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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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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沉沉的。分明是清晨,云层中却仿佛正酝酿着一场雨,只等风足够大时才落下来——按照NHK的天气预报,未来5天中有80%的时间东京都是有雨的。虽然雨季只是刚刚开了个头,但这个城市即将被浸在水里。
还没到上班时间,街道上几乎没有汽车经过。出来遛狗的人看过电视,已经全副武装地穿上了雨靴和雨衣。他抓着比格犬的狗绳,歪歪扭扭地从米花町2丁目21番地的墙外走过,中途经过这栋典雅静谧的花园洋房,不小心同正站在别墅大门外按密码的女子打了个照面。
双方都被吓了一跳。那女子回给他一个有些苍白的微笑,遛狗者歉意地抬了抬手示意没关系,余光则不小心瞥到了智能门锁屏幕上“无效密码”的引导语。他不由得又多看了那女人一眼。天气预报说,今天上午东京市内会断崖式降温,站在21番地大门外的女人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碎花长裙,在冷风中光脚踩着一双高跟凉鞋。
遛狗者有些担心是小偷,又觉得真正的小偷决不会傻到如此大张旗鼓地站在门外试密码,恐怕是某个认识屋主却被拒之门外的朋友吧?随后,他想到这家虽然偶尔亮灯,屋主却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偶尔看到他的车停在门外之外,存在感几乎为零。
——说起来,今天那辆银色的沃尔沃,不是也停在街上吗?
他短暂地思考了下是否要通知这位邻居,但一闪而过的念头很快便被明哲保身的想法替代了,遛狗者摇了摇头,继续前行。一阵凉风吹过,别墅门外站着的女人瑟瑟发抖。
在遛狗者被比格犬拖着走向下一栋房子之前,他看到那个女人像终于无法忍受了一般,按响了门铃。
早该给家里换个小声一点的门铃了。在被门铃声从昏昏沉沉的梦里惊恐地拽醒的过程中,这是工藤新一心里盘旋的唯一想法。
他把头抵在沙发扶手上,抬手胡乱抹了抹额头上沁出的汗,“咚咚”的血流声像敲鼓一样撞击着他的耳膜,与明显高于窦性心律的心跳同频。刺耳的门铃声还在持续作响,它仿佛是在他脑子里响起来的——工藤忍着心中的烦躁,艰难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脚步甚至有些打晃。任何人在结束一场24小时的高强度连轴转之后,心理压力都会只升不降,更何况工藤身在警视厅搜查一课,熟人犯案除了导致审讯中的麻烦以外,还会带来更多来自环境的非议与尴尬。
不出所料,门厅的可视对讲里显示的那张来访者的脸正是毛利兰的,顶着一双明显泛红的眼睛。
工藤顿了一会,没有按下通话按钮。毛利看不到他,自然也并不知道自己的男友先是沉着脸思索了两秒钟,随后才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推开屋门走到院子里。她正用手扒着工藤宅大门的护栏从外往里看,看见他出来,兰既惊且喜地松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责备,轻轻跺了跺脚:
“你怎么才出来?电话也不接!”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了,裙摆呼啦呼啦的,“新一,你家的智能门锁坏了,我用密码开不开门。”
隔着一道大门,工藤新一静静地看着她,闻言眼神有轻微的游移:“是吗。”他用的是陈述句,显然并不想继续和她讨论这个话题,“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兰?”
“你在家做什么呢?”毛利兰带着点埋怨地说,“从昨天开始给你打电话,一直打不通。”
她用谴责的眼神看着工藤。
“……我刚回家不久,昨天一天都在警视厅值班,”警部补抬手按了按一边眼眶,神情罕见地现出一丝疲惫,“二十四小时。手机可能是静音了吧,没听到。”
“在警视厅值班吗?那你有没有听说我爸爸的事情?”
察觉到关键词,毛利兰的声音陡然变得紧张起来。她飞快地解锁手机,将手机从大门护栏的缝隙里递进去,几乎伸到了工藤新一的鼻子底下:“新一,你,你一定要帮帮爸爸!我爸爸被人陷害了!他是无辜的!网上的那些话都是假的……是抹黑他!爸爸从来没有那么做过!”
她迫不及待地说着,语调越来越高,到后来几乎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她用一根手指在屏幕上划动,给工藤看那些无良媒体的所谓“独家报告”——距离本川奈津未的直播过去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毛利小五郎的个人信息已经被人扒了个底朝天,连同女儿毛利兰的隐私一起,在社交软件上传播得到处都是。
昨晚毛利兰回家后,发现小五郎已经被警视厅带走拘留,拘留的原因则是冰冷的一句“涉嫌强/奸罪”。她大学时选修过法律,知道这种罪名属于严重的刑事犯罪,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和身为律师的妈妈通了电话,想尽快为爸爸争取保释。
电话甫一接通她就哭了,但与兰想象中“妈妈立刻放下手中的其他事务、投入到为爸爸辩护中”的场景不同,妃英理的语气里更多的,与其说是焦急,不如说是担忧——这担忧并非指向前夫小五郎,而是指向女儿毛利兰的。作为一名十分有经验的刑辩律师,妃英理似乎只通过媒体的报道便预见到了小五郎在被拘留后的遭遇,在兰哭得泣不成声的时候,她始终在电话那头保持着稳定的情绪,不断安慰着女儿。然而,面对女儿“妈妈你能不能帮帮爸爸”的请求,妃律师却有些为难地沉默了。这尴尬持续了一会后妃英理才说话,内容却与小五郎毫无关系,而是让兰收拾行李,最近这段时间住到她家里去。
兰不清楚妈妈这样安排的目的,便有些不悦地拒绝了。在挂断电话之前,她听到妃英理在听筒那头叹了口气。
警视厅的刑事拘留足有48小时,也就是说,爸爸至少还要有两天才能回家。既然妈妈不愿帮忙,兰便联系了几家留过名片的律师事务所,可是电话一打过去,对方听说案主的名字是毛利小五郎,还没等提到协助办理保释手续,便就都忙不迭地拒绝了。她无奈又气愤地给工藤新一打了几个电话,后者却都没接。等到电话再响起的时候,兰立刻接了起来,却被听筒里传出的污言秽语吓得一哆嗦——那并不是工藤新一的回电,不知什么时候,毛利小五郎和她的个人信息都被公布到了网上,有许多“正义之士”已经纷纷开始给她和事务所打电话,网暴和骚扰她了。
“……你一定要为爸爸讨回公道啊,新一!”一想到昨晚接到骚扰电话的委屈,兰美丽的眼睛里顿时又盈满了泪水,她匆忙用手擦了擦,“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本川奈津未要诬陷爸爸……爸爸从来没做过那些事!媒体把他以前的隐私都挖出来了,还有之前那次救护车的事——呜……”
明明爸爸拦车的时候是好心,最终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和这次的事件一样。她一时间悲从中来,说不下去了,低头等着工藤安慰。
这是多年来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兰因为委屈而哭泣,而新一会温言安抚。然而这一次,兰抓着大门栏杆抹了好久的眼泪,却迟迟没有听见男友的回答。
她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发现工藤正在一言不发地,静静地注视着她。
“兰,”他说话了,嗓音有些沙哑,“告诉我,你真的认为……在这件事里,叔叔是清白的吗?”
她下意识地愣住了。
周围不远的地方,有白色的亮光一闪而逝,像是某个稍纵即逝的怀疑念头。
“新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毛利兰怔怔地说。
工藤将目光从不远处的灌木丛后收回,沉默地移到面前女友的脸上。无论是过去身为米花风云人物还是警视厅警部补的经验都告诉他,那道白光并非太阳光偶然的反射,而是某台相机闪光灯的亮光。毛利小五郎是毛利兰的父亲,毛利兰又是工藤新一的女朋友。在小五郎因涉嫌□□而被拘留的风口浪尖上,工藤新一和毛利兰被拍到在一起的照片,无论对二人中的谁来说都是不太合适的。最稳妥的做法是立刻打开大门,冲出去找到记者并销毁照片。
然而……
算了。
兰委屈的神情变成了不解,在隔着一道栏杆的无声僵持中,工藤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眼神中逐渐升起的敌意。这种眼神,他曾在审问犯罪嫌疑人时见过无数次,它不仅仅表达着恼羞成怒,还包含了失望、羞愧、憎恨、鄙夷……等等多种复杂的情绪。
工藤支在智能门锁旁边的手臂悄无声息地放下了。
他今天并不想让兰走进工藤宅。这并不代表他在看到毛利小五郎被捕后便立刻对毛利兰弃如敝履或者翻脸无情,恰恰相反,这反而是工藤新一在乎这段关系,也是他想真诚地对待毛利一家人的证明。
刑事部长少前知弘来白鸟办公室通知搜查一课彻查这个案件的时候,工藤新一恰好就在现场,当得知涉案人之一是毛利小五郎后,白鸟震惊的目光无疑相当于在这个一直勤勤恳恳、秉公执法的年轻警察的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尽管依靠着自持,工藤并未当着少前部长的面失态,然而在离开白鸟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了一会后,警部补的心率仍然在140次/分钟上下徘徊。他觉得自己连耳朵都是烫的。
在本川奈津未的露天直播结束之后,这名年仅二十二岁的当红音乐剧演员便不等警察传唤,带着她在直播中出示的证物,在助理和经纪人的陪同之下主动来到了警视厅。她的询问笔录是白鸟任三郎带着幸山浩康一起为她做的——后者的位置原本应该属于工藤新一,毕竟这是现今警视厅高层极其重视的影响恶劣的大案,连搜查一课的课长都亲身上阵,一系的系长如果不出面就有些不礼貌了。但由于涉案者的女儿正是他的女朋友毛利兰,工藤还是选择了避嫌,全程都躲在一边监视现场录像。
警视厅的录像画质并不算好,但看清本川奈津未的神情和反应已经绰绰有余。而纵观整个问询过程中她的表现,即使作为警察的他们能够抛开情绪与心理,也足够让人感受到她的坚决与沉稳。同她上午直播时的语言风格一脉相承,奈津未的语言简洁稳练,工藤看得出,她在回答每个问题前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对于她的行为,警视厅颇有微词。白鸟告知她,即使今天她的报案被受理,本川可能也会因为扰乱社会秩序而面临最长为期15天的行政拘留。然而本川奈津未在听到之后,只是温柔地摇了摇头。
“我愿意接受。”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接受15天的拘留能够让小璃回来,我想我宁愿更早将这件事说出来。”
这话几乎和白鸟的意思完全背道而驰,知法犯法并不可取,一旁的幸山抬起头,瞪了她一眼。
本川自觉失言,娴静地浅鞠了一躬:“我的意思是……我很高兴,并且相信在被拘留的这段时间里,警视厅一定能够保证我的人身安全。”
实时监控中,幸山的表情有刹那的迟疑。也正是在那一刻,工藤新一突然明白了那种在这名女演员身上围绕的情绪是什么。在本川奈津未脸上所体现出的情绪远远不止平静,更贴切的一个词,叫做“视死如归”。
她手里拿着的那件粉红色的、有些陈旧的内衣被送到了科警研,小贯晴义将会在12小时之内提取衣料内侧罩杯上的精/斑,并与拘留毛利小五郎后获取的DNA相比对。下午5时,他们出警抓捕了毛利小五郎,彼时后者正拎着一只皮包从毛利侦探事务所的三楼楼梯上下来,被警视厅堵了个正着。他的皮包里装有几件换洗衣物、现金和太阳镜,卧室的桌子上贴着给女儿毛利兰的留言条——这是参与了现场工作的富本孝也向工藤转述的。富本吞吞吐吐地说,毛利小五郎在被抓捕时表现得极为抗拒,一边叫喊着自己曾经在刑事课搜查三系做过刑警,绝对不会做违法的事,一边则喊着自己和现在搜查一系的工藤新一很熟,让警察们带着“新一那小子”来见他。
转述这些内容的时候,向来稳重的富本孝也竟难得地显现出了局促。
讯问小五郎时,工藤就陪着少前知弘一起站在审讯室的单向玻璃后面,偶尔回答他向自己提出的问题。
拜毛利小五郎咋咋呼呼、当着警察的面炫耀自己私人关系的行为所赐,工藤新一自打去年进入警视厅后苦苦积攒的威信,几乎在短短几个小时里被完全败光了,连白鸟开门见到他的第一眼都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苦笑。为了不让自己的职业给亲近的人带来危险,工藤从未让警视厅的同事们知道自己与毛利兰的关系,没想到却被小五郎在这种情境下张扬了出去。
他自觉脸上无光,可作为相关案件“轻井泽案”的负责人,上级白鸟没有发话,搜查一系的系长是不能无故退出侦查过程的。少前部长十分重视这起案件,站在他身侧陪同的时候,工藤原先有些担心他会提出一些让自己尴尬的问题,但少前知弘在得知毛利兰与他的关系之后并未发难,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了声:“不容易。”
小五郎的证词称得上是漏洞百出,审讯室中幸山浩康的眉头在听过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之后,已经拧得快能夹死苍蝇了。工藤十分敏锐地发现,白鸟在这次审讯中提到了两个月前松美术馆名画家抢劫案案发当天毛利小五郎为今井大介作的不在场证明——证据就是工藤在不久前提交给白鸟、后者却一直用各种方法搪塞过去的毛利父女在银座用餐的监控录像。
看着白鸟和幸山步步紧逼着小五郎说出当天的行程,确认他过去的证词为假,工藤疲惫的心里竟奇异地升起了一丝欣慰。有时候,证据能够浮出水面,和真相得以沉冤昭雪一样,都是令人心情愉悦的事。
“四月初,在六本木松美术馆发生了一起抢劫案,犯罪嫌疑人名叫今井大介。”工藤说道,想到这个人现在应该改称“犯人”了,“案发第二天,我们叫他来做笔录,他的不在场证明是毛利叔叔为他作的。”
兰嘴唇微张,不解地看着他。
工藤只好继续说下去:“……兰,在毛利叔叔的证言里,案发当时,他正陪同今井大介在一家私人会所里喝酒。可是,”他轻轻叹了口气,“实际证据表明,在那个时间段,叔叔并没有和今井大介见面。他在陪你逛街,逛街之后,你们又一起去银座吃了晚饭。而后来发现的种种证据都显示,今井大介正是杀死王陵牢一的凶手。”
“……哪一天?”
工藤略一思索:“平次带着和叶来东京的第二天。”
他并不觉得毛利兰会记得她和小五郎每次逛街的时间,因而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毛利兰定定地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嘴角紧紧地抿着。
“你跟踪我。”她说。
工藤一时茫然,随后则是哭笑不得:“……我没有。”
毛利兰摇了摇头。
“证据是谁提供的?”她的声音忽然变冷了,“你?还是警视厅的其他人?”
他不想欺骗她:“……我。”
“所以?”毛利兰两手一摊,往后退了一步,愤怒地看着他,“工藤新一,你明知道这会给爸爸带来麻烦,居然还——”
他打断了她:“你的意思是要我作假证?”
“我没说要你——”
“毛利小五郎为了保护今井大介作了假证,我也要为了保护毛利小五郎作假证吗?”
“你放尊重一点!”毛利兰仿佛在和他比谁的声音高,工藤新一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他是我的爸爸,不是你的犯人!是谁允许你呼来喝去地说他?你还记得他是你的长辈吗?”
“他做过哪怕一件令人尊敬的事吗?”工藤吼道,愤怒地冲着工藤宅的大理石门柱打了一拳,“赌马、赌球、作假证、涉嫌强/奸……你在指责我什么?他在被捕的时候还在到处和人说‘让工藤新一那小子过来见我,他是我女儿的男朋友’!”
从未见过工藤如此失态的样子,毛利兰似乎瑟缩了一下,却还是反问了回去:
“他难道不应该吗?爸爸他……我知道他不会做那些事的!他只是有时候贪玩而已。他就好像一辈子都长不大呀!你难道不知道他吗?”
她的眼圈红了,死死咬着嘴唇,跺了跺脚:“妈妈又不肯帮忙……我只能靠你了,结果你还……”想到那些网络上对自己的沸反盈天的恶评,兰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又流了下来,“爸爸是不会做任何坏事的,他只是有点好色而已!他不会去强/奸的!绝对不会!”
“那本川奈津未的物证上提取的精斑是谁的?”工藤几乎气笑了,“是凭空产生的吗?”
“谁知道她是怎么拿到的?”毛利兰反唇相讥,“想要陷害一个人有的是途径!”她胡乱擦了擦眼泪,“你宁愿相信一个小演员泼的脏水,也不愿意相信爸爸、不愿意相信我?到底是谁在指责?工藤新一,你敢说自己信任我吗?”
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和兰上一次这样争吵是什么时候,在印象里,似乎从未有过。远隔重洋的那些年他们几乎不吵,反而是在工藤回到东京之后,摩擦和龃龉渐渐变得多了起来。
他知道兰一直都对他不满意:异地时二人要每天打电话,偶尔有一天工藤忘了,兰便会从LINE上发来许多“空手道暴打”的贴画,回国后她要新一陪她,每个月都有好几个可以送礼物的纪念日,每次他都要精心挑选兰喜欢的东西,再按照她收藏的吃单带她打卡网红餐厅。在警视厅繁忙的工作下,他自觉能做到这样自己已经用尽了全力,可兰却仍然不满意。
但他总觉得……哪怕女友看起来不那么开心,心里至少也能理解自己的难处。他支持和鼓励兰的梦想,自然也希望兰能支持和鼓励自己的梦想。
他是警察,他要办案,他要查明真相,他要匡扶正义……警察的誓言并不只是说说。日本道貌岸然的城市底下埋藏着太多弱者的哭声,而工藤新一,想要让每个犯罪者都得到应有的惩罚。
隔着一扇大门,工藤静静看着毛利兰流泪的脸,心里忽然有一个声音说:我的蓝宝石碎了。
他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不,我不敢说。”
他低低笑了一声,声音嘶哑,像是自嘲:“但是……兰,就像你所说的,清者自清。既然叔叔什么也没做错,法律也……自然会还他一个清白。我保证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任何人可以污蔑他,”工藤叹息道,“虽然你并不相信我,但这一点,我还是做得到的。”
毛利兰有些愕然地抬起头,看到的只有工藤新一离开的背影。
“……新一?”她讶然道,“新一!等等!……新一?”
她抬手徒劳地拍着院门,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离开她的那个人却并未理会。在听到她的呼喊后,兰眼睁睁地看着他加快了脚步,随后登上台阶,将门关上了。
……他就这样走了?
毛利兰愣住了,她盯着工藤宅的别墅门,那扇门却并未再开。门玻璃上倒映出东京暗沉的天色,里面的纱帘没有拉开,她无从辨认工藤新一是否正躲在后面,是否正在观察她的反应。
我做错了吗?
可是……我还能怎么办呢?
连你都不愿意帮我……
轻薄的雪纺裙摆在小腿边翻飞,脸上曾流过泪的地方被风一吹,火辣辣地疼,伴随着皮肤的紧绷感。嘴巴和手都是干的,毛利兰低头看着自己凉鞋外露出的脚背,看着看着,她发现自己在发抖。
“好冷啊……”她轻声说。
她用双臂抱住自己,从铁门外挪到院墙外面,靠着墙面慢慢蹲了下来,只觉得眼睛又酸又胀,心里也失望得要命。他怎么能这么过分?她想起工藤最后说的话和他打在门柱上的那一拳,不禁又咬着嘴唇委屈地哭了起来。
昨晚她一夜没睡,整晚都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担心身在拘役所的父亲,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天色刚亮她就想来找新一,下楼下到一半却发现前门外已经蹲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记者。毛利兰无法,只能从二楼后侧的窗户跳下去,绕了一圈才跑到工藤宅。她原以为,工藤新一身为搜查一系的系长,一定有办法帮助父亲洗刷冤屈。可是看工藤的样子,不仅不愿主动提供帮助,对毛利小五郎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关心都没有。
想到这里,毛利兰几乎感到有些绝望了。
她无助地把头抵在22番地的外墙上。出于某种角力般的原因,她不愿在工藤新一面前示弱。哪怕她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对现下的难题,也不愿意再让这个毫无同理心的人看自己的笑话。
“我该怎么办……”
她喃喃地说,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流到嘴边,苦涩的味道:
“爸爸……我好冷啊。”
“小兰姐姐。”
安静的街道上,忽然有人叫了她的名字,微微有些哑的少女的声音。
毛利兰猝然抬头。
她不是从工藤宅里出来的,显而易见,是来自隔壁的22番地,阿笠博士的家。毛利兰记得她的名字,她叫灰原哀,是阿笠博士的女儿。
灰原哀穿着一双白色帆布鞋,同色的短裙,上身则是一件灰色连帽卫衣,手里拿着一件皮质夹克外套,站在21番地的大门外面,静静地注视着她。毛利兰一瞥到她的眼睛便转开了目光,这才忽然察觉自己的形容极其狼狈。她有些慌乱地想要站起,可蹲久的小腿不听使唤,她穿的又是高跟凉鞋,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往旁边一歪。
“啊!”
“……小心。”
灰原哀上前一步,用空着的那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兰的小臂。
你来这里干什么呢?兰不由自主地想。
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她挣脱开灰原哀的手,默默地站起身,理了理裙子。还未等她出言讥讽,茶发少女便将手里的那件男士夹克递了过来:“穿上吧,今天降……”
“我不要他的衣服。”
灰原哀摇了摇头,并没有收回手:“是博士的。博士借给你的。”
“……”
毛利兰一直躲避着她的目光,直到此时,二人才第一次真正地对视。灰原哀有一双深绿色的眼睛,此时此刻,她的神情中并无丝毫笑意。
她听到了我和他的话,毛利兰想。
她伸手默默地接过衣服披上,久违的暖意挡住了寒风,令她鼻子一酸。
“……谢谢小哀,”她又想到了工藤的话和父亲面临的情境,强忍着心中的悲痛,说道,“刚才错怪你了,对不起。”
穿卫衣的少女摇了摇头。
“不……”灰原哀轻声说,“是我要对你说……对不起。”
她的语气非常郑重,郑重到令毛利兰觉得,即使这句话出现在某个人的葬礼现场也没有任何问题。但她旋即摒弃了这个不吉利的念头,晃了晃脑袋,将它从自己的想法中驱逐出去。
站在灰原哀面前,兰只觉得从少女身上散发出一种极为悲伤与痛苦的气质,甚至让她生出了连周围的环境都被这种气质影响到了的错觉。天空中似乎零星落下了几个雨点。兰望着灰原哀白净的脸,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跟在工藤新一身后惜字如金的样子,又想到不久前小五郎给自己看的那张拍摄轻井泽别墅的照片,照片中被新一的外套盖住脸的那个人,毫无疑问就是面前的这个少女。
争吵时的愤怒如海面上的波涛一般趋于平静,取而代之的,是内心深处渐次增长的对工藤新一的失望。这怨怼其实由来已久,而今她也不想继续无视了。
新一总以为她很好骗,只要说几句话或者买几个包,兰就会乖乖待在原地等他。他公然带着灰原哀在满东京的犯罪现场中跑来跑去,却觉得兰对此一无所知。其实远山和叶早就提醒过兰警惕在新一身边如影随形的那个女孩——不谙世事的高中生,总觉得“侦探”一类的头衔帅得要命,飞蛾扑火一样转着圈地往上贴,连插足了别人的感情也不为所动。这种先例,和叶已经见过太多了。
可是,你难道是在因为这个道歉吗?
灰原哀抬头望着她,毛利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说什么傻话呢……这和你没有关系。”
你们之间的事,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灰原哀闻言一怔,随后,从裙子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声音,给毛利兰看上面的拨号界面。号码预存的姓名是“工藤新一”,电话却一直没有接通。
“我在给他打电话,想着……这样或许能帮上忙,”灰原转头看向工藤宅二楼寂静的阳台,“工藤……一直没有接。”
毛利兰心里一酸,伸手拿过手机,将通话按掉了。
“不用打了,”她忍着心里的难过和失望,“我们已经分手了。”
“衣服我过段时间会送回来的。”
转过身的那一刻,兰的眼泪忽然汹涌而出,她拼命抬起头、直起后背,仿佛这样就可以获得某种力量似的。她听到四周传来“沙沙”的声音:雨季已经来了。冰凉的雨丝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同她的泪水混在一起,不分彼此。她沿着街道飞快地向前走着,心里知道灰原哀和工藤新一一定都在某处看着自己。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她艰难而痛苦地想到。但我一定要救出爸爸,这一次只能靠我自己。
下起小雨了。灰原哀站在米花町21番地的大门外,静静地注视着毛利兰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工藤宅的院落仍旧静得如同无人居住一样,起居室外的野茉莉好不容易开了半树的白花,被早上的风一吹,不少都落到了地上。雨点打湿她的棉质卫衣,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刚想转身离开,便看见面前的大门徐徐向内打开了。
灰原抬头看向工藤宅的二楼阳台:所有窗户仍然都紧闭着,手里的手机却震了震,是来自工藤新一的LINE消息,让她进去。她往街道尽头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回消息,而是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工藤正在一楼的起居室里,看起来心烦意乱,疲惫不堪。他还穿着和毛利兰隔门对峙时穿的衣服,后腰的白衬衫从西裤里拽出了一截,他也没管,只是用手搓着前额,靠在沙发背上站着。灰原哀自己换了鞋进去,发现工藤还穿着皮鞋,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沙发背上:
“吃早饭了么?”
工藤宅的新密码对她来说从不是秘密,他欢迎她和博士随时拜访。灰原之所以刚才选择离开,是因为听到工藤说他刚刚结束一场24小时的值班。通宵已经很累,昨天一整天发生的事则会令他更为煎熬。她原本以为工藤会选择直接休息。
工藤转向她,牵强地笑了笑:“你呢?”
“吃过了,梅子茶泡饭,我还煮了日式大米汤。”灰原把手机放在一边,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坐下,“锅里给你留了一点,要吃吗?”
工藤摇了摇头:“我不饿。”
灰原了然地点了点头,他便又将目光转向窗外。东京的天际线灰扑扑的,窗外有树影在摇动,警部补的蓝眼睛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嘴角是下垂的。
“很抱歉,刚才听到了你们谈话,”灰原说,“博士让我看看信箱,他有本期刊快到了。”
工藤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无所谓,反正内容你也都知道。”
“毛利叔叔的……”他听见少女深吸了一口气,“证据链完整吗?”
工藤长叹一声。很多人都知道在案件的审理过程中要讲证据,却并非每个人都知道,单单是证据有时是不够的,需要多个证据形成证据链,最终才能给某个人定罪。
在科警研凌晨给出的鉴定报告里,本川奈津未内衣上的DNA和从毛利小五郎处收集的DNA,达到了100%一致。
“还可以吧,毕竟已经过去八年了,”工藤平静地说,“收集得还不够全,但现有的都具备真实性。”
“我听见小兰姐姐说你不信任她,想出来帮你作证,又怕我出现反而会搞砸。”灰原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去找她解释。就说是博士托你照顾我。”
工藤从窗户倒影里看到她耸了耸肩,仿佛在说“反正他的确也经常把我托付给你。”
警部补的唇角泛起低低的笑意。
“不用了,”他说,“其实……在今年年初,情人节的时候,她就已经和我们的一个高中同学单独出去吃饭,还接受了对方送的红玫瑰。你记不记得从庆应女高往地铁站走的方向有一条步行街,街角有一家咖啡店?他们也卖冰淇淋。”
“记得,上个月你带我去过。我还买了他家的Gelato。”
“那家旁边的餐厅,就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场所。”工藤叹气道,“原谅我……我不久前才得知这件事,之后就留心查了查她近期的社交情况……她几乎每周都会和他一起出去,有时候还会和园子一起。”
灰原不安地在沙发上扭了扭。
“所以,其实我和小兰的关系,早就已经完蛋了吧。”他很少用如此粗俗的表述,说完后自己都自嘲地笑了,“毛利小五郎被点名的时候我也不愿相信,她说我根本不在乎她、不在乎她的父亲……她怎么能那么说?我怎么可能呢?”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颓丧地低下了头。
“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工藤。”
工藤猝然转头看向灰原哀,后者安静地坐着,澄澈的绿眼注视着他,神情温和平静:“我听到你说警视厅的反应了,我能想象那种痛苦。”少女微哑的声音如同一阵风,令他胸口的窒息感减轻了许多,“或许……小兰姐姐也并非想象不到,只是她宁愿相信她的爸爸。”她摇了摇头,“就像我信任博士一样。”
“不能这么类比,”他摇头,“博士不会干违法的事。”
“除了偶尔引发小规模爆炸,”灰原抿了抿嘴,煞有介事地说,工藤知道她是在努力逗自己开心,“小兰姐姐……非常爱她的爸爸。”
“爱到连法律都不顾了。”工藤讽刺道,转眼便意识到这句话太过刻薄,叹了口气,“……对不起,不是有意。”
事到如今,这段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感情已经彻底无法再继续下去,或者说,也没什么继续的必要了。兰和新一都知道,有些话是不能对最亲近的人说的,因为一旦出口便意味着亲密关系的彻底破裂,从此后再无修复的可能。
这不是一个向对方袒露自己心中的怀疑、愤懑、失望的合适的时间点:在外来的巨大危机面前,更好的处理方式是二人相互包容对方的情绪,风雨同舟。然而他们的做法却恰恰符合了反面教材:互相攻击,互相怀疑,互相指责。
“我真的很差劲吗?”这其实是工藤新一的想法,但人身处在放松的环境里,一不小心就说出来了。
灰原哀眨了眨眼,从沙发上跳下来,走到他身边,抬手抱住了他。
她比工藤矮了将近两个头,他一垂眼,就能看到她细密的茶色头发和柔软的发顶。灰原哀温热的身体贴着他的胸口,手臂从他的肘弯外面绕过,紧紧地扣在他的后背上。
那是十分令人舒适的力度,既能让人感受到自己被在意、被珍视,又不会让对方感到丝毫禁锢。窗外的风摇动院中的树叶,灰原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抱着他。
工藤一开始有些怔愣。随后,警部补便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弯下腰,反手将少女抱在了怀里,把脸埋在她散发着淡淡玫瑰香味的头发上。
时间好像只过了一分钟,又好像过了很久。是在雨滴急而密地敲打着工藤宅玻璃的时候,灰原哀松开了他。
“作为从长野回来那天,你安慰我的回礼。”灰原哀退后一步,落落大方地说道,“你感觉好一些了吗?”
工藤笑着看向她。灰原哀的发顶有些乱了,他抬手为她顺平。
“我好多了,”他从靠着的姿态起身,毫不在意仪态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我现在甚至有点饿了。或许……汤还有吗?”
“有的,不只是汤,梅子茶泡饭也有。”
灰原哀展颜一笑,转身同他一起向起居室的门口走去。她的仪态仍然十分端正,只是蹦蹦跳跳的脚步泄露了她的内心,而这,恰恰让工藤疲惫的心里充满了暖意。
他从后面赶上她,同时不忘从门边摘下一把大伞。雨中的庭院里野茉莉绽放,送来阵阵清甜的幽香。
“……谢谢,小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