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15.象一个真理 ...
-
战乱时代的轻松宁静终究太过奢侈,虞啸卿的避难时光,孟烦了的甜蜜煎熬都在一个月后结束了。
虞啸卿的精锐部陆续集结,武器装备也陆续到达驻地。虞啸卿忙于战备和接待频频视察的上层高官,很少再在川军团营地露面。
新兵训练场依然是鸡飞狗跳,虞啸卿又派了两个军官协助张立宪的训练。
两个美国军事顾问被派到了川军团驻地,教授军官们新式武器的使用和各种战术战略课程,孟烦了充任翻译。
所有人都感到了战火逼近的阴霾,只有迷龙依然每天在为他老婆的衣食他儿子的教育问题而奔波不休。他在死乞白赖缠了团长一个多月后,终于得以把家属——老婆和儿子——从收容站接到了军营附近一条小街上辟出的军官家属区。
迷龙一闲下来就总是黏在孟烦了身边叨叨,他似乎也在他老婆的熏陶下,开始尊重他从前最瞧不起的,娘们叽叽的文化人了。
“你知道,我老婆可是有文化的人,所以我儿子以后也去留个学什么的,学他妈的八国语言回来,穿着洋皮,住在洋楼里……然后我和老婆就在家享清福,她听听音乐和有知识的小姐太太们聊聊天打打牌,我就在花园给她种花,然后和她一起喝那个洋人最喜欢的那啥卡非……”
“咖啡。”孟烦了纠正。
他总是很羡慕地瞧着大块头闪着光彩的眼睛,他知道迷龙是一个注定富足注定快活的人,任何枪炮战争似乎也不能阻挡他的唠叨,他总是能抓住眼前最微小的事物,把它放大成最壮阔的幸福。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根本不去想明天,总是直接把生活跳到后天。
他的这份天赋连几乎无所不能的龙文章也佩服得五体投地,龙文章的所有行动都会把迷龙带在身边,仿佛护身符。而迷龙也总是在无意义的一通抱怨之后,又总是莫名其妙地冲在第一个。
孟烦了常常觉得迷龙是龙文章的某个支点,仿佛虞啸卿于他孟烦了生命中的意义。
从师部参加军官会议之后,回到川军团的龙文章带着从未有过的阴郁和愠怒,把自己关进了帐篷里。
对于他这个被虞啸卿破格提拔的土人团长,混迹于一堆精英军官中,所受的嘲笑奚落可想而知,但他总有本事保持笑容嬉笑怒骂,很少露出如此低落情绪。
孟烦了晃进了一直点着灯的团长帐篷,“报告!”
他看着仿佛人偶般坐在书桌后盯着手中短剑发呆的龙文章。
龙文章冷冷斜了他一眼,收起了剑,“你又想要什么?孟副官。”
孟烦了慢慢走了过去,“什么也不要,我以为你会想找个人说话。”孟烦了凝着在昏暗灯光下竟显出了几分软弱的脸。
龙文章沉默,良久,他瞧着帐篷角落的阴影,慢慢道,“腾冲失守……小鬼子占领了滇缅公路的军事要地342隘口……缅甸战场撤退下来的两个团,剩了不到一千人,被困在高黎贡山西侧山头,粮道被小鬼子截断,正在等死……那边那一票穿着高级狗皮的王八们,却还在商讨要不要炸掉怒江桥来延缓小鬼子的进攻速度……”
孟烦了不知道他口里的王八包不包括虞啸卿,于是忍不住打断他,“师长他……”
龙文章斜了他一眼,叹气,“他奉命到昆明接待重庆特派员,已经走两天了,现在是副师长唐基主事。”
“你可以给师长打电话。”孟烦了道。
“越级报告?”龙文章眸中闪过一瞬火花,冷笑看着孟烦了。
“对于你做过的那些事,这不会太让人吃惊吧。”孟烦了淡淡道,眼光却尖锐,“还是说,‘团长’这个头衔让你的胆子变小了?”
“你不用激我!”龙文章冷笑,靠在椅背上盯着帐篷顶,喃喃叹气,“据说这一次在昆明举行的会议是重庆和滇系军阀的重要联兵谈判,这些月虞啸卿的出兵请求一再被驳回,便是因为重庆顾忌和滇系起冲突……现在出兵势必会激怒滇派势力,认为我们在抢地盘……”
“你知道等死的滋味吗,孟烦了?”龙文章脸上流露出孟烦了从未见过的悲哀,也许在百里之外的山头上,在凄风苦雨里等死的丘八们,让他想到了自己,和自己经历过的。
“我知道……”孟烦了沉默了半分钟,“给虞啸卿打电话吧!”
龙文章瞧着他,良久,终于笑了笑,“你似乎长大一点了,孟烦了。我以为你满心思里就只剩下自己那档事儿了呢……”
孟烦了立起眼睛,但还未反驳,龙文章已经下定决心地站了起来,脸上再无犹豫与软弱,“去,把迷龙给我从炕上揪起来!通知各营连军官,全团进入紧急战备状态,随时准备集合队伍!”
虞啸卿站在窗前,盯着精美的雕花窗棂,他已经这样不声不动地呆了一个小时。窗外是昆明城灯火点点的美丽夜色,耳朵里隐约传来的是豪华包间里醉意春意盎然的笑声和歌声。他从那似乎永无休止的宴会桌边逃开,便到这个角落把自己变成了酒店的一棵装饰盆栽。
他身后的辉煌大厅里,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三三两两的名媛小姐官家夫人,香扇半遮,妙语浅笑,眼光不时飞向这孑然伫立,穿着军装的笔挺植物。
这是昆明城最大最豪华的西式酒店,他的上司正在和驻滇军阀派出的谈判代表酒桌上打太极,他汇报的紧急局势显然并未引起双方的足够重视。
“虞师长!”一个警卫兵穿过大厅打破了他几乎要把方圆几十米冻结的冷气场。
“有您的电话,您的驻地打来的,从司令部转过来,说是很紧急!”警卫兵报告。
虞啸卿微蹙起眉,跟着警卫兵走到了酒店的传达台。
提起电话便听到了龙文章似乎从未有过的沉哑嗓音。他沉默听着龙文章的军情报告,眉峰越聚越拢。警卫兵和几个原本一直偷瞟他的酒店服务小姐,也被他愈加阴沉的脸色和迫人的冷森气压逼得闪开了几米。
“我准了!——你全权负责此次行动,所有责任我来负!如果不能收复隘口,你就提头来见!”放下电话,他深吸了一口气,辨明方向,径直走向了他逃出来的豪华包间,所经之处人们都自动让开。
他推开了虚掩着的雕花门,欢歌笑语稍稍停滞了半秒,一桌穿着军装的男人和穿着旗袍的歌女都齐刷刷看向他。他剃刀般眼神从每个人脸上刮过,突然扬起了唇角,“我已经派兵了!他们今天晚上就会穿过滇军驻防地,奇袭刚攻占下腾冲的鬼子!”
半醉的几个半百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似乎一时难以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如果滇军再阻挠虞某的军队杀鬼子,”他寒澈目光冷冰冰刺在滇军的谈判代表油滑的脸孔上,“——虞某‘遇佛杀佛’!”
他扔下一干完全石化的高官,转身离开了酒气粉香的奢华战场。
昆明滇军司令部。特派员的驿馆。
灯火通明的客厅,虞啸卿站得笔直,没表情地看着踱着步子走来走去的头发花白的重庆特派员。两个谈判副官坐在桌边瞧着一张军事地图,闷头抽烟。
特派员终于坐回了太师椅,看着冰凛凛象支标枪般戳在屋中央的青年,“你坐下,小虞。”
虞啸卿默了一秒,“我不坐。”
“我已经给重庆通了电话,他们没表态,只表示必须让谈判成功……而滇军的云司令至今尚未发话,态度不明。”特派员拿起了茶碗。
“342隘口是滇缅公路枢纽要点,被日军控制我军将失势一大半,必须趁日军立足未稳迅速出击!虞啸卿愿立下军令状,十日之内不能夺回342,甘受军法处置!”虞啸卿目光凛寒,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没说你做错了,只是现在正是谈判的关键时刻,你可以先知会我们一声,容我们和云司令商议之后再派兵更妥。”
“等你们商议出结果,日本人恐怕已经打到重庆了!”虞啸卿淡淡道。
一个副官脸色阴沉地看他一眼,“虞啸卿,我们各肩其责,你要逞英雄抢功也犯不着让我们交不了差吧。”
“是,怒江之畔遍地皆是功劳,虞啸卿亟待林副官来抢!”虞啸卿冷笑。
“你!”林副官勃然而起,太师椅上的特派员挥手制止,“行了,你们先出去,我要单独和小虞谈。”
两个军官黑着脸掩门出去了。特派员瞧着虞啸卿,露出了一丝和蔼微笑,“小虞,你知道这次谈判我为什么非要你来参加吗?”
“学生不知道。”虞啸卿语气有点生硬。
“当年在黄埔时,我就说过你铁血太甚,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依然故我!”特派员摇摇头苦笑,“你打仗的才能我没得说,不过这人情世故,这政治方面的东西你也要加把劲才是……这全用命去拼能拼几次?有时候也得把握住别的机会往上走不是?这次的谈判上面非常重视,这就是一个好机会……”
虞啸卿没表情地听着。
“小虞,我听说你还没成家?”特派员突然笑着转了一个突兀的话题。
虞啸卿愣了两秒,“是。”
“你的同窗们可有好多人的孩子都满地跑了……”特派员慈爱笑道,“怎么样,有心上人了吗?”
虞啸卿脑袋里莫名其妙闪过了孟烦了专注得象个孩子一样不转睛望着他的脸,他吓了一跳,连忙摇头甩开那幻象,“没有!家国强寇不扫,学生不想考虑一己私事。”
特派员笑着摇摇头,呷了一口茶,“你呀,孩子气!这仗要再打个十年二十年,你就一直当光棍不成?虞军长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看着你这么虚耗青春,不能为虞家添继香火,我们这些老家伙可都替你着急!”
虞啸卿不知道话题怎么会绕到了这里,有点哭笑不得,“这件事不劳老师费心。”
特派员慢悠悠斜了他一眼,“其实我这次专门召你来还有一件私事,小虞……你可知道桂系的程司令?最近他和中央政府的接触态度积极,是重庆最想拉拢的三大势力之一!可巧呢,他有个独生女儿和我家小女是同学,一次来家里玩时,可巧看到了相册里的一张你当年离校时的毕业照,这丫头呀,一下就迷上了,心心念念地非要结识你……”
特派员瞥了一眼虞啸卿冰雪般沉默的脸,“小虞,那姑娘不错,知书识礼,漂亮大方,刚留洋回来,年方二十一……最重要的,如果和程家联姻,不止能得到桂系数万兵权,而且暗合上峰心意,日后这朝廷里你可就……”
“学生少年时即立下鸿志,愿为国战死沙场!学生不想耽误程小姐终身,望老师明鉴。”虞啸卿打断了保媒老头的话。
“呵呵,这样就更应该成家为虞家留下后代才是!……别忙着拒绝,小虞,”特派员在军装中摸出了一个皮夹,拿出一张照片,“这是那程小姐的照片,你看看。”
虞啸卿僵着脸,不接照片,“虞啸卿心意已决,请老师不要难为学生。”
特派员把照片塞到了他手里,“这机会可百年难逢,胜过你打十次大胜仗!……你想想,如果你能做上桂系的女婿,这滇系还敢这般张狂?小虞,这件事可不算是你个人私事了啊,为国为民……”
“老师如果没有别的吩咐,请容虞啸卿告退!”虞啸卿终于再度打断了老头苦口婆心的唠叨,微微躬了躬身,大步走出了房门。
七天后,虞啸卿接到了龙文章的突击队成功夺回342据点,并解救了被困高黎贡山的两支远征军残部的捷报。但之后仅两天,便又传来了日本军队成功偷渡,已经杀入禅达城的消息。
还在谈判桌上胶着的双方终于有了一点急迫颜色。虞啸卿被放行,紧急飞回了禅达收拾残局。
川军团营地火把通明,副师长唐基已指挥警卫兵把留守的指挥官孟烦了和阿译绑了起来。
虞啸卿一下飞机便直接奔赴川军团,在被军威凛凛的师部警卫兵包围的营地中央,他一眼便看见了被绑在一根十字木桩上,仿佛献祭般的孟烦了。
“师长到!”哨兵大声的口令,让耷拉着脑袋的孟烦了猛地抬起了头,闪烁火光中,那个凛然坚硬,似乎能撑起这片天空的男人大踏步走近了他面前。
唐基向虞啸卿敬礼,阴沉着脸,“师长,就是他们把鬼子放进禅达城的,他们居然私自撤离一个重要的驻防据点,让鬼子绕过营地跑进了城,造成了现在城内的大恐慌!”
“鬼子有多少人?城内的守备军可有行动?”虞啸卿沉着脸。
唐基微微一怔,他身边的一个军官连忙报告道,“大概是一个小分队……”
“大概?”虞啸卿寒锋眼光转向了那军官,“这个消息已经有二十四小时以上,你现在还在给我说大概?!”
军官脸色苍白,瞟了唐基一眼。唐基道,“派出去的侦察小队尚未回报,不过鬼子人数并不多,城内守军应该可以应付,只是这次对我军声名造成的影响太坏,请师长严惩川军团留守指挥官孟烦了!”
虞啸卿看向了孟烦了,后者的脸庞映在卫兵高举着的火把中,满是青青紫紫的伤痕。可是这血污狰狞的脸上却依然是那双死水般仿佛无一物,却又仿佛蕴涵一切的清水眼瞳。这眸中总是跳动着某种他无法捉摸的火光,竟似乎比龙文章更加难以解读。
“解开他们。”虞啸卿对卫兵道。
“师长!川军团擅自行动,并且严重失职,当严肃军纪,从重处置!”唐基大声道,把对龙文章越级行动的愤怒发泄到了孟烦了等一票留守人员身上。
“我已说过川军团行动是我批准,副师长请你马上撤回这里的警卫队,回指挥部下达战备警戒命令,召集团营军官布防!”虞啸卿冷冷看着他,声音竟是难得的平静。但唐基很明显感到了刮骨般的冷气场,以他对虞啸卿二十四年的了解,他知道自己再多说一个字,很有可能再次被手枪顶住脑袋!
唐基愤愤领着他的警卫队离开后,虞啸卿把目光落回了已经被卫兵从木桩上解开的孟烦了身上。入秋之后的日夜温差让夜风有点刺骨,孟烦了在寒风中瑟缩着身子。
虞啸卿蹙着眉,瞪着孟烦了,“龙文章在搞什么名堂?我不信他能夺回342,却会疏漏这条防线!”
“报告师长——”孟烦了瞧着比风更冷的寒凛眸光,深吸了一口气,“鬼子是我们故意放进禅达城的!”
他的理直气壮让虞啸卿怔了一秒,声音冷了下来,“你笃定我不会杀你吗?”
孟烦了竭力忍住了从那目光流转的凛凛怒气中逃开的冲动,直视着虞啸卿,“您不会的,师长!”
“理由。”虞啸卿逼视着那让他破天荒感到了一丝烦躁的眸子。
“理由是——城里的家伙们过得太舒服了!”孟烦了回答的是他接到龙文章的命令时,龙文章给他的理由。
虞啸卿微微抖了抖眉,脸色微变。他目光扫过了川军团营地,突然道,“张立宪在哪里?”
孟烦了凝着他渐渐放松了的脸色,慢慢道,“城里。”
虞啸卿沉默片刻,微微吐出了一口气,眸中的寒冰稍融,他看着孟烦了,“你们先去治伤,今晚我在川军团办公,有军情随时汇报。”
孟烦了走神,旁边的阿译捅捅他,敬礼道,“是,师长!”
虞啸卿向川军团的通讯帐篷走去,孟烦了痴痴望着他的背影。
这个人——真的很聪明!可是那七情不浸的巍然啊,真象一个可望不可及的真理。
15.象一个真理•完
2008.12.21冬至/02: 36
池塘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