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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语成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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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同为一营,北风营与天风营却是无法相提并论的,没有马匹,没有精枪良盾,人数不稳定,随时有人被挑走,也随时有人被当做垃圾丢进来,换句话说这就是全军的后备和中转站,穆莳依跟在一辆粮车后面时不时推一把,脚下不紧不慢的走着,眼里四处抓捕着风景,倒也气定神闲。
这是个丘陵加山地的地形,脚下没三尺平地,一会上一会下和自己家乡的情形差不多,不过千年以后可没这么差的路,也没这么好的风景一路相随。处处青山苍翠如滴,烂漫山花掩映其中,白鸟彩蝶穿梭蹁跹,穆莳依不由得诗兴大发,可惜肚里墨水实在不够化成佳句,怪不得人家说有诗兴无才情就像女人不孕,想生生不出来,因为肚里没货,穆莳依今天感同身受,确实是憋得慌。
想了半天以前看过的一本书书名倒是十分贴切,春山如笑,寥寥四字意境却很是美妙。正回味着,孟平垂头丧气的挤过来了,穆莳依没等他开口突然十分文艺腔的说:“嘘!什么也别说,你看!春山澹治而如笑……”
孟平直愣愣瞅了半天没看出他手指到底指的是哪儿,更是丧气:“什么笑,我笑不出来!大家都不待见咱们,我跟谁说话都没人搭理。”
穆莳依不以为然:“那你跟我说啊,我理你。”
孟平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聊天都没将穆莳依列入考虑对象,只有有难题了才第一个想起他,嘴张了张,也没说出来什么,低着头使劲的推车,前面拉车的人没准备让他这一臂之力给推窜出去,回头就是一顿骂。
周围的人哄堂大笑,穆莳依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赶紧抱住孟平一只胳膊不住声向那人告罪,孟平一副扯不出的样子,穆莳依使劲握住他的手捏了捏,温言劝道:“别生气嘛,你吓了他这么大一跳,出了个大洋相不说,光这精神损失费骂你几句你还赚了呢!先冷静,我一会再跟你说。”
孟平立刻就不往前冲了,垂着头半晌,朝那人抱了下拳硬声道:“抱歉!”
幸好那人也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这会儿气顺了,呸了几句就又拉起车子走了。周围的人看了场笑话也就满足了,都冲穆莳依笑笑就各走各的了,气氛倒意外好了不少。孟平的脸上怒红还是未褪,穆莳依拍拍他的肩膀道:“还生气呐?”
孟平马上接一句:“才没有!”掷地有声。
穆莳依看这小孩儿的别扭样就好笑,看来又该自己这个心理辅导加精神治疗再加励志大师上场了,穆莳依酝酿出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孟平啊,你自己会不会偶尔也不待见自己?”
孟平没吭声,穆莳依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继续道:“我知道肯定会有,说不定现在就是,因为每个人都会有不待见自己的时候,好多就像你刚才那样因为些失误否定自己,因为别人的错误责怪自己,甚至会讨厌自己。其实每个想和所有人做朋友的人,都要先在心里喜欢自己,并且要最喜欢自己才会有别人欣赏你愿意跟你交朋友,就像太阳夏天人们都骂它,人家也不在意,还是我行我素的发光散热,到了冬天一点不记前仇的给人们照明送暖,你看冬天人们是不是都更喜欢太阳了,整天都盼着它……”
穆大师实在有教育家的潜力和素质,嗓子哑的像讲鬼故事似的,仍是滔滔不绝,孟平似乎真被打动,乖乖的一声不吭,谁也没发现的是他的脸上仍有些微微的红盘踞不退,眼睛不时的在穆莳依搭在他肩膀的手上慌张掠过,那只刚被穆莳依握过的手,指掌摩挲似乎在流连什么……
傍晚时分,大雨倾盆而至,一时雨雾弥漫无法前行,士兵们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打得措手不及,一个个落汤鸡似的呆头呆脑。前方传来军令,往树林里扎营过夜,士兵们振奋精神,一路泥水四溅的小跑过去了。
好容易支好帐子穆莳依真想倒头就睡,却见那群人往一起一凑,当中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块布一抖一铺,旁边立马呼呼啦啦拎出来一包袱,得,哪儿都好这口!
左右地上的铺盖也是又冷又湿睡不着,穆莳依也抱着膀子凑到一堆去看,人家叫好他也叫好,人家笑他也呵呵,其实他一个子儿也看不懂,只是为了积极融入大众,枪打显眼鸟,他就害怕谁觉得他特别。一时没注意,孟平抱着一堆树枝进来了,还都是削了皮的,众人都是一愣,这一静默孟平的声音就越显清晰:“咱们要不要给营长烧点热水?”
这下静默更彻底,眼看孟平就要窘了,啪的一记落子声,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说道:“自有其他都(念du)的伙夫操心,轮不上你管。”
穆莳依都有些窘了,孟平倒很无所谓,还是把锅架起来了:“那就烧些热水我们自己喝。”
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喧哗声继续,夹杂着孟平一下一下的打火石声,啪,啪,啪……喧哗声越来越低,终于穆莳依也忍不住站起来了,流着眼泪就跑出去了,帐子外七八个汉子红着眼在淋雨,一个人吸着鼻子说:“你这兄弟,俺们可真服了他了!”
穆莳依也是吸着鼻子讪笑,心里也实在是……终于,在众人要采取些措施时,一个脸黑手黑的包公冲出来了,众人一顿大笑,一个个都过来跟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行啊,兄弟,我们正打算进去救你这个熏萝卜干儿呢!”
“哈哈,还真能憋,这小子!”气氛空前的友好热烈,孟平这个黑炭头一副受宠若惊的傻样,冲谁都咧嘴憨笑,只见一口白牙,众人更是觉得这小子可爱的紧,一个个自动替他善后去了。
穆莳依目瞪口呆像是在看戏,也过来拍了拍孟平的肩膀,郑重道:“你行!”心中大是感叹,莫测啊,这男人的友情!
帐子里还是一股烟熏味,似乎水没烧开团队感情给升了升温,排了一圈孟平还是最小,穆莳依按平均年龄一算,排了个中间数,也跟着孟平认了一圈兄弟,哥呀弟呀的叫的好像是亲人大会师。
穆莳依在生人面前就一只会傻笑的主,嗯嗯啊啊的不住点头微笑,渐渐地毫不突兀的就在最外围做听众了,最后就垂着头打起盹来了。迷迷糊糊的听见孟平说:“我这个哥哥可厉害了,他说看见鱼在天上飞是要下大雨,果真就下了这么大的雨!”
穆莳依想说:“哪里哪里。”可惜实在是困了,谁推了他一把,他就势栽倒睡了,梦里周围全是热闹的笑。
雨一直下,气氛很是融洽,一大早就有人问那会飞的鱼的事,穆莳依知道不是在做梦了,看着旁边孟平一脸骄傲的样子,恨不得把这小子踹翻再在嘴上挂把锁,NND,你知道扯一个谎要浪费多少脑细胞吗!穆莳依顾左右而言他,给出一大堆可能让人选,可能是眼花,可能是把鸟看成鱼,可能是一只小鸟叼了条大鱼,可能是做梦,嗯,也可能是饿晕了……众人的眼神逐渐起了质的变化,连孟平都知道遮住脸了,穆莳依还在面不改色地列举更多的可能。
孟平私下里问他:“穆大哥,你干嘛骗他们啊?”穆莳依这才真正了解到这孩子的纯洁,撇他一眼道:“你懂什么,厚黑乃江湖官场必备学历,这厚黑学考资格证书比四六级还难呢!”孟平一个字儿也没听懂,穆莳依看他那傻样,乐了,在他脑门上一弹,笑道:“我说你不懂吧!”转身大摇大摆的走了,剩孟平捂着脑门发愣。
雨势凶猛,也不见停的迹象,打仗不比别的,兵贵神速,再说等老天也是个没准儿的事,大军又开始上路了。过了丘陵就进到山地里去了,大风夹大雨跟刷子似的,肆虐着要把人们刷掉一层皮,雨从各个方向打来,蓑衣笠帽也贴不到身上,反而要人操心用手扶着,有些战士不耐烦扯了这些,任雨水冲着,反正也有一层甲衣。穆莳依只觉得要给这雨掌拍到地里,每抬一步腿都有千斤重,踏下去腿肚都直打哆嗦。
这是个土山,路上黄泥浆子花花直流,丈把宽的蜿蜒山路一边是山墙,一边是悬崖,悬崖下也是滔滔的黄水咆哮奔腾,靠外边的人都盯着自己脚底下,生怕一失神,从这黄泥浆子里走到那黄河水里去。都是小心翼翼的,一声惨叫还是穿透雨幕传了过来,半截队伍一下子挤住了,大家都惊慌的凑过去看。
悬崖边塌下去一块儿,众人都退的远远的,一个年轻人被人死扯着冲那空下去的深渊撕心裂肺的喊着哥。一个人踩到塌陷,身子一歪下意识拉住旁边的人,旁边的人又拉住一个,可惜突如其他的灾难打得谁也无法站稳脚,三个生命瞬间就消失了,雨声震耳,连落下去的声音都没有传上来。众人的脸上都是恐惧和失措,直到各都的都长过来整队,队伍才紧靠着山壁默默的走了,死者长已矣,托体同山阿,剩下的人只能吸取教训,一步一步踩得更实些。
穆莳依一直皱着眉头,眼神空洞,孟平以为他还没恢复过来,就找些话与他说,他也间或的应了,却还是一副失魂的样子,孟平从未见过他的穆大哥这般模样,好似很脆弱需要保护,他立刻就挺了挺胸膛,作出护着他的样子,心里一股少年人的喜悦。
穆莳依虽从未亲眼见过生命的消逝,但是战争可以让你见到所有你噩梦里的东西,并令你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坚硬好自己的心灵。一个营帐里再也看不见的面孔已让穆莳依早早的明白了这个道理,不是自己心肠硬,而是在这个刀剑支撑的尖锐世界里,一颗鸡蛋除了变成石头就是粉碎。穆莳依现在是在考虑利用这个机会逃走,如果一定要在这个世界,他宁愿老死山林。可是孟平……
“孟平,你想家吗?”
“想啊,打了这么久仗,也不知道我爹我娘,我弟弟妹妹,还有我家那头大黄牛怎么样了,还有我栽的那颗樱桃树走的时候才长出来叶子,也不知道今年能不能结果子……”穆莳依极少问孟平家里的事,孟平意外之余越说越上劲,雨声轰轰,两人说话要用喊的,穆莳依不得不打断了孟平的兴头,还是留些力气走路吧。“那你想回家吗?”直截了当。
“想啊,当然想了,可是正在打仗怎么回去?”
“不打仗,不当兵,你愿意回去吗?”
“当然愿意了,可是仗还没打完呢,正打仗怎么回去?”
“不打仗……”得,绕回去了,穆莳依气结,肯定是让雨淋的脑子进水了。他扯过孟平在他耳边吼道:“不当兵,走,就像刚刚那三个人一样,谁都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就当死了,然后回家!”
孟平皱着眉头用很严肃的语气喊道:“我们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们是真的死了,可是打仗就是要有人死,就算不是死在战场上,也是勇士,这是牺牲!我也有可能会牺牲,但是,我会保护你的!”说完,紧紧的抓住穆莳依的手好像在给他传输勇气,那眼神明确表达了一个意思:你掉下去我一定会把你拽上来!
穆莳依真想一把把这傻瓜的手甩开,可是还是无力的笑笑,算了,理想不同,你想做烈士,我要当逃兵,道不同,不相为谋。
孟平一直握着他的手,穆莳依的手上早已厚茧一层,伤痕密布,握着谁的手都跟握着自己的另只手一样,彻底绝缘,除了感觉这小子手挺热乎,赞叹下少年人的蓬勃火力,也无它想任他握着。孟平却在冲动过后就心神忐忑,想放开又不舍,冷雨浇头竟然还在手心里出了层薄汗,不知不觉已经给穆莳依刻意落到了队尾。
穆莳依看看后边还有几个人,正好一起当证人,将手从孟平手掌里挣脱,做出一副憋不住的样子道:“我内急,等我会。”急慌慌往后面的拐角去了,转弯时穆莳依扭头看了眼孟平,看他真站着不动,冲他笑笑,还摆了摆手,手掌在眼前晃过,孟平便在看不见的那边了,也许再也不会相见,保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