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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予花 ...

  •   那一夜过后,他原本不想再看到甘棠。
      话语如剑穿过了他一直未能去想明的一切,他下意识在怒火中想要避开,于是从仓促逃离,想要回到只有一个人的世界里去。

      他留在这世上,只为了履行契约,直至死亡,他没有多余的想法,没有多余的欲望,也没有多余的恐惧。
      也不需要多余的人。

      料想骄傲的夜叉也不会再来寻他,那人却在树下东张西望,不断等待。
      好似往先他与她争执,打架过后,她还会从他后边蹿出身,拍他肩,唤他一声“小鸟”。

      他刺她在先,她回以颜色在后,是非于他起头。可他囿于夜叉宿命又怎样呢?
      他也得到过,他也尝试改变过,帝君与旅行者都向他伸出了手,但他也午夜中惊醒,为那些死去的人。

      仍是不想见人,却叫人心烦意乱;想问询帝君,却始终没能迈出脚步。
      或许就算世间就剩两名夜叉,也可以形同陌路,所有的路本也是一人孤身在走。

      不要来见他。
      不要靠近他。

      业障发作的疼痛让魈身体痉挛,他想要动作,企图离开这里,身体却仿佛灌了铅,将要将他拉扯进深渊。
      他一时不察,凑近的人遽然按住他抖个不停的手掌。

      ……那个说“不”的混账。
      明锐升起的怒气中,却隐约闪烁着零星被寻到的欢喜,旋即惶恐与惊慌又冒了出来,会死的,她明明已经死过一次。

      魈想甩开那只温热纤细的手,手的主人却牢牢抵住他不放,火的元素力遽然集聚到了她的周身,青黑的业障想要席卷他人的刹那,便被人阻拒了下来。
      紫符须臾拍到了魈的心口,药丸从他唇瓣推入,魈听到甘棠平静的话音:“咽下去。”

      他不知怎的,动了动结喉。
      “看来是我不认识的魔神。”

      甘棠把目光投向魈手臂划开的一道,溢流的血液已经凝固,伤口冒出摇曳黑气,是魔物携带的魔神怨恨引发的业障,先处理掉。
      明亮的火光遽然覆在伤处,渗入经脉,魈闷哼一声,即便眼下暴雨开始倾盆,冰凉的雨浇在他躯体上,他依旧痛得嘴唇发白,冷汗涔涔。

      饶是甘棠烧得再快,魈周身的业障也已萦缠上来,欲将她护体的火焰掐灭。
      她耳畔遽然响起魔神的憎厌:“你理应去死——”

      无辜的、不应死的亡魂扼住她的喉咙,无边无际的腥臭气息扑面而来,狂暴沉痛的心绪浸染上了她的心头,他的业障的确很深了。
      甘棠一言不发,在惊涛中书写符文,元素力随她调用,护住她灵台清明。

      “你担心什么?”
      “旁人倒有可能即便知晓业障存在,还冒冒失失靠过来救你,最后沾染障毒,遭受污染,发狂死去。”

      她对魈说:“可我也是夜叉啊?”
      没有人比夜叉更明白业障,她也不会那么轻易再度去死。

      甘棠指着半空雨水浇灌下仍晶亮的金线符文:“能看到这个吗?”
      “你伤不了我,我也不会让你伤到我。”

      她镇定他的业障,也一定做任何能保护自己的事。
      是那个,不会用同情和怜悯将他推进深渊的甘棠。

      她是不会因为他死的。
      即便他被业障湮没,她也会予他解脱。

      手指轻微抽搐,好像有什么落回了腹肚,他混乱的心绪有瞬间平复,魈瞪大茫然的眼,无神地望向前边的人。
      视野俱是幻影扭曲,可他知道那人就在眼前。

      他并不想把这份孽债强加于她,他却感到了一种无言的安心。
      砭骨罪业猛然将他吞噬,魈再也维持不住意识,他欹在树干,紧阖双目,头颅低垂了下去。

      少年夜叉身上的业障激烈挣扎,仿佛要浸透周围的所有事物,又被主人拼命束缚在体内不动。
      甘棠退了一步,她蹲下身,任凭大雨将她和魈浇得湿漉。她在等待着魈业障的消退。

      她自语了句:“你能扛过去的,是吧?”
      直到雨势转小,甘棠仍然一动不动,她目不转睛看到魈身上的青烟慢慢熄了下去,她不知道他的心障多少,起码这次他又熬过去了。

      业障已再无太大影响,甘棠舒口气,她再度凑过去,把昏迷的魈扒拉上了她的背,要将带回望舒客栈休息。
      和过去背的孩子不同,甘棠费了好大劲才将他固定住。魈被雨水浸湿的胸口贴在她背上,传来的热量几乎要将她整个背心都占据住。

      心跳了一下,甘棠顿住脚步。
      她周遭火焰燃起,刹那将两人的衣裳都烘烤干爽。

      隔着布料,她心里的异样终于沉了下去,甘棠纳闷得很:我居然还会因为他有点不自在?又不是没背过。
      都是他长大后太难背,她就应该像他之前那样的,将他一路扛回去。

      甘棠在心里骂骂咧咧,手却没放。
      骤雨终霁,身后碧水河哗哗流响着,裹卷泥土残砂,奔涌不息。阴云散开,露出丽日一角,甘棠抬首望去,看到被水淹过的汀州之上,一泓飞虹跨在凌霄。

      她还要再望,嘴里却遽然溢出声惨叫:“啊!”
      有人一口蓦地咬在她的肩上。

      业障还未消退,蜷伏的魈尚未清醒,恍惚间可能是把她的肩当什么吃的啄了。
      甘棠“嘶”了一声,他咬得不轻,细血顺着她的肩淌了下来。

      怪她看断虹去了,再近一点就是颈脉了,怪不得说天上显虹是不祥之兆。
      不能再背了,太没防备,还是横打抱回去,总不能没被业障交感发作死,反被神志不清的人咬破脖颈,再体验把自刎的感觉吧?

      甘棠迅速蹲下身,刚要把人扒下来,靠她颈窝的脑袋又动了动唇。
      神志不清的人仿佛嗅到了什么馥郁香气,一点柔软舌尖递出齿关,轻轻舔舐一瞬。

      酥麻透过粘稠的血如电传到赤.裸肌肤上,须臾蔓延全身,甘棠手一抖,魈差点从她背上滑下去,还好被她托住了。
      甘棠震惊蹲在原地:咬完还舔,她是什么,杏仁豆腐吗?

      难道业障——呃,她业障发狂的时候,其实也什么都做过,甚至削过龙王半边头发。
      他的润热吐息扑在自己手心,再闷下去估计要给她捂没了。甘棠慌忙把手从他脸颊挪开,把人抱了起来。

      这臭小鸟简直烦人!
      甘棠风驰电掣回到了望舒客栈,不需要他人提醒,她直接一脚踹开了魈暂居的客房,把人丢到了铺了薄褥的木床上。

      肩上被咬伤的地方还有些酥软的微痛,甘棠捂住右肩,耳尖热意还在,什么啊就?
      她目露凶光,看向床上昏迷的人——行凶者还是捆起来的好。

      魈是在五花大绑里清醒的。
      捆他的大约是系柴的粗绳,泄愤般将初醒他绑得动弹不得。但夜叉毕竟是夜叉,魈清醒过来,须臾就将缚身之物挣脱,才坐起要下床,却须臾顿住。

      前边的人坐在圆椅,她的罗衣敞肩,露出白皙肩头,正往肩上涂抹什么,魈闻到苦涩的药味,谁受伤了吗?
      他不由自主看过去,撞上不忿望来的灼灼朱眸。

      “魈上仙,瞧你做的好事。”
      甘棠把腰身一侧,肩头一低,咬牙切齿地控诉:“咬得好啊!”

      恰逢雨后舒光从锦格槛牖透进来,魈借着光彩,看到了甘棠右肩上的伤痕。是排齿印。
      业障发作的记忆倏忽席卷,魈身上一僵,脑中陡然嗡嗡作响,面上滚烫。

      他都做了些什么?
      ……太过轻薄,也太过亲密,无礼至极。

      他为什么会……
      甘棠见魈呆在原地,仿佛樽木胎泥塑,他满面通红,两手紧攥,又仿佛下一刻就会迸裂开来。

      业障发作,本就无法自控,作出什么事也不奇怪,她原想着吓吓他罢了,这样一看,好像吓过头了。
      不会业障加剧吧?

      甘棠不太自在地清嗓:“虽然你业障发作,但也恩将仇报咬了我一口,这次,理应你表歉意才是吧?”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不如,你去摘五十朵清心给我作赔礼,你我之间,就两清了。”

      故意将现在与先前模糊,企图把无妄坡的口快一笔勾销,甘棠以为还要和魈谈谈条件,却见魈猝然站起来:“……好。是我之过。”
      他消失在屋舍中,仿佛火烧眉毛,甘棠呆愣片刻,不是,我没让你现在采。

      明明还很虚弱,就跑出去?
      她叹了口气,这小鸟心思真的很难懂,他执拗起来,也不是谁能劝的动的。

      甘棠难得的在房间中发了下呆,房间里什么也没有,雪洞一般,寡淡的就像这只小鸟本人。
      即便魈有仙人之能,清心生于悬崖峭壁,开得零散,他也需要些时间采撷。左右等不到人,甘棠站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魈抱着一大堆清心,在客栈盘踞的高树上见到了等赔礼的人。
      甘棠坐在青瓦鸱尾前,粗犷枝梢上,手里头不知从哪捏了几支细柳条,兴致盎然地把它们绞成一根,匝成一环。

      他踩在枝干,脑中还有些混沌,直到甘棠偏了头,摊开手:“拿来啊?”
      将清心一股脑塞进甘棠手里,魈往树干边挪了挪,一动不动。甘棠不开口,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甘棠其实也未叫他再做什么。
      魈只听到她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看上去心情颇佳,她十指翻飞,将自己拿来的清心插在柳环上,皎洁通透的花密匝匝簇拥在一块,于风中款摆。

      ……他还以为她是要用清心入药。眼下看来,是在编织花环。
      是准备花朝节进献给帝君的吗?

      先前的暴风雨将夏日的炽热洗涤不少,袅风带着水气,凉爽怡人。缃黄的宽阔叶片将底下的人纳入凉荫,魈忽然听编花环的人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夜叉除了杀戮,还能做些什么。”

      “……”
      紧绷似乎散去了些,他并不看人,只是顷刻回道:“当厨子。”

      甘棠哈哈大笑起来,差点没把手里的花笑散。她满眼弯弯:“难为你还记得。不过,我可没什么耐心在灶前烧火,算了吧。”
      魈没吭声,甘棠也没说话。

      枝叶在风中簌簌,甘棠又开了口:“我还会教那些方士,千岩军。”
      魈瞥过眼睛:“随你。”

      甘棠吭哧笑了起来,他却没有那么躁心了,谁要理会她。他方先与她置气,真是幼稚极了。
      “欸,魈,你过来一下,坐这。”

      魈看到甘棠把身转过半边,拍她边上枝干,让他坐过来。他一下子看到了她另一边肩上的齿痕,发僵的厉害,并不能落座。
      甘棠似乎看出了他的心绪难定,于是招了招手:“那你俯身也行,还有件事没做完。”

      ……他虽不受控,依旧太过无礼。她还要他多做什么,也是应当。
      魈俯下身来,他还没来得及问甘棠要他再做什么,一顶堆雪凝霜的花环,遽然扣在了他的头上。

      即便孤姿妍净的清心,簇拥在一起,也显得不再那么孤绝。
      幽馥飘散,琼花与人一同倒影在甘棠眼瞳,她笑语盈盈,并不在意魈遽然错愕的神情:“还挺好看。”

      怎么会是给——
      一度以为熄灭的滚烫猛然升腾。

      眼前一花,魈的身形忽然如烟云过眼,荡然无存。
      跑什么跑?

      茫然看向前方,甘棠思前想后也弄不明白。这算是和解了吧?
      不算的话,她真要去他门前堵他了。

      她又拿起腿上没用完的几只清心。
      霜裹绿叶,花萼饱满,柔瓣舒展,一点破损没有,应当是山头开得最好的那些花,真好看啊。他找了很久吧。

      “找个瓶插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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