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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五回(上) ...

  •   夜色沉沉。王娡醒来,葵花伏在床榻前已经睡着了。

      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眼皮沉重得像一块大石头。

      微弱地喊道:“葵花,水,水……”

      葵花猛然惊醒,揉揉眼睛喜道:“大小姐,您醒了,您都昏迷两天了,夫人、二小姐、二公子都担心死了,奴婢也担心死了。”说着眼圈就红了。

      王娡嘴唇微微张合了一下,“水……”

      葵花方从惊喜中缓过神儿来,急忙说道:“奴婢这就去拿。”

      展眼功夫,端着一碗水进来了,臧儿带着一双儿女也进来了。见王娡面色惨白,嘴唇干裂,神形疲惫,鼻子早已微微发酸。

      皃姁忍不住滴下泪来,抓住王娡的手哭道:“姐姐,才两天的功夫,你怎么就憔悴成这个样子了!”

      葵花从后面扶起王娡,皃姁将水喂姐姐喝了,王娡才稍稍觉得有了些精神,说道:“扶我起来,帮我换上衣服,我要去找俗儿,她一定还饿着,我要做饭给她吃,我还要拍她睡觉,我不在她身边她睡不着的。葵花,快扶我起来换衣服!”

      葵花忍着泪说道:“大小姐,您现在这样虚弱不能起来,身子会吃不消的。”

      皃姁也说道:“是啊,姐姐,等身子好些再说吧。”

      王娡摇摇头,挣扎着说道:“我不能等,俗儿现在一定又伤心又害怕,一刻也不能等啊!”

      田蚡欹近榻前,说道:“大姐姐,文章里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先把身体养好,等你好了,弟弟陪你一起去找俗儿,咱们一定会把俗儿找回来的。”

      王娡哭道:“俗儿找不回来,姐姐的身体也不会好的。好弟弟,你扶姐姐起来好不好?”

      众人见王娡这样,都不免一阵心酸难过。彼时,臧儿从外间端了一碗药坐到王娡身前,说道:“好孩子,先把药喝了,咱们再从长计议。”

      王娡看见母亲眼泪便簌簌流下来,哽咽道:“娘,女儿不孝,女儿让您和弟弟妹妹牵肠挂肚,女儿……”

      臧儿说道:“这会儿子说这些干什么!咱们是一家人,你们永远都是娘的好儿女,你们永远都是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咱们一家人齐心协力什么难关都能度过去!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娘会想办法把俗儿找回来,你把药喝了只管静静的养身体,你弟弟说得对,只有青山依旧,才能薪火不断。”

      王娡急着问道:“娘,您现在有什么办法吗?咱家还有金子吗?”

      臧儿说道:“你不要着急,办法总会有的。金子娘也会筹来的,娘已经找人去借了,估计等你身体养好了,那十锭金子也差不多筹措够了。来,快把药趁热喝了,要不药力就减弱了。”

      听臧儿如此说,王娡才生出一丝欢喜,“娘,您说的是真的吗?金子很快就能筹措够了吗?”

      臧儿说道:“当然了,俗儿是我的亲外孙女,娘心里岂有不疼她,看着她在外面遭罪的道理?”

      王娡终于破涕为笑:“娘,那金子什么时候能借够啊?俗儿落在那些人手里日子一定不好过,娘,您能不能快点儿借够啊?”

      臧儿说道:“你放心,也就这三五日就借够了。来,先喝药养好身体才有力气去接俗儿。”

      王娡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将药喝了,又吃了些粥,便也渐渐睡着了。大夫又把了两次脉,开了些补脾胃的药,如此两天的功夫,便恢复了大半的力气,食量也变大了,人也渐渐有了精神。

      她一日三次催促,恨不得现在就得了金子赶快去救女儿,臧儿也只得不住地劝慰:“金子就要筹措够了,再耐心等两天。”

      一旬的光景悠忽而过,王娡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这日,她又到母亲这边来催促,刚走至窗前,便听里面有人在小声说话,听声音像是母亲和葵花在说什么。

      王娡悄悄地贴近窗前细听,只听葵花说道:“夫人,这样长久瞒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奴婢担心总有瞒不住的一天。”

      臧儿说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但又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看娡儿那样一天天憔悴下去,总得想方设法让她身体好起来才是啊。”

      王娡听母亲如此担心自己的身体,心中不免一阵难过,因听说到自己,便又侧耳倾听。

      听葵花说道:“大小姐现在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夫人要把情况告诉大小姐吗?”

      又听臧儿“唉”了一声,说道:“这个口难开啊!”

      葵花又说道:“是啊,夫人,大小姐那样疼爱俗儿,要是知道咱们只凑够了五锭金子,她必是要急得什么似的。夫人,真的再没人愿意借给咱们钱了吗?”

      王娡听见母亲只凑够了一半钱,不禁一个趔趄,又听母亲说道:“这五锭金子,也是把这房子押上人家才肯借的,但是最让我发愁的,还不是钱没凑够。”

      葵花忙问:“夫人还有比这更忧愁的吗?”

      臧儿说道:“当然了。我本还有个远房表姑在梁国,家里十分富裕的,前两年还有书信来往,这两年虽联系甚少,但感情还在的。我便写了书信又托人捎话过去,想必这几日便有消息了,从表姑那再借五锭金子也不是难事,因此前日,我便先托人拿了这五锭金子,去找那个钱万三,又央求里正从中说和,看能不能先把俗儿接回来,可是万万没成想……”

      说着臧儿说不下去了,鼻音便有些滞涩,葵花追问:“夫人,万万没成想怎么样?”

      王娡在窗外听着,一颗心砰砰乱跳,她提着一口气继续听母亲说道:“没成想钱万三那个王八蛋,转手就把俗儿卖给别人了!听说买走俗儿的那人还不是本地人,就是个人牙子,专门倒手像俗儿这么大的女孩子,调教个十年八载再卖个更高的价钱,这其中也保不住有更赚钱的机会,早早地再倒手卖了也是有的。我四处求人打听,那人牙子早已不知去处了,我们要找寻俗儿可是比登天还难了,你说,我能不忧愁吗?娡儿要是知道了,她不得急疯了啊!”

      王娡听见这些话,直如五雷轰顶,“哇”地一口血就吐了出来。

      臧儿和葵花闻声赶出来,见王娡也不哭也不喊,只怔怔的,眼睛直勾勾的,转身要回自己屋里去。

      葵花紧忙追上扶住,王娡说道:“还扶我做什么,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葵花哭着说道:“大小姐,天无绝人之路,咱们一定能把俗儿找回来的。”

      王娡淡淡地说道:“你不用哄我,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她落在了人牙子手里,人牙子又逃得无影无踪,哪里还能再找回来呢?又上哪去找呢?”

      葵花说道:“大小姐,夫人常说‘有志者事竟成’,咱们一年找不回来,就找两年,两年找不回来,就找三年,三年找不回来,就找四年……只要有这份诚意,有这份毅力,老天也会帮助我们的,俗儿一定会回来的!”

      王娡说道:“你不用给我吃定心丸,连我娘都没有办法,找不回来就是找不回来的,我把俗儿弄丢了,弄丢了!”

      葵花还想再劝说几句,见她整个人已经失去了斗志,此刻多说也是无益,只得扶她回屋躺下。

      王娡一言不发躺在榻上,只闭了眼默默流泪,臧儿过来说道:“女儿,哭出声来吧,别憋在心里,哭出来会好受一些。”

      一语未完,王娡再也忍不住便嚎啕大哭起来。臧儿只轻轻地拍着她的身子,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一连两天,王娡躺在榻上只管哭哭停停,任是谁跟她说话,只不言语,也不吃也不喝。

      臧儿也忽然没了主意,她和葵花只好轮番守在王娡身边,怕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请医把脉,左寸微细,丝毫不能鼓指,那大夫摇了摇头,又把了一回,方走到外间来,说道:“前两日已无大碍了,这是突然受了什么刺激,心力如此之弱?只怕这位姑娘现在连求生的欲望都没了,这是心病,非药力所能强求,须得开导她打开心结,唤起求生的志意方能有转机。”

      臧儿说道:“大夫说的是啊,真真说的一点都没错,小女刚痛失爱女,她的天一下子就塌下来了,无论怎样劝解都无济于事,真是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啊!”

      大夫说道:“生离死别人之常情,夫人节哀!还是要想方设法帮她转变心念,心念一转,这病自然就好了。”

      臧儿付了诊费,又感谢一番,送大夫离去。

      回来望着榻上迷迷呆呆的女儿,欲哭无泪,坐下来,慢慢说道:“女儿啊,娘知道你心里难受,娘也是差不多在你这个年纪有了你大哥,后来又有了你们姐弟四人,当娘的怎会不知道你的心痛呢?你知道娘这一辈子是怎么过来的吗?娘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啊!娘过去只是告诉你们,你祖父家是王公贵族,娘从小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可你知道你的祖父是谁吗?你的曾祖父是谁吗?除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外,娘的日子又是怎么样的?”

      臧儿方阔的面庞上笼罩了一层薄薄的寒意,如一层浅浅冰澌,语气凝重,继续道:“娘今天就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娘的祖父也就是你的曾祖父叫臧涂,当年曾跟项羽打天下,被封为燕王。后来你曾祖父又跟高祖刘邦打天下,被高祖封为异姓诸侯王,异姓为王不容易啊,后来种种原因俩人闹翻了,高祖发兵要灭了臧氏一门,一夜之间,血流成河啊!”

      说到此处,臧儿哽住了,她的强悍不允许她有过多眼泪,即使回忆这样的创痛时,也要有几分云淡风轻,接着道:“你祖父,我父亲,被迫流亡匈奴,你祖母我母亲却死在了这场战乱中,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她为了让我逃跑,故意引开追兵,后来被追兵追上杀死的。”

      臧儿顿了一顿,深深叹了一口气,眼中无法抑制地流露出绵绵不绝地伤痛、悔恨和无助,即使隔了多年,依旧如毒蛇在她内心盘踞不去。

      王娡看着母亲,她无法想象一向强悍的母亲竟然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刻,她哭了。

      臧儿缓了缓,又说道:“娡儿啊,娘这辈子也忘不了你祖母死去时的情形,她拉着我的手拼尽最后的力气对我说‘孩子,你要永远记住娘今天所说的话,日子无论多么苦多么难你都要活下去,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不能有一点点的灰心丧气,要好好地活下去,要活出臧氏一族的高贵和不屈!只有你们活得好,娘才没有白死!’”

      王娡渐渐止了哭声,母亲的话一字一字落在耳中,击打在心坎上,她今日才知道臧氏家族还有这样一段血泪史,擦擦眼泪问道:“那后来怎么样了,母亲?”

      臧儿也止住眼泪,说道:“你祖母死的时候娘才只有五岁,对于一个五岁的小孩子,一夜之间目睹家破人亡、血流成河的景象你知道娘当时有多么恐惧和绝望吗?

      娘那个时候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就在街上乞讨,遭人冷眼是家常便饭,被人打一顿也是常有的事,即使这样,也还常常讨不到饭吃,娘只好拣别人扔掉的残羹冷炙充饥,可那些食物不是臭了就是馊了,连狗都不吃,娘因此有几次差点下利高热死掉。但娘心里始终有一个念头,自己的这条命是你祖母用她的命换来的,如果我就这样死掉了,就太对不起你的祖母了,娘就是靠着这个信念支撑着,才一次次从鬼门关爬了回来。

      后来老天终于可怜娘,娘在梁国的一个表姑托人找到我,本打算要接娘去梁国,娘怕连累表姑就没去,后来这位表姑又托关系给我安排在长安城一个手工乐坊里做活,这才得以安身立命,也才有机会认识了你父亲,成了家,有了你们。”

      臧儿说这些话,眼圈是红的,情绪是努力地克制着的,可说到伤心处,她仍旧止不住喉间作梗。这样强悍倔强高傲乐观的女人,仍无法抑制这段屈辱和摧残带来的伤痛,无尽的悲哀仍在缓缓流淌。看得出来,她不愿回忆这些经历,每回想一遍,就好像又在伤口上撒一遍盐,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了,这种伤痛丝毫没有减轻一分。

      说到最后,臧儿又哭了,几乎用哀求的口吻说道:“女儿啊,人能活着已经不容易了,活着一切就有希望啊!”

      王娡忽然意识到,母亲今日的强悍内里却是这般虚张声势,脆弱不堪,便越发觉得自己不孝,也越发明了母亲为何会变成今天这般强势。

      如果不这样强势,母亲还能如此体面地活到今天吗?

      如果不这样强势,她能从伤痛之中走出来吗?

      她试着问自己,如果换做自己,她能活下来吗,她能如母亲这般乐观地活下来吗?

      无需多问,她心底已有了答案。坐起身来,用手拭去母亲脸上的泪水,哭道:“娘,都是女儿不好,又让您想起这些伤痛,祖母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到很宽慰的,您不是坚强地活下来了吗,而且活得很好,祖母没有白死啊!”

      臧儿哭道:“好孩子,你知道娘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吗?”

      王娡点头道:“女儿都明白,女儿懂得你的良苦用心,您放心,女儿不会轻生的,女儿也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因为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能找回我的俗儿,哪怕找一辈子,我也一定要把俗儿找回来!”

      臧儿搂住女儿,哭道:“好女儿,这才是娘的好女儿,娘跟你一起找,我们一定能把俗儿找回来的。”

      “娘,姐姐,还有我们,咱们全家一起找,一定能找回俗儿的。”说话的正是皃姁和田蚡姐弟俩。

      臧儿又搂过她姐弟俩,娘四个紧紧地抱在一起,又是哭又是笑,连日来压在家中沉闷的气息才稍稍缓和了些。

      王娡也不再像先前那般了无生趣,日日以泪洗面,她强迫自己加食,努力恢复体力,伤心时也只是偷偷地流会儿泪,决不让母亲、妹妹和弟弟看见。

      这日,随手翻着《诗经》,恰好翻到一篇《凯风》,出嫁之前曾经多次读过,熟悉的字句从唇齿间流出: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读着读着她眼泪流下来了,竹简上的字竟像活了一样,一字一字敲在她心头,敲得她心间一抽一抽地疼痛。她好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听从母亲的话,后悔把俗儿带到世间如此遭罪。

      想到俗儿,她又觉得天地茫茫,去哪里找寻呢,又怎样去找呢?

      此时,忽见母亲手携着一位中年妇人走了进来,热切地寒暄着,“张姐姐,又有些日子不见您来了,今日可来得巧,锅里正烧着山鸡参汤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叛逆的青春,王娡是不理解母亲的,她反抗母亲的强势,心底渴望温柔体贴,将自己错付给了金王孙,今日她开始理解母亲了,只有时间和经历才能让一个人真正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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