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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明心 ...

  •   甘棠拉着魈潜进往生堂时,是个明夜。
      窗栊几净,古玩书画规整地放在博古架上,绘了山水的扇面桌阒静,原本坐了人的厅堂空无一人,十分清幽。

      怎么想都太过不敬。魈转身想走,手又被甘棠捉住。
      恣意妄为的法外狂徒根本不管敬不敬畏,反而对钟离的秉性知之甚详,她目光投向围了缠枝纹桌帏的方桌,一柄玉如意下,压着张薄纸。

      岩元素力闪闪发光,让人忽视也难。
      “果然留了东西。”

      甘棠轻盈地跳到方桌前,拨开如意,和魈一起看上边的字。
      “原为同契之交,良缘早定,苍山泱水共鉴。永结鸾俦,不违此约。谨载红叶之盟,此证。”

      旁边还贴心放了两只笔。
      帝君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不愧是帝君,知人甚多,而且太过体贴,叫人根本挑不出刺来。
      魈和甘棠眼睛下瞥,他们都有阵没法说话。……帝君这人真是。

      衣角索索,甘棠拿起笔,在后边写下自个的名字,魈也一笔一字,将自己的名字印在上边。
      灿烂光芒一闪,他们的名字后边又浮起一行戏谑似的金书:

      【食言者当受食岩之罚。】
      甘棠和魈面面相觑,他们甚至能想到钟离眨着眼调侃他们的模样。岩王帝君捉弄起人来一向促狭,他们是见惯了的。

      “尽管如此,就留了个这个给我们,自己跑了?也太敷衍了吧?下次要去云翰社堵他。”
      掸了掸笔墨已干的契约,甘棠不满地咕哝,魈方想说一句“对帝君太过不敬”,又奇异地沉默下来。

      似乎的确如此。
      去堵,大概也不是不行。

      ……和甘棠在一起久了,好像连他也变无礼了些。
      魈在甘棠信誓旦旦里勾了唇角。

      *

      堵帝君是蛮难堵的,但往生堂的胡堂主十分好见。
      一口棺材突如其来摆在魈面前,魈几乎疑心甘棠偶发错乱,或是被胡桃拿捏了把柄,所以买来了这桩令人难以言说的物什。

      买了棺材的人削了自己马尾一拇指,又要了魈鸦青发一缕。将两束青丝缠在一起,甘棠把结发放在棺材里。
      结发陡然起了火,升腾的火焰将青丝点燃,甘棠和魈的眼瞳里有赤红曳动。

      半晌,甘棠抬起瞳眸,朝魈歪头:“决定不了过去未来,现在是可以决定的吧?现在我们一起‘死’了,成了灰的东西,没谁再能分开。”
      “即便日后再发生什么,我们眼下也是一块‘死’的。所以,走到真正死的尽头时再说?”

      她说完就笑,满不在乎,带着点狡黠的笑意,说出的话仿佛全是歪理。
      ——你我纠缠已深,你已不能放弃。
      ——那不是正好吗?

      明亮的火焰仍旧在魈的眼中灼灼地燃,魈忽然靠过脸去,亲吻甘棠。
      他来势汹汹,像发起场厮杀,他的对手却并不应招,任凭他鲁莽,一直在笑。

      他气得在她唇珠上一咬,人反而装模作样倒在他颈窝:“哎哟,痛得很。”
      然后毛绒绒的脑袋蹭来蹭去:“魈上仙再亲一次就不疼了。”

      ……油嘴滑舌,得寸进尺,不敬仙师。
      这世间相生相克,总有东西能治一治这不敬之人的恣意。

      譬如她制笛。
      甘棠的制笛事业并不顺利,竹笛是难得一见的好木料,她翻来覆去的挫磨也让紫笛鲜亮光滑,像模像样,只是笛声总是低音如漏,高音如破,她冥思苦想,依旧不得其法。

      魈帮她挑了一节又一节,也打磨了一根又一根,他边削竹管边嘲笑甘棠的再度失败:“不如放弃。”
      她反倒发了狠:“我不。”

      又见魈瞄觑如山堆积的废竹,神情不言而喻,甘棠磨了磨牙:“不如来我壶里。”
      持锉刀的手一顿,魈若无其事地垂眸,耳廓却陡然爬上点红霞。

      谁理她。
      即便去了,胜负也尚未可知。

      甘棠的竹笛从初春做到春末,才大功告成。
      帝君和旅行者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纷纷鼓掌恭贺她,这人被吹得轻飘飘的,蹦跶到他面前来了。

      魈以为她要在他面前大肆炫耀一番,像炫耀她发带上的蝶,于是默不作声地任由她拉着他,到了荻花洲汀。
      一轮圆月悬于青虚,烂漫其光。即将步入初夏,自是暖律暄晴,锦容满野。

      他立足的地方,似乎是他业障发作过的地界,只是在水泽荻花中陷入黑暗的次数不少,他早已不记得何时何地。
      只是从清风中传来的抚平一切的笛音,叫他有些怀念。

      出乎意料,甘棠没有夸炫自己好不容易制成的竹笛,只是把她千辛万苦做好的器乐在他面前晃一晃:
      “谁说不能起舞?我的笛子都做好了,你也没有不能起舞的道理了吧?”

      ……他总想着有一天,能戴着这傩面起舞。
      不为除魔之故,只为伴随那花洲的笛声。

      他曾经那样想过。
      魈怔在原地,执笛人朝他眨眼,笛尾上翠微的平安扣穗子在风里微曳:

      “风神的曲子我问钟离大人要了,上次还碰见来往生堂的风神,又被他往后添了一段呢!”
      甘棠似乎在等他开口,可他似乎变得笨拙,无法言语,只是用不知所措的眼睛凝望她。

      甘棠倏地一笑。
      她也不管心慌意乱手足发僵的魈,只把竹管一横,并指吹笛。

      笛声清凉如水,悠悠散入满汀州。
      谯楼戍守的千岩军抬了首,客栈栖息的客人也凭栏遥望。

      丽声行于江上,涟漪荡开玉轮,如羽荻花摇飏,传递清音,又渐次散落于月亮尾梢。
      原以为佳音已绝,清瑟笛声又响。

      繁星当下,笛语幽幽,持笛人吹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有着不可动摇的耐心,在等候什么人。若是人不回应,她能吹到天荒地老。
      等待的人在她含笑的瞳眸里,终于戴上了悬于窄紧腰间的凶面。

      喧闹的虫鸣在那一瞬间仿佛消失了。
      旋即亮起的,是翡翠般的枪尖。

      夜叉的舞并不柔软,反而强韧,锋利,带着凛冽的霜气。
      臂枪飒踏,枪抡如回风,本是靖除妖邪的挥霍,自然寒光森森,映照冷月。

      须臾终是覆上热血,如雷霆抖尽暗淡,炽盛明光。
      环玉在幽夜里闪熠流翠,云袖破空,溢出喧声。

      夜叉的力量在战场是杀戮,在清幽笛音当中,仍旧不得宁静。
      然而枪出荡决大约是夜叉生存的方式,魈踏着脚下破碎的月光,枪风荡涤长空,器动四方。

      这便是夜叉的舞。
      也许与这清丽的笛声不符,他破天荒没顾得上。

      他大概不够柔软,也无法低头,像在这世间头也不回的许多人,他却也想这样一直跳下去。
      即便前去无路,夜叉也不需回头。

      魈合着笛音,枪凝清光,身侧带风,他似乎忘了一切,眼中只有皎洁的月,笛声飘飖。
      他什么也没想,像是所有萦绕的怨毒咆哮都离他远去了。

      他只想在月下犹自起舞。
      直到笛曲停下,魈才放下了手里的翠枪。

      月飞天镜,繁星簇簇,映照得原野水木明瑟,魈望向夜空,连额上细汗都忘了去擦。
      暖风吹起他鬓边墨青的发,摇曳不休。

      他忽然觉得平静,像是不起涟漪的风,千百年来的喧嚣都在刹那消失了。
      有人从他背后跳扑上来,一把搂住他的脖颈。

      魈怕那人摔倒,便握住抱上来的手,转首看探来脑袋的人。
      魈看见甘棠在笑。

      她的笑容明丽清澈,像近在咫尺的月亮:“今晚的满月好不好看?”
      璧月挂空,心中空明,所爱在旁。

      与未来无关,这或许只是时光里的一瞬,魈却感受到圆满。
      他在今后无数的岁月里,都会拥有这一刻。

      于是明朗皓光下,他微微一笑:
      “很好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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