吃这样软软的，黏黏的点心，尤其是曹婶做的。塞了满满一嘴，才想起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办呢：“你，数学作业，写了吗？”
　　曹俊拿起自己那份早餐也塞了一嘴，摇了摇头：“没写。”他看了方非凡一眼，又偷偷看了絮云一眼，然后补了一句：“方非凡写了。”

　　知道什么叫势利小人吗？这四个字说的就是现在的絮云。
　　她堆了一脸的傻笑，刻意忽略昨天的事，“唉~同学，乡里乡亲的，都是难友，帮帮兄弟姐妹我吧。”
　　这都哪跟哪啊……
　　方非凡，终于前功尽弃，一下乐出了声。

　　4
　　絮云盯着期末考试的成绩单，有点恍惚。她这么多年，第一次杀进了年级榜单的第一页。
　　她，48。曹俊43。
　　曹俊过来了以后就跟她一起站那忘呆。
　　俩人都觉得挺诧异的，考完也没觉得怎么着啊。曹俊安慰絮云，同事也安慰自己：“好事，好事。”
　　絮云也想附和他两句，跟说梦话似的：“好……好……好你个大头鬼。”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表明，以后周日大家都在家睡懒觉的时候，他们得爬起来参加所谓的特训班，说白了就是给他们开小灶。
　　这表明，以后在学校他们就成了老师，班主任，教导员，训导主任，甚至是校长特别关注的目标。
　　这表明，以后作业，练习，卷子和被老师传召的次数全都会成倍的增长。
　　当然，这还表明，他们的父母会受到来自社会各界，包括同学，同事，亲戚和随便什么八竿子打不到的人的恭维。要是他们上了瘾……

　　两个人都不敢往下想了。
　　其实他们的父母倒也不是严格要求，残酷打压的主，也从没规定他俩必须考得怎么怎么样。对他们来说，考不到是一回事，现在考上了，要是再掉下去，那可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絮云抱怨：“谁让你天天在我耳边说，让我细心细心再细心地……”
　　曹俊也抱怨：“谁让你昨天给我讲那道化学实验的大题的，你竟然还给我讲明白了，考试还就真出了……”
　　絮云再抱怨：“谁让你数学答完了还不交卷，害的我等你的时候又检查了一遍，结果查出两个错来……”
　　曹俊接着抱怨：“谁让你借我龙狼传看的，他跑哪不好，非跑三国时代干什么去啊，本来我最烦那会的历史了……”

　　然后他俩看见方非凡过来了，终于找到了出气的目标，也可以说是找了个好脾气的倒霉蛋。方非凡看了眼榜，压根没抬头看自己的，一路上光恭喜他的就10个8个了，看不看也那样。他看的是下面，还低头看了好一会。

　　絮云觉得，他怎么看都是一脸的幸灾乐祸，虽然人家其实压根就没什么表情。
　　曹俊觉得，我们自己低头看那是谦虚，你把头低成那样恨不得弯下腰蹲地上看，那就是瞧不起我们了。他和絮云很默契的对视了一下，对了对了，还有你那一脸幸灾乐祸是什么意思啊！

　　方非凡觉得后脊梁骨有点发麻，站起身清了清嗓子，跟旁边这对怒目金刚说：“那个，哈哈，恭喜啊。”
　　絮云和曹俊：“恭喜你个大头鬼啊！！！！”

　　晚上回了家，絮云搬着厚厚一摞暑假作业进了屋，再也没发出过动静。老爸老妈看自己的闺女很明显脸色不好，憋了半天，那句“考得咋样啊”也没问出嘴。
　　二老在饭桌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来。要说，还是絮云她爸有魄力。“姑娘，今天老爸亲自下的厨，多吃点多吃点。”他又给絮云夹了一大块鱼肉：“来来来，尝尝你老爸这鱼今天考的怎么样？”
　　絮云她妈瞪了她爸一眼，你成心的吧！

　　絮云放下碗，从屁股兜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成绩单。要不是学校需要家长签字的回执信，他恨不得把名次那块给磨坏了。
　　她看着对面那两位。自打成绩单到手，头就没抬过，就这样，他俩也没忘了拌嘴。

　　“不愧是我丫头。”
　　“我丫头。”
　　“我生的！”
　　“跟我姓！”
　　……
　　哎~她现在就一个想法。方非凡说得简直太对了，天下父母一般黑。

　　“明天下午家长会可得好好谢谢你们刘老师。”絮云妈妈的样子，恨不得找个巨幅相框把那张垫桌子都嫌破的纸给裱起来。
　　“丫头，明天老爸班上没事，老爸给你开去昂。开完咱家和你曹叔他家去饭店，犒劳犒劳你和曹俊。”
　　“你这人，以前家长会都是我去的，凭什么这回就你去啊。”
　　“你也说了，以前都你去的，我怎么不也该去一次了。再说，我班上明天没事。”
　　“上坟烧报纸，你唬弄鬼呢。周末都往班上跑，怎么偏偏明天就没事了”
　　……

　　5
　　最后，絮云的爸爸，用做一个月早餐，再加上周末不去班上，在家老老实实收拾地下室为代价，另外附带被絮云妈妈念叨了一个上午，终于成功争取到了现在坐在絮云旁边用眼神告诉其他家长“这是我闺女，我闺女”的资格。
　　絮云看了看左边的曹叔，得，正跟他爸犯一个毛病呢。
　　后来她看见，那个快成了所有家长眼里的传奇的男孩，穿着淡蓝色的T恤，安静的坐在第二排最左面的位置。他旁边的位置，是空的。
　　她知道，现在正是高三的学生一辈子最重要的几天。再过三天，就是高考。他妈妈是班主任，肯定是住在学校和考生们一起备战呢。

　　校长讲完话，二年级前50名学生上台合影时，他们这几排的学生站起来往台上走。家长也纷纷起来让路，她发现，所有的家长都站的一个比一个精神，收腹提臀，表情严肃。要说他爸也不是没见过大阵仗的人，但问题是，现在在几千人目光中往台上走的人（之一），是他丫头。她真害怕他爸得意的过了头，再回头跟后面的家长来个挥手致意。

　　50个同学沿着主席台两面的台阶，慢慢往上走。这样的仪式，其实就是给这帮小小孩一个好好虚荣一把的机会，也就不用在按着什么名次了，乱哄哄的照完，就可以乐乐呵呵的走人了。
　　方非凡最靠前，最早上了台。上台后，给后面上来的同学让着地方，退啊退得都快掉到台下去了。絮云找到从对面上台的曹俊。使了个眼色。他俩绕过前面那些人，一左一右向站在最后面的方非凡冲过去。一人一条胳膊，架了他就往前面挤，越过层层人墙，终于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最后一刻杀到的第一排正中间。

　　照完以后，曹叔还夸他们呢，说：“这俩孩子也太精了，你说这照片洗出来，不知道还以为你们仨是年级前三名呢。”
　　絮云爸爸也挤过来：“走，走，吃饭去，吃饭去。”
　　“柳叔，我看你跟我爸，乐都乐饱了，还用吃吗？”曹俊也跟着捧。
　　絮云也来劲了：“曹叔，干脆你俩现在就跟摄影师把底片要过来洗了吧，然后通知乡里乡亲的过来道贺吧。你也不用说啥，就洗一巨幅相片挂酒店门口就行了。”
　　他俩觉得捧得差不多了，嗖嗖往两边一让，给正盘算着要不要走的方非凡来了个大特写。
　　“爸，柳叔，这是我同学，我俩这次进步这么多，多亏他了。”
　　“就是就是，人家课上课下的可没少主动帮助我俩。”
　　“可不，再说了，他可是货真价实的年级第一！”
　　“恩，童叟无欺的。”
　　“那个，你们不得好好谢谢人家啊？”
　　“对啊，怎么也得请人家吃顿饭啊。”

　　他俩在心里击了个掌，终于绕到正题上了。
　　方非凡也快让他俩你一嘴我一嘴跟说对口相声似地给弄蒙了，好不容易反应过来，谢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两个眼冒金星跟捡了个大活宝似地俩老头，一人一条胳膊又给架走了。
　　曹俊和絮云站在那，已经完全忘了昨天还让他俩郁闷的想上吊的麻烦。
　　“作战计划首战告捷，小柳同志可不要骄傲自满啊。”
　　“列兵小曹，知道什么叫革命尚未成功，咱俩仍需努力嘛。”

　　6
　　这顿形式上的庆功宴，实质上的“谢师宴”，吃的那叫一个成功。
　　三方首脑在轻松友好的的气氛下，就目前的形式积极地展开讨论，交换了意见，对未来三方关系的友好发展，表示热烈的期待和衷心的盼望……
　　，
　　两家的女首脑还拉着方非凡，问东问西的。在得知他妈妈就是传说中顽石也能教成状元的，省高中尖子班的班主任时，也尽量保持镇定，没太激动。
　　曹爸点点头：“怪不得，看看人家孩子，一看就是有教养的人。”
　　曹俊一激灵：“爸，你别借着恭维我同学，变相找机会贿赂他妈妈啊！”
　　曹爸眼见着自己这还没开始想呢，就被儿子识破了，有点丢分，忙搬救兵：“这小子，你怎么这么说你老爸啊，你老爸我是那样的人吗？老柳，你告诉孩子们，我是那样的人吗？”
　　他的亲密战友还真没让他失望：“曹俊，我和你爸认识这么多年了，我跟你保证，他绝不是这样的人，他最多就意思意思送点礼 。”

　　告别了絮云一家，天已经有点要黑了。曹俊妈妈拉着方非凡，说：“咱们一起坐车走，正好让你曹叔开车送你回家。”方非凡坚持自己回家，他觉得自己跟过凑这个饭局，已经够打扰他们两家人了。
　　曹俊知道方非凡骨子里其实是个挺执拗的人，就换了个法：“没事，你放心，我保证就让我爸送到小区门口，绝对不让知道你家在哪个单元。我也怕他俩哪天不经我同意，直接跑你家恭维你妈去。”
　　这下好了，方非凡想不坐都不行了。

　　终于到了小区门口，方非凡下车跟曹俊一家道了别，转身往家走，一掏兜他就傻了。肯定是中午走的急，落在家里了。
　　本来妈妈说这次一定赶来参加他的家长会，可后来打电话告诉他班上有一个同学因为太紧张，弄的胃痉挛住院了，实在是走不开……

　　他知道，高中的孩子大部分都是住宿在学校，家里都远。妈妈跟他说这是个特别努力地孩子，成绩不错，这次高考会决定他以后的人生。
　　他知道，高考对一个人又多重要，以前有好几个家长，成绩一处看到他妈感动都哭了，为了感谢他妈妈，跪下都心甘情愿。
　　他也知道，妈妈带的那个重点班有一半的学生家庭条件都不好，要是过了这个关，考上名牌大学，再拿到高额的奖学金，整个家庭的命运就被改变了。

　　原来希望落空的时候，人还可以忍住眼泪，微笑面对。
　　他安慰妈妈，他很懂事，他自己也能行。
　　挂了电话，又小声跟自己说：“何况，也早就习惯了。”

　　方非凡一个人坐在夜幕下，前面是他的家，可是回不去。这个城市，也没有其他的亲戚了。他不敢打扰妈妈，如果老师现在离开，那些哥哥姐姐肯定会更紧张。
　　可是，他该怎么办？
　　他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收留他的地方。

　　然后他听见后面有人疾速奔跑的声音，他真希望自己就是那脚步的目的地，他真希望有人能带他离开。
　　方非凡转过头的时候，正好有车从后面经过，车灯刺得他只好眯起眼睛。
　　一个身影在他身边停下，他说：“幸亏你还在，我真怕赶不上你。”

　　7
　　曹妈妈等车开动了，才想起来刚才吃饭时打包的点心，还在后座上放着呢。赶紧让曹俊下车给方非凡送过去，这样他明天早上就不用再自己买早点了。方非凡才这么大就得自己照顾自己，她越想越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以后要多让曹俊和他接触接触。
　　曹爸也同意，两个懂事的孩子放在一起，那可比一对天造地设的恋人看起来舒服多了。
　　他家曹俊，也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在这次短暂的临时会议上，曹爸和曹妈又一次取得了高度一致的心理共识。而且，他们立刻就梦想成真了。曹妈从后视镜里，看见他那个懂事的儿子，他儿子后面跟着一个比他矮也比他瘦的孩子，她突然觉得这一幕，出奇的熟悉。

　　方非凡给妈妈打了个电话，简单说了下情况。
　　然后这通电话的性质就变了，从原来很家常的电话成了他们两家，建立长期战略合作关系的桥梁，这可是具有划时代的深刻意义。放下电话，过了好久曹妈还没从刚才的情景里醒过来。
　　这可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和这么有学问的人说话。更重要的是，这个人还经常出现在报纸，杂志和电视上。她觉得，就是让她在街上碰见小燕子赵薇从对面走过来，还特亲切的和她打招呼，也就这样了。
　　曹爸在旁边生闷气，明明是他极力促成这次重要的电话会晤，可他怎么连话筒的边都没碰着。他还是不是这个家的男主人了？他思索得太认真了，也没听见曹妈喊他。
　　等曹妈拎着凳子，要自己把衣柜最上面那床被子拿下来的时候。他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你快下来，这么高多危险啊，我来我来~”

　　这是方非凡第一次在同学家留宿。他要睡在地上，曹俊不让：“明天我妈要是发现我让你睡地上，我以后连床都不用睡了，你直接给我挑口上好的棺材，也算是尝了我临终之愿了。”
　　曹俊把褥子铺在了靠墙边的位置，方非凡把床上的被子递给他，笑着说：“那哪行啊，现在都流行骨灰盒了，买了棺材也找不着地方埋。”
　　曹俊想想他说的也是，后来他才反应过来，方非凡这是跟他开玩笑呢。
　　强忍住心里的喜悦，他想，这二万五千里长征还没开始走呢，直接用直升飞机空投，这么容易就过了雪山和沼泽。
　　这个高处不胜寒的家伙，终于被他们侵蚀了，估计彻底被他们同化的日子，也指日可待了。明天得赶紧把取得阶段性胜利的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的亲密战友加帮凶小柳同志。

　　屋子里很久也没动静，方非凡以为曹俊睡着了，背对着他，轻轻的说了声
　　“谢谢。”

　　暑假的第一天，你通常会怎么过？窝在被子睡到地老天荒，还是打因为考试耽搁下来的游戏，再不然就叫上哥们去打球，叫上姐妹去逛街？
　　方非凡会像平常一样起个大早，按部就班开始做暑假作业，对他来说放假和上学并没什么区别，一样是在无穷无尽的试卷和习题中度过。

　　可是今天，不太一样。他没有作业和习题，醒来后房子里也不再只有他一个人。曹俊睡在地上，还没醒。方非凡醒了后，躺在被窝里没敢动。他觉得这样的画面太不真实，怕一动就会从这样的梦里醒过来。

　　絮云也起了一个大早，发觉今天的天气格外清朗，这么好的天气躲家里睡懒觉实在是天理难容。于是她决定，找个走霉运的和她一起来个山地越野拉练。

　　“曹俊，快起来。大好青年，赖什么床！陪我爬山去！”还没推开曹俊卧室的门，她这个全自动的可移动闹钟就开始工作了。
　　谁知道这家伙还跟被窝里做梦呢？
　　她放下背包，就扑过去摇那个懒鬼的头。边摇还边说：“急急如律令！！！回魂啦。回魂啦。过了奈何桥就回不来了啊！！！”

　　“唉！我尸身在这呢，你是招魂，还是让我借尸还魂啊？”
　　絮云整个人都僵了，慢慢回过头，发现曹俊坐在她身后，披着个毛巾被，看热闹似地看着她。再回过头，发现床上那人头上的被子也在她惨无人道的召唤中滑了下来，露出一颗头，红的跟熟沙瓤的西瓜一样。
　　“你……”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该起得太早，应该再回去补个觉。
　　“他是方非凡，你没看错也没做梦。”曹俊说。
　　絮云又转过来，指着方非凡：“他……”
　　“他钥匙没戴，这个星期在我家扎营了。”

　　要是这么说就合理了，她可是体育全能，要是起个早就有了幻觉，那她还是趁早把奖状给学校退回去吧。
　　曹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说，你要是想明白了，就把人家放开吧。你武功那么高强的，在把人家给勒死就不好了。”
　　现在那颗西瓜，已经熟过头了。絮云触了电一样，赶紧往后一退。手一划，把他俩都圈在了里面：“你俩……快去洗漱，一会……跟我爬山去……”

　　8
　　夏日清晨的空气，比最昂贵的香水都好闻。
　　曹爸曹妈已经去广场溜达了，絮云站阳台上看着他们种的花。那颗龙骨已经快到房顶了，翠绿翠绿的颜色，还有很朴素的花纹。刚把它移植过来的时候，它才跟8岁的曹俊一样高，后来她没少拿这事取笑他。
　　女孩个子都比男孩子长的早，她现在还比曹俊还高一点呢。

　　方非凡犹犹豫豫地凑过来，站在一个花盆前发呆。他偷偷看了下拿个小喷壶装模作样的絮云，清晨的阳光透过淡薄的晨曦，温暖的落在她的身上。他是想向她道个谢的，可是刚才那一幕，让他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那个叫龙骨，生命力很强的。你要是喜欢，我背着曹婶偷偷给你掰一棵。”
　　“不用不用，曹阿姨肯定特紧张这些花。”方非凡看着这个小小的阳台，地上窗台上架子上，连房顶上也垂了好多叫不太准的植物，像个微型的植物园。主人得有多用心，才能打理出这样一处别有洞天。

　　絮云看他这个认真的样子，实在是憋不住乐：“叫曹婶吧，曹阿姨？？多难听啊……”

　　这个城市的南面，有个南山公园，其实就是几座不算高也不算险的山包。曹俊他们吃了点早饭，就跟着一些同样晨练的人向那里进发。很多人沿着这条路，散散步，溜溜狗。絮云见着小狗就忍不住过去逗，上蹿下跳的一刻也闲不下来。
　　半山腰的地方，是烈士陵园。那修整出了很大一片平地，大家都会在这里休息一下，再继续向山顶进发。这里可以看到城市的全景，整个城市笼罩在薄薄的雾气里，像刚刚醒过来的孩子。
　　当年将这里规划为公园时，本来决定要将陵园动迁的。
　　不过后来，有位年事已高的老红军，给市政府写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说，当年自己差点牺牲的时候，根本没想过什么后世景仰万古流芳英魂永存。他只希望能守护在家乡的周围，看家乡日新月异，看人们和平富足，看他们……再也食不到的人间烟火。
　　所以，才有现在这个更像是闹市的地方。

　　曹俊和方非凡走在后面，看前面那个精力旺盛的小鬼又奔向了前面的一只小板凳狗，那小狗估计也觉得来者不善，躲在主人后面死活不露头。
　　方非凡还记得上个学期的秋季运动会，絮云替他们班拿到了1500米的冠军，当时她差点就破了A中的历史记录。
　　方非凡这样的优等生，体育方面就相对弱些。每次期末的体育考试，也是随着大部队勉强达标。

　　“她体育真好啊。”
　　“就是，我真不知道她妈都给她吃什么了？”曹军想想，“从小到大都没见她生过病。我小时候身体不太好，她就非带着我跟她爬山。当时爬了一半就不行了，累的都脱了水，她硬是一个人把我连拖带拽弄回了家。”
　　那个时候，他8岁，絮云上小学一年级，才7岁。

　　登上山顶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完全全升了起来。方非凡和絮云坐在石头凳子上歇脚，一起看不远处的曹俊，忙前忙后帮一家人拍照，照完还哄着那家的小女孩一块玩了起来。
　　方非凡默默感受着周围的一切，琐碎，世俗，平常……
　　但是，让他从心里暖了起来。他想，这应该叫感动。

　　以前，他非常羡慕她们，羡慕他们身边总是围着一群朋友。
　　絮云乐观开朗，永远都充满希望。笑容灿烂的样子，总让人不自觉地想起初夏飘飞的柳絮。那之后，树木就开始发芽了，沉睡了整个冬季的绿色伸展着筋骨，铺天盖地，迎面而来。曹俊细心敏锐，对身边每一个人都热情友好。像温暖但不灼人的阳光，普照天地，无处不在。

　　他以前总是偷偷关注着坐在他身后这两个人，他们身上都有让人觉得感动的东西，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曾经，拼了命想要成为那样的人。

　　现在，只要静静地坐在他们身边，就够了。

　　他们一起研究稀奇古怪的侦探游戏，一起守着电视机等晚上的经典动漫，一起跟着曹叔从花鸟市场往家搬大袋小袋的花肥，一起看指环王和哈利波特，一起包着脑袋帮柳叔收拾地下里堆积多年的旧物件……

　　9
　　安宇和老管来曹俊家蹭饭，没想到竟然发现方非凡正和曹婶在阳台上收拾一盆长得过于茂盛的仙鹤来，方非凡帮曹婶聚拢了四散的花茎，曹婶找了一团毛线，把它们扎得结结实实，各个大头朝上，那叫一个生机勃勃。
　　润妍帮他俩合上快掉到地上的下巴，特别淡定老成的说：“你们要挺住。我刚来的时候他比现在还疯狂，竟然在帮曹婶擀饺子皮，那皮擀得啊那叫一个圆啊……”

　　他们仨还想在那偷懒，却被絮云一人一脚踹进了厨房，帮着曹叔和曹俊去端刚出锅的薄皮大馅十八个褶的饺子。

　　为了表示对絮云不劳而获的抗议，他们决定呐喊出劳动人民心里的口号：
　　“曹叔，我要两盘！”
　　“老管，你别跟我抢，你上那边拿去。”
　　“你们俩个大男生有点出息行不行！曹叔，我帮你把锅给端上去吧~”

　　把花盆放上架子，曹婶看着这些闹哄哄的孩子乐得合不上嘴。方非凡弄好了剪下来的杂草，问：“曹婶，你们家一直这么热闹吗？”曹婶拿过旁边的脸盆，让方非凡洗掉手上残留的泥土和植物的汁液。
　　她说：“你知道曹婶身体不好，曾经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能再有孩子了。后来有了曹俊，可还是特别喜欢孩子。看着你们一天天长大，围在身边闹闹哄哄的，就觉得特别幸福。小凡，能成为母子是要修几世的缘分的，所以别怪你妈妈，就算她没办法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她还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方非凡，默默的点点头，没有说话。

　　一个星期过得真快，高考终于结束。
　　方非凡的母亲坚持亲自到曹俊家跟他的父母道谢，搞得曹家二老又期待又紧张。曹俊真怕他俩太激动，再让人家给签个名。不过，幸好二老明白来日方长的道理，决定先稳固两家的友好关系，将来上学拜托人家多关照的事情，还得慢慢的从长计议。

　　曹俊送方非凡下楼，递给他一个袋子，让他带回家。方非凡想肯定是曹婶给做的好吃的，跟曹叔曹婶道了谢，和妈妈一起上了出租车。
　　他打开盒子，里面放了一个小小的相框和一小段罩在塑料袋里的龙骨。
　　相框里的照片很奇怪，很明显是从另一张合影中裁下来的。那上面的三个孩子，紧紧靠在一起，给了镜头三个大大的微笑。

　　视线一瞬间就模糊了，他小心的擦掉滴在自己的笑容上的眼泪，他母亲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10
　　新学期开始。
　　曹俊整理好书包，把新学期的课程表压在写字台上的玻璃板下面，抱了抱妈妈，开心的出了门。那份连周日都排了课的课程表右面，有一张差点剪坏了的照片。

　　絮云扎好头发，对着墙上那张课程表呲牙裂嘴了半天，哀悼了一下未来一年自己悲惨的生活，拿起书包去楼下坐老妈的顺风车。桌子上，她和曹俊的照片旁边，多了一个新的相框。

　　方非凡的房间换了新的墙纸，他把所有的奖状扯下来，塞进一个放杂物的箱子里。屋子里可以晒得到阳光的地方，摆了一个花盆，里面种了一棵龙骨，他浇了些水，很开心看到它已经长了两片嫩绿的新叶。龙骨上面蓝灰色的墙上，挂了一个相框，阳光照在上面，熠熠的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