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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四十六 春日宴(5) ...

  •   柳絮听得这句话,心里也是一阵难受。她能猜到吴捷所指唯一伸出援手的那人是谁,那已是十五年前之事,当时许谦年少,尚未入仕途,但其父亦是正直之人,况且事关故交,自不会袖手旁观。

      想到此处,情绪不免更加低落了几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脑中盘桓不去。

      当初吴家遭难,尚且有一人敢仗义执言,可数年后轮到许家之时,竟连这唯一的公道人都求不得了,难道如今这世道上,所剩的果然只有那般蝇营狗苟之辈了。

      柳絮只顾慨叹,却不防长生突然在她肩上不轻不重按了一下,看她回过神来,这才低声慢慢的问:“……连累?”

      两个字让他略显低哑的声音拖得很长,带着种玩味的调子,似乎大有深意。

      柳絮这才觉出不对劲来。

      细说起来,许家老太爷仙去是在大约十四年前,又过了两三年,老夫人便也伤心过度,随亡夫而去了。曾听许谦提及,其父曾三番四次上书谏言,却始终没能免去吴家那场家破人亡的惨事,常常引以为恨、自责不已,未几月,便称病致仕回家休养,又半年工夫,就病重而亡了。

      乍一想,此事虽令人唏嘘,却似乎并无什么隐情。可这会仔细琢磨起来,却觉得哪里不对了。

      吴家之事乃是十五年前,便是吴捷之死,也是同时,那时许老太爷尚还健在。既如此,这刚刚还魂、并不知此间种种往事的吴捷又怎么会突然谈及“连累”?

      见柳絮反过味来,长生这才松开扣在她肩上的手,嘴角好似不自觉的往上牵了牵,可露出来的却并不像惯常或嘲讽或温和的笑容,反而有种难以形容的不自然的感觉,倒有几分像是被粗劣工匠雕坏了的死板石像。

      而吴捷这老乞丐也不知是沉浸在了当年的回忆中,还是魂魄被困了许多年而变得迟缓混沌,完全没有发现面前两人的细微反常之处,仍用那副嘶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讲述着记忆里吴家最后的一幕幕。

      长生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呼吸却在不经意间放轻了,似乎生怕会错过哪个关键的字眼,如此便显得神色更加僵硬。

      可令人失望的时,自始至终,吴捷所提及的,就只有当年那水患肆虐、乡民流离失所的惨状,以及朝堂中为此沸腾成了一锅乱粥的模样——而后者,也不过是他从父亲口中得知的。

      半天,他才又动了动眼皮,浑浊涣散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声音更加苦涩:“父亲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他、他说,自太祖以来,天下也有过四五次水患,可并未如这次一般……这水、并不算大,怎么会死那么多人……”

      说到此处,声音沉下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干裂青紫的嘴唇颤抖许久,才低声悲叹:“都是人命啊……他们、他们怎么忍心……”

      他的魂魄像是被拘得久了,说话含混不清,意思也不连贯,很难使人听得明白。最后这句哀叹,像是学着其父当初的语气,却更沉痛,仿佛亲身经历,让人不由疑心他也是在感怀身世、痛斥害他全家之人。

      可不管怎么说,这前因后果联系起来,有一件事柳絮却弄明白了。当年那场要了无数人性命,又让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更多人背井离乡的水患,并不仅仅是天灾,恐怕更是人祸作祟。而吴御史获罪,也正是因为得知了事情的真相,要戳穿那些人编排好掩盖真相的谎言,奈何事未成,却被人倒打一耙。

      这种事情,历朝历代也都不算罕见,连戏文和街头巷尾的话本里都会隐晦提及,只是到最后总会强加个圣明天子又或是清廉官员为其洗冤罢了。

      柳絮刚要苦笑,突然想起什么,脸色骤然白了一下,追问:“那……你说的连累是指?”

      莫非,无论是当年所谓的病逝,又或是如今所谓的触怒圣上、流放北疆……

      或许世上永远不会有话本里那些奇遇好运,又或许,那些让人听来淋漓畅快之事亦只能存在与话本之中,而现世上,皇帝在乎的不过权利声明而已,清官……清官便是为社稷公理空自抛洒了一腔热血,最终却也只能饮恨黄泉……

      老乞丐沉默了许久,终于很吃力似的慢慢抬起那颗枯瘦的头颅,冲着柳絮古怪的笑了笑。

      柳絮虽已有准备,见这笑脸时却仍觉脑中嗡嗡作响,恍惚听见那个嘶哑苍老的声音似哭似笑的喃喃自语:“那些畜生……吃人不吐骨头啊……”

      刚想再问什么,却被长生抬手拦住。

      “就是这些?”他语气依然平淡,显是未被这些事情左右,但声音却似隐隐透出些失望。顿了顿,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还是又问了一句:“你当初可曾听你父亲提起过狩山?”

      “狩山……”

      吴捷附身的那老乞丐言行迟缓,尚未有什么反应,倒是柳絮木然地跟着低声重复了一遍,心里微有触动,却一时拿不准,加上本就混乱的脑中又难以控制地想起那日在荒山上见到的那一室孩童枯骨,便更不敢再贸然开口询问,反而死死咬住嘴唇,生怕一个不慎提到什么不该言及之事。

      屋子里便如此静默下来。

      最后一点日光已经消失,纸糊的窗格子外面隐约透出一点灯火亮光,反而衬得屋里更加昏暗,连同室内流淌着的空气都像是被连绵的阴影固定住了一样,沉闷的让人产生窒息的错觉。

      许久,吴捷才结束了回想,有些茫然的摇了摇头,“不记得”三个字刚说了一半,却听院子里有脚步声直直向这边走过来。

      门随即被叩响。

      李氏柔和的声音在外面轻轻的响起来:“吴郎,长生公子,柳姑娘,再不来的话,饭菜可就冷了。”

      柳絮愣了下,忙去开门,脑中那些繁杂思绪仍未落尽,却不愿被人看出,好容易才勉强扯起个笑容答应了,又随口问:“夫人怎知我们都在这里?”

      她思绪起伏,这一句自然问得无心,话出口也并未在意,可转眼间却见李氏那张满是疤痕的脸僵了一瞬,唇边惯有的笑容也显得更加扭曲难辨。

      柳絮一惊,却下意识的装作未曾看到,脸上装出的微笑竟丝毫未变,无事一般回头招呼仍在屋内的两人出门用饭,只是声音略显呆板干涩。

      待到一行人皆出了门,先让过了吴捷与李氏,她落后几步,在满院冰凉的落雪上慢慢的踩过,强作的笑这才一点点消失,如同戏散后卸了妆的戏子。听着院内院外传来的或者真心实意或者逢场作戏的热闹笑语,眼中再看着满目空余白雪皑皑,心底突然一阵酸楚,不禁死命抓住前面长生的手,手指用了十成的力气,指甲甚至抓破了皮肤,就像是要借着这种动作把胸中积累的所有迷茫不解与疲惫苦涩都宣泄出来一般。

      手上猛的吃痛,长生的动作难以察觉的缓了下,却并没有停,仍然沉默的走向前方灯火通明的那间厢房,唯独手指仿佛不经意似的微微收拢,将柳絮冰凉的手包裹在掌心。

      一阵夜风起来,拂过两人身侧,带起长生肩上几缕散着的长发,颈侧狰狞的伤口便隐约可见,风中也染上了淡淡的腥气,连素来不散的那种清苦艾草味道也盖了过去。

      柳絮呼吸着这种极为陌生的气息,心中本就难以忽视的那种彷徨不安又莫名的深了几层,手心传来的那股暖意明明存在,却又似乎不知何时变得淡薄了,几乎无法察觉。

      那种感觉就好像……好像就连前面的这个人也会随时消失在漫天的风雪中一样……

      距离燃着灯火的屋子不过十几步路而已,柳絮却觉得这短短的距离像是被谁拉长了,每走一步都有无数纷杂怪诞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又沉寂,可这一段路却永远走不到头。

      蓦然间,不知为何,她突然记起在东蒙镇外的义庄里迎来的第一个清晨。

      那时她背后是阴气森森的屋子,面前却是绽放的明亮阳光。而长生就那样背光而立,身形像是随时会在璀璨的霞光之中消散、再也无处可寻。

      柳絮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接连而来的不祥之感如同一片灰黑色的阴云,无声地慢慢汇集起来,最后沉重的压在心中,像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谶言。

      耳边突兀的回响起许多嘈杂的声音。先是幼年在八柳村见到的无名老妇,那般厌恶的盯着她说:“这丫头赶紧卖掉,不能留!要不然……”

      或是京中的算命人蹙着眉头断言:“此女命格于贵府不利,若执意留下,日后必有祸事。”

      又或是许府里扫院子的瞎老头对着她摇头叹气的声音。

      就连东蒙客栈遇到的那个皮相极好的年轻男人也……

      命犯孤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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