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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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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管得着吗,我师父死了。”
周虞的高跟鞋刚踩上卧凤桥,那个披头散发不好好穿衣服的小道士的声音就从身后传出来。她不信神不认仙,却总觉得自己能看见点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疑神不疑鬼得多了,总有人要觉得她是中了邪。她自己不以为意,只说自己是心里有鬼,亲爹亲妈亲朋挚爱却如临大敌,建文宫龙泉洞,叫得上名的叫不上名的宗教场所都跑了个遍。
所幸她父母只是带着她跑,不需要她喝什么符水吃什么灵丹。
她从观里庙里没寻到平安,也没得什么清净。暑假里,哪里都人多,求仙问药的地方人尤其多。心里有鬼的、身上有病的,都想过去求求,之前也未见有多信,就是求个心安。
谁还没个念想?
周虞从缆车上往下看,树木葱郁浓绿,是个好景,脑中忽然想起这么句话。这话挺多人都说,她想的是特定的一个人。
一个······特别北的人?
“本仙家掐指一算,你命里缺我给你破难破难。”
“这活儿咱专业对口啊,何必找别人去。”
求神问佛都讲究个心诚则灵,或许是这山精走怪通了灵,她这边刚一动心思,“特别北的人”的信息立马就发了过来。
张曌,北方人,自称是个江湖骗子,俩人从网上认识的。
周虞从小就觉的网友这种东西不会靠谱儿。倒也不是多英年早慧,单纯是刚注册□□学会上论坛那几年看过了太多妖魔鬼怪,她总会觉得人不像人,怀疑身边那些咬文嚼字说鬼话的人都是畜生通了灵化身的,她这么想,明面上不敢这么说,怕自己也被别人当成飞禽走兽捆起来煮了。
张曌不一样,她说:“您说的这挺有道理啊,高级动物不也是动物,人能觉得自己说的是人话,就不许别的什么觉得他说的是鬼话了?”
周虞被这话逗笑,倒不是话有多好笑,就是忍不住想要发笑,她把这话给旁人讲,旁人听了也没觉得好笑,也没觉得有趣,甚至觉得这话一点道理也没有。
不过,周虞肯跟她玩儿也不是因为她好笑,单纯就觉得这人挺客气,对一素不相识的互联网过客还“您”、“您”的。
她俩一开始只互通了网名,张曌在得知周虞是重庆人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哟,您一周瑜跑雾都去了,怕不是投胎来寻仇的吧。”
周虞没有寻常雾都人对川渝的计较与执念,但还是下意识地想纠正,张曌嘴快手快,这边“武侯祠在成···”,都字还没打出来,对面的信息已经发过来了。
“可惜稍微投偏了那么一点儿。”
周虞明白过来,她是故意大喘气。
雾都是山城,缆车走得好像没有尽头,她这边从南神游到北,又从北边按原路复返,神魂归位了,脚还不能沾地儿。周虞盯着对话界面,新消息上头是昨天晚上张曌的吐槽,说她从魔都回了帝都,感觉自己不怎么金贵的舌头又遭受了一次迫害。
周虞昨晚吃的烤苕皮,张曌看了,从美团上的高分店铺里择了一家,她在饭没到之前说:“这家应该挺正宗,我看他们店里就卖了一烤苕皮,要做的不好,指定干不下去。”,周虞不置可否,她也不敢打包票。具体好吃不好吃张曌没说,饭到了之前她都在细数帝都作为美食荒漠对她做过的恶。
周虞一惯晚起,但她妈要她早起去拜神,她就要早起。张曌一般起得都早,五点多就能看到她道早。她们俩一个晚睡一个早起,偶尔能碰上,张曌不怎么过问,总能摸清,回一句:“哟,这个点儿能见着您,多半是一宿没睡吧。”
张曌打字的时候也是口语化的,语气词拟声词儿化音方言谐音一个不少,周虞没和她见过面儿,字里行间里看过去,单觉得她特别北。
周虞生在南方长在南方,对北方的印象止步于秦岭淮河,张曌给她的感觉也是笼统的一个北,具体是哪儿,她也分不清。她问起来,张曌回了一句:“我是个串儿。”,听上去是一句方言,周虞没听懂,却也没在追问,因为她隐约觉得这是一句可以令人发笑的话,张曌之前说过,笑话一解释就不好笑了,于是她自己去查,查完了确认了这是一句可以令人发笑的话,但周虞没笑出来,她觉得这里不该笑。
“那我就去找你。”
周虞在心里这么想,手上下意识就要打字儿,她刚打出“我”来,她妈的手就伸了过来。周虞这会儿心思都在这“找北”,愣里愣气地被她妈拽起来,在半空中忽悠久了,猛地一站起来还有点发晕。她妈见惯了她这幅样子,没说话,拽着她的腕子往外走,外头是山,周虞的高跟鞋踩在山石台阶,还是感觉自己没落地。她妈穿着高跟鞋一阶一阶往上爬,走得不说如履平地也得是健步如飞,周虞心里纳闷儿,自己亲妈前四十来年都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生活方式也偏洋派,要信不也该去信什么上帝与基督,怎么现在光往道门使劲儿,爬山下乡的那叫一个兴致勃勃神采奕奕。
她心里纳闷,也不敢问,转头扎进对话框,互联网邻居,谁也不认识谁,说话也不用顾忌。
“为撒子?”
她问张曌;
“害,宗教这东西,就讲究个入乡随俗,你看东北什么时候出过僵尸。”
周虞被她逗笑,她妈觉得她莫名其妙。周虞拍了一张她妈的高跟鞋,又拍了拍自己裸露在外被叮了三个蚊子包的右脚面,山上信号不好,周虞见了好几个感叹号后才成功把图发出去。她无心拜神,跪在慈航殿外的蒲团上,腰板儿直溜得像个僵直的尸,她妈又是上香又是抱拳又是作揖,一套流程结束又开始拉着门口站着的道士问东问西。她妈一口重庆话,小道士也一口重庆话,周虞心里想,这叫入乡随俗吗?这不就是乡俗。
她看着“敬春”下面的一串正在输入中闪了又闪,消息始终没有发过来,她妈刚结束一番盘问,这会儿神清气爽,看她还跪在殿前玩手机,罕见的没有生气,对着她一伸手。周虞知道张曌的消息不会很快到,于是牵着她妈往后头去了。
娘俩溜达完一圈儿,她妈终于见累,和她找了个地儿坐了,周虞又打开手机,微信从未连接到连接中转得她心焦,好容易是见了新消息提醒,[动画表情]四个字儿让周虞没法提前做心理预设,不过她估计着张曌这会儿说得不会是真心话,要不就是没话说,周虞和张曌冬天认识,张曌张嘴打字儿话里话外都呼啸着北方的冷风,张曌说用她们那的话讲叫“贫气”。
周虞不知道“贫气”在方言里是个什么讲究,张曌说这等细节无需在意,您就当他是穷气我也不能怪您。
“嗬,男左女右,三花聚顶,这位姑娘有点通天本事。”
果然不是什么真心话,周虞想问问她刚刚干什么去了,到底想输入点儿什么,但斟酌了一下,还是没敢开口。她和张曌还没熟到这个地步,擅自叩问人的真心,没什么好处。不过有些话就是不熟的时候才好开口问,熟了以后反而不好张口。重庆天热,山里风凉,周虞觉得自己在被山风和太阳烘烤风干,不煎不熬的一种焦灼。
“刚话没说完,被个小崽子拽去买冰棍儿了,猴崽子,进了待销店跟不要命似的。”
“大爷的,是不要他叔儿的命。”
周虞终究还是没打出那句“找北”,她决定去“闯北”。她妈比她精力旺盛,歇过劲儿来就拽着她下山,还是坐缆车,树木葱郁浓绿,雾都一年四季都有绿叶子,周虞又拍了张照片儿发给张曌,这会儿网好点儿,没见红感叹号就直接发过去了。张曌那边又是“对方正在输入中”,她一直没给张曌改备注,敬春,敬春,周虞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把这俩字儿叼嘴里磋磨了半天,怎么想怎么好。
“嚯,这山,真绿。”
她和敬春在冬天相识,帝都大风大雪嘎巴冷,张曌说树上都没什么叶子了,山都灰了,她给张曌拍了一张雾都。雾都凄风冷雨,满眼是绿,树上不缺叶子。当时张曌也是这么说:“嚯,真绿,南方真好,冬天也绿。”
周虞常觉得张曌身上带着一种很粗野的诗意,她言随心动,张曌那头似乎事情多,隔了半晌才说一句:只是做过科仪,讲过经。
周虞又要笑,复回一句:你这骗子撇脱神戳戳,挺落教,不像歪货,怕是骗不了江湖。
张曌这回回得快:照本宣科,骗不了江湖,骗树叶子。
周虞终究还是来“找北”,她行动力向来强,想一出是一出做一出,比她妈还利落。从不落地的山上下来,到了不落地的地上。
张曌曾经跟她说过:“听说雾都地界上找不到一楼。”
她记得自己当初回的是:“何止找不到一楼,你连北都找不着。”
张曌说:“甭提这个,这您唬不了我,您那儿不分东南西北,讲究上下左右。”
她妈站在她屋门口看着她收拾行李,腰板儿挺得直溜儿,脖子梗得挺老长,下巴扬得老高,周虞知道她又在心里骂她要逗猫惹和尚。她不理她,深吸一口气,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敬春,倚着门框对着她笑得一脸穷气:“哎,宝贝儿,为这事儿不值当。”
周虞心中更气,几乎要骂出一句:“你懂个窜窜。”,在话要脱口的一瞬她忽然惊醒,面前并没有真的存在一个“假想敌”,她试着安慰自己一句“为这事儿不值当。”,扭头对着她妈一笑,破天荒地解释了一句:“我去帝都找老道,换个风土给自己看风水。”
她妈没料到幺儿能回自己,一向冷硬严酷的脸上被呆愣打松动,面上的肌肉一软,舌头也软,问了一句:“要不要我陪。”
周虞自是不要,但她不想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她妈识趣,转身离开她门前。周虞知道自己亲妈要暗自乐上一会儿,这回她没觉得不服气不公平,她想,刚有个敬春倚在门框,对她说:“为这事儿不值当。”
周虞到了北边才知道这北是好大的一个北,张曌则是笼统的一个北,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张曌有透露她刚从魔都回了帝都,还有她饱受摧残的一条舌头。她从雾都带了一盒烤苕皮,虽然不知道能不能一下子就逮到这阵呼啸北风,但她还是买了。
抓住了赚,抓不住算,她不奢求。
从苕皮摊子到大兴国际将近七小时,想也不会好吃,周虞取了行李,不假思索地就将其丢进了垃圾桶里。还是得让她自己去雾都吃,这样的烤苕皮叫什么烤苕皮。
打车的时候周虞原本想直接到张曌说的那个卧凤桥,结果各大地图网站搜了个遍也只找到了几个凤桥,她突觉颓唐,想:她或许真的只是个油嘴滑舌的江湖骗子,只是自己自恃清高,太容易落俗套。
但她本也不单是来找张曌,她是来“找北”的,北又不是只有她个张曌。
没有目的地她就打个车,听说帝都的出租车司机都能说能唠,大不了让他领着去。
车挺好打,其实也是周虞看着就好说话,不像会讲价。
及至上了车,周虞贼心不死,问司机大哥知不知道卧凤桥,司机大哥摸不着头脑,只能摇摇摸不着的头脑说一句不知道。周虞小泄一气,脑袋一仰卸了力气,瘫倒似的倚在靠椅上,车窗外是高楼与车流,楼房密集度倒是不如雾都,看着不拥挤,但也说不上空旷。
还是不落地。
司机师傅觉出来,周虞看着后视镜里司机师傅的一对眼睛,没说话。司机师傅试试探探,问了一句:“姑娘,您去哪儿,得说个地儿。”
周虞想着自己跟亲妈说要到帝都找老道,又见那司机师傅面上确实是带了担忧之色,于是疲惫一笑,回了一句:“您可知帝都哪里有道士住的寺庙。”
“那咱去白云观,那儿道士多,游客少,挺清净。”
师傅也是一笑,语气也轻松下来,周虞看着他那一笑,心里想您这笑得还不如不笑。
“清净好。”
有句话说得确实不错,帝都出租车司机受不了静,周虞不说话,他憋不住。这位师傅一边开车一边琢磨,看能挑起什么话题,又看这姑娘心情不算太好,怕说错了话,触人霉头。他绞尽脑汁,想从周虞的话里琢磨出点儿什么来,道士,白云观,卧凤桥。
“哎呦,姑娘,您要去的是不是窝风桥啊,白云观就有个窝风桥。”
周虞一听这话,心里一动,面上不显,笑着对司机师傅说了一句:“或许是我记错,谢谢您。”
周虞知道自己没记错,张曌一向不爱发语音,说自己一口串子方言土得掉渣儿,怕吓着她。张曌是实打实地给她写了卧凤桥这仨字儿。
不过来都来了,看看就算赚了,为这么个人生气不值当的。
下了车买了门票领了香,天子脚下就是不一样,这么老大一座庙,门票收得齁便宜。周虞直奔着卧凤桥去,在这应当叫窝风桥,但她就是想这样叫。刚她从车上的时候司机师傅一个劲儿劝她,出来玩儿就开心点儿,到白云观里找找石猴摸摸,第一个最好找,差不多进门儿就是。
她没心思摸什么石猴,想道观里最不缺的应该就是猴崽子。她找卧凤桥找得心无旁骛脚下生风,这时一个人声叫住了她,怪熟悉的语气,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像是故人:“善信不摸摸石猴吗?”
周虞不想摸石猴,却想看看这个让她摸石猴的人,于是她退出门来,看看那声音的主人。声音主人刚刚那句话应当只是例行公事,周虞退回来看她她也无知无觉,石猴人披头散发,着蓝裤披蓝衣,现正埋着头玩儿手机呢。
周虞想:“或许道人都有点疯癫。”
想完了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说人疯癫,自己也没正常到哪里去。
“您管得着么,我师父死了。”
周虞前脚刚踏上窝风桥,那披头散发的小道士的声音又从身后响起来,这声儿动静大,她听见“您”字,觉得相熟,于是从桥上退下来,不是为那疯癫道人,她这会儿是想摸摸石猴。
她又退出门来,那道人还是蹲着,不过现在已经仰起脸来,周虞粗看一眼,是一张不太北方的脸。她对北方的印象一直是粗放豪旷,总觉得这里的男男女女都是大开大合的长相,这道人眉平细黑,白脸长睫,不太北。
周虞看着有衣冠整齐的道人提着两只鞋奔着这衣着不整的道士跑过来,衣着不整站起身来,周虞才发现这人身长肩宽,配上小脑袋细脖子,又北了起来。衣冠整齐先是对那挑理的游客作了一礼,旋即躬身将布鞋放在地上,周虞的视线顺着他的动作走,这才发现衣着不整连鞋都没穿,也没袜子,正打着一对赤脚,已经是衣衫不整到了一种境界。
“缘主勿怪,贫士这师叔脾气古怪,寻常不见香客,今日不防,冲撞了您,望您见谅。”
那缘主许是常来,对宫观中的事宜相熟,一张粉脸化忿为笑:“我知道,知客言重了,也是我多嘴了。”
那衣冠整齐又是一揖,转过头去对衣衫不整说起话来:“师叔再出妄言,我就告诉我师父去,让他收拾你。”
衣衫不整挠挠头发,嘿嘿一笑,对着这大侄子说了一句:“你师父打不过我,建议告诉你师爷去。”
周虞听她这语气,有学她这大侄子的意思,忍不住想发笑,又觉得不妥,于是绷着,她绷得住,缘主没绷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对着衣冠整齐的大侄子说了一句:“知客,我看你们师徒放一块儿都斗不过她。”
缘主笑得声音大,周虞也松了绷劲儿的嘴角,缘主对着衣衫不整说了一句:“道长好修,这是放假了?”
衣衫不整正往鞋里踩脚,听了这话忙抬了头,对着那缘主一点头,然后咧嘴一笑。周虞心想,好一个见牙不见眼。
“嗯,放假了回来待两天,昨儿回得晚,做了个早功就回去偷懒补觉,谁成想有故人来,没来得及拾捯,您见谅。”
衣衫整齐的大侄子恍然大悟:“嗨,原来您二位认识。”
衣衫不整抬脚提鞋,又是一笑:“小子,这就叫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你还有得练呢。”
衣衫整齐眉头一皱小嘴一撅,终于显出了一些与年龄匹配的孩子气:“您就知道欺负我。”
缘主心肠好,决定为这场闹剧画个句号,叫了衣衫齐整来引路,衣衫不整穿好了鞋又把自己的胳膊塞进袖子里,对着缘主作礼相送。
“戏看完了?”
周虞回过神来,看那衣衫不整高高大大长身宽肩,并不觉得她邋遢,反生了点儿愧意。
她不请自来,算是失礼。
张曌转身往门内走,周虞此时勇心不复,踯躅不敢前,却听山门内人声言:“随方设教,应化十方,善信不必顾忌,入山门来吧。”
周虞抬起头来,见张曌素踝蓝衣,正在抬手挽发,心里想的是装神弄鬼,可她确实没有骗我。
“您说您能见旁人不能见?”
周虞看着张曌那一张不北的白脸,点了点头,耳边嗡嗡,眼前却是一改常态,分外清明。
张曌盯着她的眼睛看了须臾,笑了。
“您听贫士一句劝,有病看病,哪儿都有正经医院。”
“我妈只信道医馆。”
“得,跟阿姨说说,道士有病也得住院。”
周虞听了这话,也是一笑:“您一江湖骗子,怎么不招摇撞骗,还把冤大头往外推。”
张曌这回没笑,但也没什么正型:“您都过来偷家了,我还怎么骗,那不砸祖师爷招牌吗。”
“我是打得过师兄弟,我可打不过我师父,就算打得过,万一嘎巴一个雷下来给我劈死呢。”
张曌又补充到,这回不仅笑了,还是嬉皮笑脸的那种笑。
“你们真能引雷?”,周虞知道这话问得蠢,就算张曌说真能,她也不会信。
“当然不能,怕下雨您还是得看看天气预报。”
周虞就知道问不出什么正经话来,她岔开话题说:“我给你买了份烤苕皮。”
张曌这边表情夸张:
“哎呦,那我得谢谢您,放哪儿了?酒店还是包里?您怎么知道我没吃饭,真是善解人意,快拿出来给我尝尝。”
周虞听了这一连串的方言串儿,没觉得土得掉渣,只是想笑。
“到机场的时候感觉都快馊了,味太大我就给扔了。”
张曌听了这话脸也没垮,抬起手挠了挠头:
“那成吧,您饿不饿我带您出去吃点儿,还是您跟我们一块儿当兔子?”
周虞心想和你一块儿当兔子也行啊,你带我出去吃点也行啊,反正我是冲着北来的,跟你这北方代表一块儿就挺好啊,于是周虞听见自己说:
“饿肯定是饿啊,但我无辣不欢要不我们去吃雾都火锅。”
“您真是会吃,上帝都来吃雾都特产。”
周虞一扬脸儿:“怎么?你们观里有规矩说到帝都来不兴吃雾都特产?”
张曌乐了,眉毛挑了老高,做惊诧状,瞧着很滑稽:“那哪儿能呢,来者都是客,您是贫士的贵客,我换身儿衣服带您去吃壹圣元。”
周虞坐着没动,先前那个大侄子知客给倒了杯茶,周虞一开始没觉得渴,看了水才觉得自己口中干得难耐,结果手刚一碰杯子就被烫一吱哇。周虞心里想这大侄子是还有得练,大热天的给人送一杯烫嘴的茶多少有点儿瓜。
张曌衣服换得挺快,周虞一抬头看这道士还是个近视眼,听说从小入门的也得好好读书,先别提这张曌学到什么程度,单看这幅眼镜反正是有点东西。张曌看着那杯在大夏天还能冒热气儿的茶,又是无奈又是笑,说我这侄子脑子轴,稍等会儿我请您喝奶茶。
周虞出了门就又要打车,张曌抬手就拦,这地儿打车又坑又贵还死老绕关键是还堵,咱不如溜达溜达坐公共交通。话说到这儿其实就够了,但张曌的贫气打不住,非得再碎嘴上那么几句:“我说您从机场过来的时候也是打的车吧,打表计价百八的肯定打不住。”
周虞喜欢她话多,也不觉得烦,顺着话头往下说:“是,花了小二百,不过倒没怎么堵。”
“不过你们帝都的司机人确实挺不错,比雾都的强得多。”
张曌脸上的笑模样就没落下去过,听了这话笑出了声音来:“能错吗,您这么漂漂亮亮白白净净单纯好骗的一头小肥羊,这算狠宰你一笔的附加服务。”
周虞觉得这里自己应该生个气,但对着张曌就是有点儿气不起来,她偏过头去看她的脸,刚在观里扎的有些凌乱的丸子头变得更凌乱,或许是因为套T恤衫。
周虞自己是个蛮高的个子,站在张曌身边还是显矮,她心想,这个子确实是很北。
周虞对帝都地铁的印象全部来源于都市剧,面目模糊的一群急匆匆,人总是很多,这回她算是见识到了。张曌抬起胳膊虚搭了她的肩,手很规矩地攥着栏杆,地铁的隆隆声向来让人心烦,周虞总是无端地从此处联想到动荡与不安,张曌在北边也算高的,给她罩出了一片相对安全的小空间。
有人打电话有人打呼噜,有小孩儿尖叫或者大笑,周虞说人声鼎沸这个词没说慌,这地铁像一壶烧开了的水。
张曌没手拿手机,视线似乎是盯着轨道交通图,神情罕见地严肃且认真,听了这话神情松动又是一笑,不过没低头,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张曌才又开口:“你在看见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的时候,害不害怕?”
周虞心道,这有什么好怕,你自己不也说了让我有病治病,现在都21世纪了,改革开放都好几十年了谁还不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是她没有说出来。因为张曌毕竟是个道士,谁知道她是不是唯物主义战士。
周虞这边还没来得及说不怕,就见张曌的视线一转,周虞顺着她看的方向看过去,一男的对一姑娘又贴又蹭,不是个好相,张曌低头对周虞笑道:“你是在这等我,还是和我过去。”,周虞想也没想,抬手攥住了她一个腕子,张曌松了抓着栏杆和撑着经停站的手,周虞的手一并被带下来。
张曌对着那几个冷眼旁观面目模糊的人挨个儿说了:“劳驾,借过。”,地铁车厢就这么大,人挺多,手脚不规矩的总有人能看得见。周虞跟在张曌身后,觉得这会儿在狭窄的地铁车厢里走得挺畅通无阻。
张曌这会儿还在笑,笑得还挺客气,周虞觉得修过道的就是不一样,脾气是真的挺好。她眼见着张曌对那哈麻批也还是笑模笑样,抬起手对着对方的肩膀就是一捏,那孙子神情微动,听了张曌一句:“劳驾。”,然后乖乖借过,不过张曌这回没过,站在他和姑娘中间,又把周虞往前一带,周虞自觉松手。
这回张曌没问周虞怕不怕,她低头对那姑娘说了一句:“别怕。”,周虞在网上看了不少:“girls help girls”,今天真见了一回。
说句实在的张曌这个人性别挺模糊的,脸长得其实挺秀气,但是是偏男相的秀气,如果放到女相中,又该被归入英气一派,且个头颇高。周虞听她妈说,女生男相,男生女相都是有福气的,张曌说男不男说女不女,模糊朦胧的一派俊。
周虞心说,愿你有大福气。
刚刚她攥着张曌的腕子,张曌拽着她往前走,周围的人都面目模糊气息浑浊,周虞心中忽地想起“入红尘”这么三个字,她看上去是阻碍张曌入红尘的人,实际上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地跟着人去。
更何况张曌这个人看起来也说不上入不入红尘,她当是从红尘中来。
“我不信鬼神,我怕人心。”
张曌见义勇为完就又恢复了严肃神色,听了这话再次一笑,那同被护住的姑娘脸上有了点莫名其妙,她还没分清张曌是男是女,这会儿怕是把张曌和周虞看做了一对怨侣。周虞对着那姑娘一笑,张曌摒除前因后果,回道:
“人心自塑,放荡则生鬼。说你怕的是鬼,倒也没错。”
那姑娘比她俩先下车,张曌带着周虞下车的时候骂帝都的城市规划就是一团屎,路难走道又宽,出一次门一身臭汗。周虞心说不是你说的不让打车,但是嘴上没提,她是担心贫道真贫。
于是周虞一指地铁口那些黄黄绿绿蓝蓝的小车儿,说那我们扫个共享单车,节能减排绿色环保。张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
“宝贝儿这您可真是难为我,您说让我上天入地,我还真能去琢磨琢磨纵云梯,但这自行车我是真不会骑。”
周虞不敢想这年头还会有人不会骑自行车,忍着笑说那我们去溜达溜达,她在微信聊天的时候偶尔会用用方言折磨一下北方人张曌,这会儿努力在说普通话。张曌听着她咬字紧张发音实在的溜达溜达,耳朵眼儿都跟着刺挠得慌。
“哎呦,您怎么舒服怎么说就行,听不懂的话我长嘴了我会问您,您这么说话我实在是难受。”
“还有,您想乐就乐吧,别憋着,这玩意儿憋多了容易出内伤,如果我能让您感觉到快乐,那您就尽管乐,这是贫士的荣幸。”
周虞说乐就乐,乐了一路,要说还得是老北京,周虞一进壹圣元就知道这地儿味道正。
张曌说:“这怎么说呢,到帝都吃雾都特产当然还得是老帝都推荐了。不过您可折煞我了,贫士实打实的东北人,跟帝都攀不上亲带不上故,只是多在这儿生活了几年罢了。”
张曌说自己不怎么吃雾都火锅,还得是您主持大局,周虞摊开菜单儿一通乱点,吃过的没吃过的都来点儿尝尝。等菜上齐了周虞吃着张曌涮出来的肉和肚,却见张曌一口未动,她跟她妈去过不少道观,但里头的道士都不怎么爱搭理人,她自己是对道教一窍不通的,在各色视频软件上刷到过的道士都烟酒不忌,以为张曌也不受戒律影响。
张曌被空气中的辣气儿呛得想咳嗽,说:“善信您这一看就不是正经信教的,且不说我们不得食荤,就是能吃也不能吃牛。”
周虞听了这话又心生愧怍,说了句是我疏忽。她实在是没法把张曌跟道士联系到一起。
她去过不少道观圣地,道士个个都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头发少得只能团出一个小揪,有头发厚的,他们的天庭比前面头发少的还饱满,且大多长得都不太好看。
她当时还感慨难怪网络小说里的妖僧都是祸水蓝颜,那么多妖僧里也就出了一个正经点儿的法海,张曼玉王祖贤那版青蛇里头法海看上去浓眉大眼,实际上也是色胆滔天。反过去看,妖道都是打着降妖伏魔的名号拆散姻缘,没几个能跟俗世美人一起活的潇潇洒洒红尘作伴。
张曌瞧着倒是不太在意,两条胳膊叠在桌子上,也不嫌脏。周虞隔着辣锅看张曌的脸,俩人都是满脸的热汗,周围的人声嘈杂混乱,她忽然想叫一句“菩萨”。
“是我没提前说,再者我现在也不饿,怎么我说啥您信啥呢,这不成啊,您得拿我当个骗子提防。”
“接着吃,别浪费。”
当然最后还是浪费了,周虞是个不愁吃穿物质文明精神文明都高度丰富的大中产阶级独生女,心里也明白浪费可耻,但她并不介意浪费一点食物来让自己快乐一点。张曌看着一桌子未煮的剩菜,要了几个打包盒装起来提溜走了,并对周虞的行为做出了一个简短的评价:
眼馋肚子饱。
帝都夏夜并不比雾都凉快多少,如果说雾都是个大火炉,帝都就是个加湿器,不过不是向外吹气,而是把人体内的水分蒸出来,变成水蒸气再吹到人肉皮儿上,又热又黏。
周虞跟张曌往回走,路上张曌把打包好的鲜肉开了盖儿放在垃圾桶边儿上,说是观里没人吃,喂喂流浪猫狗。
路灯不怎么亮,垃圾桶挺脏。周虞看着她的动作,没从她脸上看出慈悲。
周虞想,慈悲这种事,很有一点霸道不讲理的意思。无论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啊佛啊的,还是同情心泛滥的人,嘴上说着好可怜,眼里溢着泪,心里不一定长了多少个窟窿眼儿,蚂蚁走进去说不定都能迷了路。
至于人对神佛仙的祈求,也多多少少有点道德绑架的意思,叮呤咣啷乒铃乓啷地把殿盖起来,把神像塑起来,烧两柱香就让人家帮你打小鬼驱妖邪,上要言好事下要保平安,大到婚丧嫁娶,小到希望明天能正常拉屎,啥活儿都得求求他。
遇到好事儿觉得是自己值得,遇到坏事儿就骂老天爷不开眼。
老天爷天天开眼也顾不住这青天白日下的所有人,黑黢黢的脑袋一排一排的,人头攒动都算是往小了说。
以前说黔首是庶民和平民的代指,现在二十一世纪人人平等。
是,在神佛面前大家都一样蠢。
夜路没那么好走,夏天里帝都地铁上的冷气开得足,张曌穿的长裤,裸露的两条胳膊上汗毛倒竖。周虞问:“道长,听说帝都地铁上有挺多不干净的东西,您这是不是有了什么感应。”
张曌对此无可奈何,斜眼看了一眼周虞露在外头的白腿和白胳膊,小姑娘到了夏天为了穿衣服好看都脱毛,周虞没有汗毛可以竖,只能在皮肤上长一层鸡皮疙瘩。
“别把什么东西都往不存在的非自然生物上赖,咱俩这明显就是冻的。”
刚一出地铁还没等走到出口扶梯,一阵热风铺面而来,张曌站在扶梯上仰头问:“你酒店住哪儿,我送你。”
周虞此行本来就是为了要找北,自是不肯只去住酒店。
张曌今天头回面露难色:“这不扯淡,整个白云观就我一个坤道,您一大姑娘来借住不合适。”
周虞心说,你这么个牙刷掉毛板眼多的这会儿给我装糊涂,但也只是说,那我就跟你一起睡,都是女的怕什么?
张曌还要推脱:“不行,我根基尚浅,道心不正,满肚子鬼胎怕吓着您。”
周虞这边不甘示弱,又是一句:“我不怕鬼胎我怕人心,再者说不定你那鬼胎里有一个就是我的种。”
张曌乐了,说:“善信还挺难缠,不用跟我睡一间,我单给您辟出一间来就是了。”
周虞拿一句那您多费心收尾。
第二天周虞醒过来的时候张曌已经梳洗完毕做完早功站完了桩,今天她没穿道袍,T恤短裤里头伸出细长细长的胳膊腿,比脸还白,白上铺了不少鲜红的蚊子包,可以用惨相来形容。
周虞一开门就看见张曌正对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道赔笑,那道士跟从画里抠出来似的,说是仙风道骨也行,说是形销骨立也没错。
“见天儿胡闹,你岁数也到了,什么时候传度。”
张曌笑得比昨天还开,嘴上却呻吟了一声:
“哎呦师父,弟子这不是道心未定,不敢妄受嘛。”
仙风道骨花白须发哼了一声:“不敢妄受就别管我叫师父,以后若是惹是生非了,也不要算到我头上。”
周虞一听这话无声一笑,心想:“这老道士挺时髦儿啊,还看西游记。”
张曌又嬉皮笑脸:“哎,我就知道师父还是最得意我。”,旋即跪下身来,接着说:“您打我三下吧,我半夜去扒您窗台。”
要不说怎么是亲师徒,老道士也是一个呻吟:“孽障,快起来吧,当着施主面儿少给我丢人,光着两条腿跪不嫌硌得慌。”
周虞心说这也是个戏精,张曌那边儿嘿嘿嘿地往起站,那老道士对着张曌的两个膝盖就是一抹,脸上也浮现出心疼之意:“又磕青了,还有这一身包,去找你师兄找点儿药抹一抹。”
张曌嬉笑打哈哈说还是师父疼我,您上次给的我还没用完呢。我昨天把我大侄儿惹了,今天不敢过去撩闲。
周虞看那老道士一脸:“你不惹是生非就难受。”都要顺着眉毛胡子溢出来,走上前去对那老道虚鞠了一躬。她跟着她妈东跑西颠儿了挺多地方,还是没学会抱手礼,时不时还会对着满殿仙君冒出一句“阿弥陀佛”。
张曌像是刚发现她似的,吱哇一声说:“善信您可算醒了,再晚点儿我就打120啦。”
那老道听她这一声不是好叫,抬手对着张曌的胳膊就是一抽,张曌皮白,瞧着肉也挺嫩,被抽的那一片登时就红了。
张曌不闹了,从裤腰里抽出一双崭新的布鞋来,周虞昨天穿着高跟鞋在路上扭得七荤八素,几次差点栽倒。晚上睡觉时才发现,脚踝和脚指头都磨出血来。帝都的路实在是崎岖难行,她在雾都能穿着高跟鞋爬山,在帝都的平地上却差点摔倒。
她穿高跟鞋虽然不是发自本心,但她也不想穿这种土里土气的布鞋。她妈煞费苦心地想把她调教成一个淑女名媛,她自己不算争气,小小一长歪,但审美还是偏于西式,让她夸这布鞋好看有点太为难。
张曌看她脸上似乎是有嫌弃的意思,又是吱哇一声:“别瞧不上啊,这正经内联升,我自己都舍不得买,500多一双呢,我自己穿的都是块八毛一双的。”
周虞说那我得谢谢您费心,她发现自己说话有点儿被带跑偏,有点儿假礼貌的意思了。
正赶巧,昨儿被张曌欺负的那小道士走进门来,手里端着个大木盘,听了张曌的话,毫不犹豫地开始拆台:“漂亮信主,你不要听我师叔瞎说,她穿的那双也有一二百呢。”
张曌一脸痛心表情夸张,眉毛鼻子嘴都在说:“我真是白疼你了。”
小道士心里不积怨,不讲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似乎在恨为什么没昨天就踩张曌一脚。
老道士又是一叹气:“一对脚不够你折腾,观里什么时候短过你吃穿用度。”
张曌矮下身去,这会没跪,只是蹲下,对着她师父仰脸一笑:
“哎师父,弟子这不是道心不坚,也不好总是观吃观拿,且说不坚呢,坚定了穿了观里的也未见能迈进道门啊,弟子实在受之有愧啊。”
周虞不敢打搅,虽然听出张曌无心和她师父论道,但她自觉这时候该慎言,讲点儿礼貌。
仙风道骨道行应该挺高,别的不说,识人观色的本事肯定是人中翘楚,他对着张曌翻了一个白眼,止住了话头起身要走,没忘问候周虞一句玩得尽兴。周虞又虚鞠了一躬,做出谦卑之态,脑子里又差点冒出一句阿弥陀佛。
仙风道骨一走,她立刻长吐一口气:
“好险,差点儿又说成阿弥陀佛。”
张曌在她师父刚走的时候就一屁股坐下了,正低着头看自己的两条伤腿,她从小就这样,一碰就红,一蹭就青,一打就紫,蚊子一叮就是硬币那么大的包。
她师兄说她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一个弃婴偏长了一身娇娇嫩嫩的小肉皮儿。她自己是个牙尖嘴利不吃屈儿的,一听这话,一般都是立刻停止给蚊子包抠十字的伟大工作,上去就是一顿好扯打。
这回她也是在自己的蚊子包上抠完了一个十字后,才抬起头来回周虞的话:
“没事儿,不让在道观讲阿弥陀佛是人定的规矩,你说了祖师爷也不能怪你,说不定人家南无阿弥陀佛和福生无量天尊是好朋友之间定好了的打招呼用的仙号呢。你不信教,他们管不着你。”
周虞看着她腿上的一个蚊子包已经被她抠破,正在流出血来,下意识想要找纸,在腰侧摸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没有口袋。张曌经验丰富,已经从兜里掏出纸巾按在伤口上抹血。周虞觉得她这身白净肉皮儿不是个好白,这个流血法也不是个什么好流,有心想问又怕戳人痛处。
张曌师出名门,也修炼了颇为厉害的察言观色之术,她并没有抬头,又从兜里拿出一个创可贴来,随后小心翼翼地掀开纸巾边缘看伤口的状态:
“哪个亲妈舍得让好孩子当弃婴啊,能被扔的大多都是病孩子。”
“不过我的病是大了才开始显得,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扔我是因为我是个女孩子。”
似乎是血还没有沾干净,她又把纸按了回去,抬起头来盯着不远处的一个大盆景儿,周虞不认识那是什么植物,看着有点像杜鹃。
她不敢说话了,她承认自己此刻生了一点无用的怜悯,她并不能感同身受,但又真切地从张曌的话里感觉到了痛楚。
张曌在被自己手贱抠破了的蚊子包上贴了个创可贴,又观察了一会儿看血不会再成趟流下的时候站起身来。她个子高,看许多人都是以俯视的姿态看,一般这种姿态都会让人想起傲慢或者是悲悯,但张曌身上并不具备这种特质。
她看谁都是一样的。
周虞说她感觉自己不接地气,张曌说哎呦这可了不得,您怕是要羽化登仙。周虞这会儿和她熟了一点说:你少在这儿跟我臭贫。
张曌又问你怕不怕,敢不敢跟我玩点儿吓人的。
周虞这时候觉得张曌又上来那股子疯疯癫癫的劲儿来了,她说了自己不怕,怎么反复来问,于是她又摇头,重复一句:“不怕。”
张曌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浑身紧绷,过了一会儿,她肩膀松弛下来,叹了口气说:
“算了,不带你玩儿。”
周虞这回真恼了,说你个龟儿怎么吊人胃口。
张曌被骂了也还是乐,说不是不带你去,她举起手机给周虞看:“东岳庙修缮中,不让进。”
“上庄东岳庙现在也破破烂烂,没什么看头。”
周虞还是想说,但没什么由头骂,张曌看了看周虞的神情,说:“善信莫气,贫士带您接接地气。”
她拽着周虞一路往外走,过了卧凤桥后在一个小窗口停住了,从兜里掏出了两个10块钱,跟窗户里的大姐打招呼:
“大姐,麻烦给我查一百个币。”
大姐和她很熟稔,笑着说:“又带你同学打钱眼儿啊,不用钱不用钱,都观里的人。”
张曌在一个小方框中跟大姐打推手,满嘴都是不能坏了规矩。周虞觉得自己跟张曌待久了忍不住就想犯贱,但她还是只在心里说:“看这姿势确实是个正经道士,打得一手好太极。”。
大姐客套完了还是收了钱,张曌俩手各五十个币,周虞这回不用人领,自觉跟上。她俩刚走出去没几步,就听大姐叫起来:“哎,静淳,回来,我给你拿个袋儿。”
张曌头也没回,回了句:“不用了大姐,我这一会儿就打完。”
张曌带着周虞到窝风桥,说:对着那个铜钱和铃铛,扔吧。扔进了招财进宝,扔不进也算积了功德。
周虞心说好哇,你不提还好,你提了我指定跟你算账,她拿起一小摞钱币,应该是铁做的,挺沉挺大的一个,一个一个往桥底下撇,边撇边说:“人家明明叫窝风桥,为什么说是卧凤桥,我下飞机的时候找不着还以为你是骗我呢。”
张曌说冤枉啊老爷,贫士一直管他叫卧凤桥。
周虞觉得这话很没道理,意识都集中在扔钱上,随口问了一句:“为撒子。”
张曌说我说我做梦梦见的您信吗?
周虞接了一句信你个大头鬼。
这铁币确实实在,周虞扔了几下就觉得自己没力气了。
张曌说扔累了咱就不扔了,回头叫了一句:“顺和!”
周虞听见一声脆生生但稍显怯懦的应,一转头看那小道士已经跑过来了,张曌让顺和伸出手来,把剩下的币往顺和手里分了一半儿。顺和当即会意,两人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往铃铛上扔,俩人手劲儿大,准头足,铃铛被敲得叮啷作响,没一会儿,就把剩下的币打完了。
天气热,周虞看他俩都出了一层汗,叫顺和的小道士对着张曌一嘿嘿,周虞寻思你们白云观的道士什么毛病怎么动不动就嘿嘿,怎么一点儿都不仙风道骨。
顺和用道袍袖子一抹汗,说了一句:“谢谢师叔。”
张曌又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零散散的钱,团得皱皱巴巴,给了顺和:“不用谢,下次想玩儿直接来找师叔。这钱你去买几根雪糕,钱要是还够就再买个西瓜,跟掌簿说不用算在账面上。”
顺和连声应下,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周虞对张曌说:“瞧着你也没比他大多少,怎么昨天还那么顽劣,今儿就颇具长辈风姿。”
张曌还是一嘿嘿,瞅着比顺和聪明不到哪去:“善信这就是您不懂了,对顺兴那样稳重机灵的,就得活泼一点儿,对着顺和这样性子温顺的,就得宽容和气一点,这叫互补相生,是驭人之道。”
“你想不想吃青皮核桃。”
“嗯?”
周虞觉得这话题转换的太过生硬,以为张曌此刻是要逃避苦痛记忆,又不想跟她继续扯皮这个话题,但张曌还是那个看谁都一样的表情,没有自怜自艾,也没有大彻大悟的淡然。她似乎是真的只想问问她,想不想吃青皮核桃。
“吃。”
周虞没犹豫,但这会儿青皮核桃还没上市,昨天她和张曌往回走的时候,看见路边有个大叔正在卖成捆的荷花花苞,莲蓬只有几个,她去哪弄青皮核桃。
“走吧,带你蹭饭去。”
这回张曌没带周虞坐地铁,颇为豪气的打了个车。周虞还想跟张曌说几句话,结果出租车司机话实在是密,他跟张曌一唱一和的,周虞都插不进嘴。从白云观开到目的地得一个多小时,这这车程在北京算不了多长可也不算短了,是个挺大的单。
所喜张曌和那位健谈的出租车司机也只健谈了一会儿,车刚开出去没有十分钟,张曌就脑袋一歪,眼睛一闭,嘴中忙哎呦了一声,出租车司机和周虞心中皆是一惊。出租车司机或许是见多识广经验丰富,怕张曌吐在他车上,周虞先从庙里看她那不是好流的一趟血时就浑身难受,想问又不敢问,现在心里生鬼,忧惧更甚。
“不成,我有点晕车。”
张曌一面说,一面从伸手往裤子口袋里掏,眼睛都没敢睁。周虞看她难受,伸手帮她向口袋里掏了,她口袋挺大,钥匙耳机塑料袋搅和到一处去了。周虞帮她把塑料袋掏出来,心想她倒是准备充分。
“昨天去吃火锅,也是因为怕晕车才不打车的吧。你这么大个子,也这么娇弱的嘛,怕蚊子还容易晕车。”
张曌抬起攥着塑料袋的那只手,用小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紧抿双唇,过了一会儿才呼出一口气来,无声笑了,并没有说话,许是怕自己张了嘴,早饭会顺着喉咙跟话一起冲出来。
她出发前给了周虞一个三明治,说是自己早吃过了。
墨菲定律的四十条铁律里第一条就是越害怕的事情就越有可能发生,张曌在距离目的地还有十分钟路程的时候吐了出来,清汤寡水的几汪汪。司机师傅从驾驶座递过来一瓶水,周虞给拧了瓶盖儿在边上候着,张曌吐完了以后封了袋子又是往后一栽。周虞想让她喝口水漱漱口,她趁着这个空当来了一句:“坏了,怕不是要中暑。”
及至她俩下了车,俩人都比刚上车的时候憔悴了三分,周虞庆幸张曌吃的素,呕吐这个行为虽然很恶心但不至于熏人。
张曌带她到了一处颇为偏僻的艺术园区,不过在帝都不偏僻也找不出这么好的一个小院儿,其实也没那么好,周虞看着张曌将一只蚊子按死在胳膊上时心想。
只不过是物以稀为贵罢了。
张曌进了门直接穿过院子奔着尽头去,里头一群人正在噼里砰楞地洗餐具呢,打头的是个短衣短裤的高个子男人,黑发白肤灰衣看着挺精神,很有一点男子气概,看着就让人想到两个字:“靠谱”。
张曌手长脚长脖子长,头脸又小,比寻常人更显个子,走在人流中颇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这会儿站在这个高个子男人身旁,头回显出了一点依人质感。?
“叶子哥,谢您带我发财。”
张曌这么叫他,高个子男人抱拳拱手粲然一笑,下半脸看着偏于忠厚,上半脸倾向于狡黠,周虞腹诽:这是一款打工仔版霸道总裁。
“张道长又说笑话,小的叫于洪发。”
张曌上午没什么大活儿干,洗洗涮涮搬桌子搬凳子用不上她,就管管排线和调度台,她这次来,主要是负责卖艺的。
这场活动是一个成人教育公司举办的,主题是国学读书分享会,但预算有限,没什么钱给,把租设备找场地请嘉宾的活儿都丢给了一个刚毕业几天才入职三四个月的小姑娘,美其名曰“历练”。该说不说小姑娘本身能力真挺不错,在张曌和于洪发看来她在这工作纯属是扶贫。
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讲价,公司一帮老油子还不肯加预算,给她急得团团转。要求有酒水有烤肉有大咖还得有表演,得亏叶子哥还算是个有良心的好人,给报了个底价,顺带拉了张曌来帮个忙。
张曌大本事没有,吹个箫弹个曲儿写两幅字儿还是没什么问题,就算交个朋友了。
中午主办方管饭,叫的是10块钱一盒的盒饭,张曌把打工的小姑娘叫过来,把里头的鸡腿挑给她了。叶子哥和张曌应该挺熟,不知道什么时候订了一份喂兔子套餐,把张曌手里的那份换走了。
周虞看着一顿吃了两份盒饭的叶子哥,暗中感慨了一句不愧是北方男人,饭量挺大。
吃完午饭后场地已经基本布置完了,热衷扶贫的打工妹和他们公司的另一个负责人被拽进化妆间化妆去了,小公司里每个人都身兼数职,一向被公司领导PUA成相貌平平的打工妹被迫沦为颜值主播。
张曌跟周虞坐在院子里头喂蚊子,当蚊子多且毒到一定境界,花露水是没有用的。张曌对谁都一样,好像和谁都相熟,场地的一个大姐给她俩送了两杯新榨出来的李子汁儿过来,周虞一闻就知道里头拍了薄荷。
大姐热情又爽朗,高鼻大眼,纹着青黑的眼线和粗眉,比张曌长得北。
张曌跟大姐对着乐,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三言两语地就拐到了青皮核桃,大姐说这东西我们多得是,你走的时候我给你摘一筐。
张曌笑得眼睛弯弯,站起身来回了个抱手礼,说了句:“那恭敬不如从命。”
她来的时候刚洗了头,没来得及绑头发,这会儿一弯腰,头发就顺着动作散落下来。她站直了掏出手机看了看表,又跟大姐讨了跟皮筋儿,大姐瞧着是挺喜欢她的,直接解了自己脑袋的上给她,大姐自己顶着一脑袋脏辫儿乐,发辫间的五彩线漂亮得要死。
等张曌拿了衣服去化妆间换的时候,那位公司的小负责人已经化完走了,打工妹穿着T恤裤衩,顶着刚化了一般的妆忙慌慌地往外跑。白色亚麻对襟长衫和白色阔腿裤,配上张曌这身条儿,还真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意思。跟她师父的那个仙风道骨还不太一样,她看着是真有点像江湖骗子。
周虞发出这句感慨时张曌正拿着那根皮筋儿盘头,她头发已经很长,颇考验盘头的能力。活动人其实不算多,但操办的倒也还算热闹,等到所有人都散去,已经快过十点,叶子哥留下来跟打工妹收拾残局,张曌没说要留下,直接带着周虞走了。
当然没忘了那两筐青皮核桃,回程时张曌看起来没再晕车,手里扒拉着那一篮子青皮核桃说她第一次来这个院子的时候就盯上院子里的核桃了,贼不走空,该顺就得顺点儿。
一开始周虞在路上还担心她俩进不去门,谁料想还没等车停,老远就看着一人候在门前。周虞下了车还没看出这人是谁,听对方开了口才意识到这是那个衣衫整齐的小知客,他这会儿也衣衫不整了,道袍披在白色半袖外头,下头只穿了个短裤,一双布鞋也是踩着穿的。
他站那一直没动,看见张曌下了车才又开始抱怨:
“老折腾我,就惯着顺和,冰棍儿是人家的,苦差全是我的。”
周虞回想起这孩子应该是叫顺兴,是那个机灵伶俐的,顺和是那个憨厚老实的。张曌应该也是听惯了抱怨,直接拉出顺兴的手,把臂弯上的两个篮子往他胳膊上一挂,一伸懒腰往观里去了。顺兴一拳打在棉花上,哼了一声,但也没忘了先请周虞进去。
周虞睡眠一向不太好,跟着她妈东跑西颠后更是睡不好了,身心俱疲也挡不住她半夜惊醒,今晚却出奇的一夜无梦,且罕见地早起了一回。今天门外没有仙风道骨老师父,也没有身白肉嫩小骗子,是昨晚给她们留门的小知客。
小知客正拎着个小水壶浇花儿,门前的石桌上还摆着半袋子猫粮。白云观里不缺松柏高木,也不少大个盆景,但其间还是零零散散地铺排着不少塑料盆塑料桶,里头栽花儿又种草的,需要人侍弄,但单看这器皿,周虞并不觉得他们有多精心。
“早啊。”
周虞走上前去打招呼。
顺兴对她一做礼:“善信早上好。”
“师叔在后面呢,我带您过去?”
周虞点点头,顺和将小水壶往墙边一放,又从猫粮袋子里掏了一把猫粮攥在手心儿,抬头对周虞一笑,面上带了些不好意思。
周虞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说这里风景有多好,倒也不见得,只是格外静。昨晚刚下了一场雨,给人的体感就是凝滞的一种静绿。这会儿凉快,游人不少,也还是静,愈往里走人愈少,是格外静。
周虞跟在顺和身后,顺兴这会儿面目严肃,并不跟游人打招呼,仿佛是这园中一块会动的石头,一株植物。周虞来了以后一直被张曌往出带,还没怎么在这观里走过,这会儿才觉出这观的大来。
又路过了许多回廊小院和绿树山石,这里的假山都被围住了,中间的亭子似乎是年久,不许人进,层层叠叠的石头遮掩了去路,这是时间留下为亭子留下的自我保护。又有后人在周围围了一圈铁链子,废旧的塑料桶跟山石垒在一处,白云观有香火有人烟,这里却像是一处无人之境。
不过也是,这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从前头一溜烧香参拜完了,确实是会走累,这地儿也没什么真人道人的,不往这走也是正常。
“善信,师叔就在前头了,您自己过去吧,我就不过去了。”
周虞不解其意,顺兴微微一笑,又道:“我和顺和说好了,下次再想跟师叔吵架,就去找他一起抄经,这也是一场修行。正好我也该去值殿了,善信再会。”
周虞对着他一点头,顺着刚刚顺兴点的方向走,没走几步就看见了坐在树下的张曌,张曌正捧着俩筐,跟那开核桃呢。周虞往过走,张曌也没抬头,等周虞走近了才发现张曌不仅是在开核桃,她还是坐在核桃树下开核桃。
“道长,您这种着核桃呢,怎么带我吃个核桃还去外面讨?”
“善信这就不懂了,这叫不拿神仙一针一线,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神仙的也一样,您说您有事求人呢,不带点儿什么就算了,还得顺点儿什么,那能合适吗?”
周虞来得还挺巧,张曌正好把最后一个核桃剥完,紧接着她把手背到身后去,端出了一盘儿已经砸开弄干净了的核桃仁儿递给周虞,又把散落在外头的核桃皮收到簸箕里,一手挎筐一手端簸箕地站起身来。
周虞特意看了一眼她的腿,昨天被她抠破的蚊子包那里已经换了一个创口贴,昨个是史迪奇的,今天是米妮的。
还挺有童心,周虞心想,但她没有说出口。
还是张曌在前头带路,她胳膊长,一手簸箕一手筐也不显狼狈,反而有种很靠谱的帅感,跟昨儿那个叶子哥一样。所以周虞并没有上前去搭把手的意思,她跟在后头慢悠悠地走,一边走一边往自己嘴里送核桃,青核桃不苦,还带了点奶香,味道十分不错。
她们几乎是在按原路往回走,又是一片片绿和凌乱的山石,张曌将簸箕放在连廊处,挎着筐拐进山石处,一只小黑猫从树上蹦下来,正好跳进张曌怀里,周虞手痒痒,上前去逗弄,张曌一躬身,把小猫放在地上,又往前走了两步,从筐里抓了一把核桃。
周虞把小黑猫不吃的核桃塞进嘴里,抬头一看,山石中央正供着一尊观世音菩萨,张曌将核桃放在观音像前,不跪不拜,面上也没有什么崇敬与向往。就是那副看谁都一样的神情,好像她只是来给她吃核桃的,喂观音和喂周虞并没有什么区别。
张曌带周虞走的是东院,周虞看过地图,再往前走就是慈航殿,在佛教里叫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在她们从侧面绕过去的时候,有花落在张曌头上,周虞抬头看过去,是很高的一棵树,上面开着粉紫色的花儿。
她有心上前帮张曌拂掉她,可张曌走得太快,手里的嫩核桃太好吃,时光在此刻慢下来,她不愿做争抢飞夺之势。这会儿还没有游客来,值殿的道长早坐在里头,张曌往过走,他们并没有互相问候,周虞觉得这里的道士都将自己当做一树一木一花一草,问俗只是守礼不逾矩。
张曌这回只拿了三颗核桃,放在慈航殿前,周虞站在张曌身侧,看那几星残花从她头顶滑落。
她无心看观音,她想,或许是丁香。
张曌一路走,碰上殿就放一颗核桃,由于不是有意朝拜,她放的有一搭没一搭,路过了的就放,不路过的就算。周虞一盘核桃已经快吃完,张曌还没放完,她没了东西占嘴巴,就想找两个话题跟张曌说说话。
刚要张嘴,张曌那头好像是发完了,小跑两步进了后面的胡同,这地方更乱,棚子空调外机和各种铁皮车,青砖配上蓝色彩钢瓦还挺有废墟文学的意思。周虞也忙快走两步跟上了,正见张曌撅着屁股将两盆儿只有叶子的绿植往空调外机下头放。
周虞走上前,一看空调外机上滴下来的水正一滴一滴地砸进盆里,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她仿佛看见张曌就会被逗得不行:
“道长,您这也太会偷懒了点儿吧。”
张曌看她笑了个前仰后合,一挑眉毛也笑了,她是匪夷所思,觉得这没什么好笑,只是一个没什么用的生活小妙招罢了。
随后她将小筐往周虞伸出的手上一搭,又弯腰把一盆用矿泉水桶培着的荷花抱起来,这就要往回走,周虞一边笑一边跟。直到走出了胡同,离那空调外机有了一段距离后才真正止住了笑。
“我去换身衣服,一会儿我要去值殿,你是出去玩,还是再回去睡一觉?”
张曌放慢了脚步,让自己跟周虞步调同频,周虞不知道值殿是个什么值殿法儿,也并不想出去玩,于是说:“我跟你一起值殿?”
“现在大多数殿都是游客止步的,要进得花钱呢。”
“那我就花钱。”
周虞不缺钱,在可以花钱解决的事情上,基本不会犹豫,直接选择花钱。张曌抱着一盆荷花,歪头看了她一眼,乐了:“得了吧,您又不信这个。”
“我去四御殿,那儿你能不花钱就进。”
周虞得了一个能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不再说话了,直到张曌又一次迈进了东院的门。
周虞其实不认路,但她看见了掉了一地的小球球,白云观无数她不认识的植物中的一种,但她记得很清楚,这里就是东院,再走就是慈航殿,那里还有一棵很高的树,开着粉紫色的,疑似是丁香的一颗树。
“不对啊,怎么又走回来了。”
“我说了我要去换衣服啊。”
张曌笑了,解释到。
“那你住这么远,为啥不换好了再去值殿,我记得四御殿在另一面。”
周虞皱起眉头,她偷着钻研了半天地图,就是为了不在这方面落败。
“因为我原本是值慈航殿,昨儿跟人换得班儿,今早得干活剥核桃,换了衣服也要弄脏的。”
周虞听了这话,心中生疑:“你既然昨天就换了班,刚刚我说要看看什么叫值殿的时候还拒绝我?”
张曌吸气耸肩,还是还是挑着眉,随后她将脸向前一探,将荷花盆夹一肋下,空出一只手来伸向了周虞的脸。周虞见她的动作,理智上觉得自己应该后退一步,但她并没有动,甚至不敢再呼吸。
紧接着,张曌从她头上摘下了一颗小球球,是从树上掉下来的,这个结着小球球的树也是很高,并不比丁香逊色。
张曌将小球往水培的荷花桶中一掷,又单手夹换两手抱,抬脚就往东院走。
“贫士掐指算过,善信十分难缠,所以卖个关子,也算扳回一成,小翻一盘。”
张曌将水培荷花放到慈航殿边上之后走得更快了,又是长廊绿树与假山,又走了许久,周虞几乎要想起桃花源记来,只不过此处不狭窄也不通人,张曌住在周虞所见之处中最偏僻的一块儿。面前有许多废铁与破车,旗杆都生了锈,还有一座被围住的石头塔。张曌就让她走到这里,自己往前去了。
周虞一抬头,发现这是一棵梨树,张曌临走之前还特别犯贱地来了一句:“你留在这,不可走出半步。”,道士八成都爱看西游记吧。
梨树外不远就是个小铁门,栅栏门,涂着红漆,看上去挺新,上头贴着个蓝底儿白字的警示牌,上头写着:“游客止步,禁止入内。”
人总是有点劣根性在的,越是不让干什么就越想干什么,这个时候,就开始考验人的道德水平。各种警告警示,更多的像是一种君子协议,只是定给守规矩的人的。周虞是非常想进,但还是没有进,虽然并没有遵守张曌说的不要离开这棵梨树,但并不会僭越。
张曌衣服换得还是快,她白,穿了深蓝道袍后就更白,这回她穿的规矩,白长袜黑布鞋,头发盘得也是正发髻,应该在道教里是有点讲究的头型,周虞不认识。
“这门里是什么?”
周虞直奔主题;
“这不写着么,游客止步,您呐,别好奇。”
张曌又开始您您的,周虞跟她相处下来,已经摸清了张曌跟她的交流方式,“您”字像她的盔甲,客气、礼貌、冷淡,跟谁都一样。
周虞不好奇,又要转换话题:
“这梨树真高。”
张曌一笑,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似乎是要等周虞把手放上去,周虞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将自己的手递过去。
“那是因为你在树底下,你到这来看,是不是不高了?”
周虞抬头略一看,扭过头去看张曌,视线放远些,小屋前架着个晾衣架子,几件衣服晾在上头,在一众废铁中颇有人气儿。
“是不算太高,但和我比,还是很高。”
张曌的笑意未褪,放开了手:
“成吧,高就高,走吧善信,跟我去四御殿。”
四御殿有两层,上楼前周虞对着牌匾问了一句:“道观里头也有方丈?”,张曌没有回答,而是一打响指唤亮了灯,楼梯陡峭,且扶手诡异,只能过一个人。
“我不牵你,你自己走,免得打乱了你的步调。”
周虞仰脸看了看楼梯,点了点头。
这会儿已经到了接待游客的时间,殿中已经有了不少人,张曌刚坐到位子上,就有人凑过来问问题。周虞记得刚来那天,也有道士坐在殿中,却没什么人问话,想来善信们也信相由心生,普通人尚且如此,修行之人更是。
张曌只是静听,并不作答,只在那些善信情到深处意到浓时才张口安抚上两句珍重。周虞心想这活儿真是好干,看张曌那样,与坐着发呆也没什么区别。
周虞无心听别人的苦痛哀伤,她不信道,也不爱八卦,于是上外头连廊闲逛。白云观历史悠久,即使重修重绘也掩不住其浓重的历史感,石头房檐上生了不少青苔,非一日可成,年年都在,年年都是生机。
她就撑在这看游客上上下下,有情侣有夫妻,有独行的少女也有拖家带口的妇人,大家都又跪又拜的,显得她像个异类。没办法,她确实是不信这个,她对着那些人塑的泥胎,满心只剩一个“无所求”。
张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边,她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因为张曌问她:“在看什么?”
周虞没有被吓到,只是回了一句:“看人间。”。
话刚说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矫情,张曌仿佛打开了她某种奇怪的开关。她确实是觉得自己不接地气儿,也能意识到自己的傲气与对苦难的无感知。
她和张曌见面的第一天,她脑中想得是:“她从红尘中来”,还想出了自己要心甘情愿地入红尘中去,这会儿她有对着她一句没什么特殊意义的询问来了一句:“看人间”。也许有些事情就是玄而又玄,她自己铆足了劲要深沉要脱俗要特立独行,但遇上了特定的人,就是要接受自己也是红尘中的一员。
“你做完心理辅导了?”
“只听不辅导是我的职业操守。”
“那道长这活儿太好干。”
“你知道人为什么要和流星许愿吗?”
张曌盯着一处青苔回道;
“为什么?”
“因为流星只是听听,不会真的教她做事。”
张曌转过身来,背靠栏杆,两个胳膊肘都支在护栏上,周虞很怕护栏年久失修,张曌会跌落下去。但她的担心很多余,因为这围栏困不住真心求死之人,二层举架再高也摔不死人。
“她们心中有自己的答案,她们和人说了,只是为了壮胆而已。”
“那你和我们说这个故事,也是为了壮胆吗?”
戴着大框眼镜的学生妹一推眼镜,眼镜后的眼睛瞪得很虔诚,这样的人在动荡的火车车厢里很常见,但在长途硬座中并不算十分多。
周虞没有指责她不礼貌的发问,也不怪她打断自己的话,她只是笑了,紧接着回答:
“你可以这么认为,当然,我也是为了巩固我对她的记忆。”
“我第一次和她见面是在白云观,最后一次也是,她没有送我去机场,因为机场太远,她又晕车。临走时她带我摸了白云观中开放着的四个石猴,因为有她带我作弊,所以我不用像其他游客那样东奔西走。”
“然后呢?”
学生妹又问,年轻的小朋友总是有太多的好奇心,其中有一部分非常容易心急,总是迫不及待地追问故事的后来。
“我们站在山门外,就我们初见时她蹲着的那块儿,比那更外一点儿,她站在大石狮子旁边,我不记得那是狮子还是麒麟了,记得也分不清,狮子腿上有几点红色。她当时还跟我开玩笑说,看吧,神兽也爱流血。”
“白云观里也贴着社会核心主义价值观,我破天荒地想许个愿,她拦着我,说那些服务部里的东西都不归他们管,全真道士也不擅长符箓丹书,您是个好人,好人就什么都不用怕。回去有病就看病,饿了就吃饭,渴了就喝水,比东跑西颠地拜神求佛有用。”
“好浪漫啊。”
学生妹发出感慨,脸上露出了神往憧憬之态,周虞看着她的神情,低头一笑,脸上带了点羞怯之意。年轻人看什么都浪漫,往往不是因为事物浪漫,而是因为她们有一颗浪漫的心。
“后面我回家看了医生,确实是生了病,一种类似于飞蚊症的病症,最后确诊为视雪症,偶尔也会出现谢瑞尔氏现象。”
周虞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她说了太久,需要润一润喉。学生妹已经拿起了手机,在和她确认完这些病症是什么字之后开始了搜索。
火车上网络差,她举起手机在虚空中挥了两下,似乎这样做就能让信号好一点。但我们都清楚,这显然是无用功,很多人都喜欢这样做,虽然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能让自己看起来很努力,并没有坐以待毙。
“但奇怪的是,我在白云观住的那几天里,并没有发病,或许是因为那里随处可见的绿植。又或者是因为她就在我眼前,我不需要每天都攥着手机,期待她回复我消息。你知道,总是盯着手机屏幕,也会对眼睛造成一些伤害。”
在学生妹放弃搜索一脸沮丧地抬起头后,周虞接着说。
“后来呢?”
周虞一边在心中感慨年轻人的好奇心真是令人难以招架,一边接着从自己的记忆里调出和张曌相关的一部分。
“后面我就再也没见过她,我从帝都回到雾都,她并没有和我断了联系。直到有一天,我需要交一项大作业,中间停了几天没和她联系。做完大作业后,我去买了一份烤苕皮,我想起我扔在大兴机场里的那一份烤苕皮,于是我又拍了一张照片,准备发给她。可我翻遍了联系人,也没找到‘敬春’这个人。”
“她是把你删掉了吗?”
“我最开始这样以为,虽然我了解她并不是这样的人,但是这确实是一种可能。后来我才意识到,如果真的只是这样就好了。”
眼镜妹妹一歪头,眉头皱起来,满脸疑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看上去几乎像是本能动作了。
“因为我发现,她不只是消失在了我的联系人里,她仿佛是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后面有再去帝都找过她,白云观里有仙风道骨形销骨立的老师父,有小知客顺兴,有憨厚老实的顺和,顺兴和顺和也确实是同一个师父,他俩的师父甚至真的是东北人,那里的一切都能对得上,只是没有一个叫张曌的人。”
“就像是所有人的人生轨迹里,都被抹去了张曌这个人的存在,只有我自己还记得一样。”
“啊,那你后来找到她了吗?”
小姑娘一脸惋惜,似乎为这个故事感到了痛心。
“如果我找到了的话,你就不会在这里见到我了。”
“我也不敢确定张曌这个人有没有在我的人生中出现过了,我确实是从北京带回了一双内联升布鞋,白云观里的四只石猴确实是有两只在山门外一只在窝风桥另一只在十二生肖墙,那只麒麟或是石狮子的脚上确实是有一点红。白云观山门外确实是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甚至连那个华表上的缺口都跟张曌带我去看的那个一模一样。”
“但这只能说明我确实去过白云观,不能证明这些是一个叫张曌的人带我去看的。”
“她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她带我去吃壹圣元那天,和我说过,她没有教职证,也没传度,拿不出度牒文书,不算道士。所以就算我去道教协会找她,都没处找去。”
“所以你这次来是去东北找她吗?”
坐在小姑娘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开了口,皮肤很白,肩膀很宽,是标准的北方男人的身量。
“算是,但不完全是。”
“她跟我说过山海关外更有地气可接,且去东北就得坐火车。我当时要去,她只乐,说现在早通高铁了,何必吃那没用的苦,到底也没带我去。这次我准备自己走一遍,当时我说让她找找火车的线路,她说这纯是脱裤子放屁,我乐意干就自己干,她才不干。这回来,我就是准备自己干的。”
时近中午,乘务员开始推着小推车卖饭,有不少人听见了这声音开始泡方便面,周虞赶在他们泡面之前给自己接了一杯热水,她记得张曌跟她说过,火车上的矿泉水贵得要死,能翻倍卖,自己带个水杯接热水比较划算。
中年男人买了一盒盒饭,又泡了一桶面,还往里挤了一个卤蛋两根火腿肠和一包榨菜,是北方男人的饭量。小姑娘不甘示弱,掏出了一个面包一包泡面和一包脆脆肠,她还想分周虞一个,但周虞并不想在开放的车厢里头进食,她食欲有限。
小姑娘和中年男人都把饭吃了个溜干净儿,有乘务员又来检票,中年男人掏出身份证的时候没遮没掩,周虞看了一眼,是叫:“于洪发”,周虞觉着这名儿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不过只是一过客,真重要的人,忘不了。
“姐姐,那你这回要是还找不到张曌该怎么办?”
小姑娘吃完饭,丢了垃圾,嘴上的油还没擦干净,连忙又问。
“找不到就回去继续看病,我从精神病院里住了三年,就是忘不了她,后面又工作生活了几年,还是忘不了她。我想即使是假的,是我幻想的,我也得去看一眼。她跟我说过很多东北的事,我没去过东北,如果我看到的能跟她说得对上,我就放下了;如果我看到的和她说得对不上,那我也放下了,就真去有病看病了。”
“于洪发”靠窗坐着,一听这话,乐了,说了一句:“您就是有钱有闲,才能这么折腾,要这事摊我身上,我可能转天就忘了。”
眼镜妹妹下车比他们俩都早,“于洪发”站起身来帮眼镜妹妹把行李箱从行李架上拽下来,眼镜妹妹蹦蹦跳跳地道谢,她临走时候问周虞,能不能把她的故事写成小说,她在写小说,但没有什么经历。
周虞坐在座位上没动,下午,车厢里阳光正好,她对着光里的小姑娘一笑,说:
“祝你能火。”
小姑娘低下头去,长刘海戳在眼镜片上,她紧攥着行李箱拉杆,低声说了一句:
“我不敢发。”
车快到站了,车厢里嘈杂无比,但周虞还是听见了她那句:“我不敢发。”
周虞站起身来,探身拥抱了她一下:
“大胆发吧,如果能被更多人看到,说不定张曌会自己来找我。”
眼镜妹妹抬起头来,长刘海遮住眼镜,周虞几乎要看见她的眼泪,她狠狠一点头,应了一句嗯,车速变缓,车要到站了,后面的人在催她走。
周虞送走了小姑娘,还要继续走很长的路,车厢上的人走得差不错了,于洪发一使劲,把周虞的行李箱也扯了下来,然后蹲下身去将行李箱塞到了周虞的座位底下。然后他提起自己的提包,一抬手跟周虞道了个别,他说他升了个硬卧,硬座实在太累了。他还要劝周虞也买一个卧铺,周虞只是摇摇头,于洪发自觉客套完毕,直接告别。
周虞看向窗外,新一波的人坐上车来,她想,等坚持不住的时候,我再去买一个硬卧。
紧接着,一个人拿着车票仔细比对座位号,然后坐到了她的身边。
北方人都热情,这回来的是一个身量矮壮的男子,年龄介乎于中年与青年之间,他一坐下就说话,边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边问:“您看着不像北方人啊,过来是探亲还是旅游?”
周虞微笑回应:“去找一个朋友。”
她知道她又有了一个壮胆的机会,又可以让一个人的记忆里留存下张曌这个名字。
“这个故事不长,但需要我从头讲起。”
“之前我去北京白云观,刚一进山门,就有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您管得着吗?我师父死了。’,我想道士或许多多少少都有点疯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