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那些事儿》乐彼之园

83、第四十二回（上）

　　王娡听出来训话的正是房公公，原先的老人当中，只有房公公还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着，可毕竟已经一把年纪了，头发早已全白了，背也驼了，但是双目还明亮有神，透着宫中多年当差的精明与干练。一见到王娡就问：“王美人一向可好啊，老奴可有些日子没见到您啦。”

　　王娡笑道：“房公公您好，瞧您身体还是这么硬朗，太皇太后身边有您啊，真是放一百个心哪。”

　　房公公颤声道：“也不中用了，这几年眼瞅着自己越来越老了，后槽牙都掉了好几颗了，管不动了，这些小鬼头儿们，眼错着一个没瞧见，去躲去偷懒了，全仗着太皇太后的恩典，不嫌弃老奴这么老还让老奴管个事！”

　　王娡道：“还是房公公办事让人放心，有您在跟前伺候着太皇太后，皇上也放心呢，这会儿子太皇太后做什么呢？”

　　房公公道：“还是老规矩，这个时辰太皇太后在前殿晒太阳呢，王美人快进去吧，这两天太皇太后正念叨你呢。”

　　说着一径来到前殿，就见一个满头雪白又弓着背的老太太，坐在阳光下，胸前抱着一只黑又亮的大狸猫，一面给猫挠痒痒，一面眯着眼睛沐浴着暖阳。

　　王娡快走几步过去，还没到跟前，就听太皇太后说道：“是娡丫头来了吧？”

　　王娡忙跪下道：“老祖宗，丫头是王娡呢，丫头给您请安来了。”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是该来了，哀家一直等着你呢，快起来吧，到哀家跟前来坐。”

　　王娡过来坐了，太皇太后已经七十几岁了，可是在王娡眼里她还是那么高贵美丽，一点儿都不让人生厌。

　　太皇太后指着王娡的肚子说道：“哀家要是没记错，七个多月了吧，年底就该生了，是不是？”

　　王娡笑道：“老祖宗真是好记性，连这么小的事都还记着。”

　　太皇太后道：“这怎么能是小事呢，女人生孩子哪个不是到鬼门关走一遭啊，而且哀家总觉着啊，这胎是个男孩，将来必成大气的。”

　　王娡笑道：“借老祖宗吉言，臣妾也想给陛下生个男孩呢。”

　　太皇太后道：“男孩子好啊，顶门立户都靠男孩子呢。”

　　王娡道：“谁说不是呢，女孩子有几个能像太皇太后这么大福气呢，也像男人一样撑起大汉的半边天呢。”

　　太皇太后道：“不行了，哀家老了，碍人的眼了，有人想赶哀家走了。”

　　王娡一愣，忙收住笑容，旋即又笑道：“怎么会呢，老祖宗。”

　　太皇太后笑道：“先不说这些了，来，丫头，你扶着哀家在这宣德殿里走一走，哀家要再好好看看这里的每一间房屋，每一件陈设。”

　　大黑猫像是听懂了老太太的话，老太太还没有起身，他就扭动着肥胖的身体走开了。王娡扶起老太太，四处走着，四处看着。

　　老太太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指给王娡看，告诉她这里曾住过谁，那里曾住过谁，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事，那里曾发生过什么事。王娡惊讶的发现，老太太原来心眼这般明亮，二十多年前的点点滴滴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座宫殿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还挂在她心上，她一点儿都不糊涂。

　　转了一大圈，最后到了寝殿，老太太有些累了，她拉着王娡的手坐到她最熟悉的太后椅中，摸着黝黑发亮的檀木扶手，伤感地说道：“自从恒儿当了皇帝，哀家跟着他到长安来，就一直住在这宣德殿里，这把靠椅还是恒儿亲自为哀家挑选的，靠着极舒服的，靠着它，哀家就像靠着恒儿一样。还有这屋子里的每一件摆设，都是这么多年来一点点积攒的，有许多还是哀家从代国带回来的，就说墙壁上挂着的那只铜壶吧，是哀家离开代国时，代国的百姓送给哀家的。还有那边放着的那个罐子，里面装着的是代国的沙土，也是代国的百姓送给哀家的，他们希望哀家永远记着代国，哀家怎么会不记得代国不记得他们呢！哀家要离开这里了，就只把这三样东西带走，别的什么都不带走！”

　　王娡忽然流下泪来，“老祖宗，好端端的您怎么说这样的话啊！”

　　太皇太后道：“丫头，哀家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哀家一直在等着你来啊，哀家要把这个功劳留给你，她不是一直希望哀家迁宫吗，她不是让你来说服哀家吗，你今天就可以告诉她，哀家答应了，哀家明天就迁到北宫去住，这宣德殿就让给她来住！”

　　王娡呜呜的哭将出来，“老祖宗原来您将什么都看得透透的，丫头不孝啊，丫头不孝啊！”
　　太皇太后道：“丫头，不哭，哀家没有怪你，这不是你的错，但哀家要你记住，你要好好的帮助启儿，帮助他成为一代明君，成为一代贤君，如果将来你的儿子当了皇帝，你更要教导他，凡事以天下苍生为重，要时时刻刻都念着老百姓才行啊！”

　　王娡哽咽道：“老祖宗，丫头怕是……怕是会辜负您的嘱托啊，如今皇上对丫头已经……生厌了。”

　　太皇太后道：“丫头啊，你放心，皇上心里还是爱你的，老祖宗是过来人，看不错的，一都会都好起来的，你要等，耐心地等下去，知道吗？”

　　王娡拜谢，“老祖宗，您的话丫头都记下了。”

　　太皇太后又道：“来，丫头，再扶哀家起来。”

　　王娡再一次扶起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慢慢走到陶罐跟前，哆嗦着将盖子掀开，从里面抓出一把沙土，捧在手心里，不住打颤，那沙土便顺着手缝一点一点漏下去。太皇太后再也忍耐不住，老泪纵横道：“高祖啊，您看到了吗，这是代国的沙土啊，是代国磨砺了恒儿啊，他把代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又把大汉治理得天下富足啊，臣妾一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恒儿啊，臣妾没有辜负您啊！如今臣妾老了，不中用了，就快到那边去追随您了，去追随您了！”

　　王娡也跟着哭了，“老祖宗，快别这么说，您身子还硬朗着呢！”

　　太皇太后擦擦眼泪，将剩下的一小把沙土重新放回去，将盖子盖好。又移步到墙壁下，伸手抚摸墙上挂着的铜壶，手指轻轻从壶身掠过，镂刻的花纹触手坚硬，那是最真实的记忆，是她倾尽心血培养了一个好儿子一个好皇帝的表彰，是来自老百姓的惦念，还有比这更让她觉得珍贵的吗？

　　“丫头啊，你瞧瞧这工艺，多美多精致啊，如今过去二十多年了，代国的手工艺一定又进步许多了吧，为政者啊，最大的奖励就是老百姓念你的好啊！这个一定要叫他们给我搬到北宫去！”

　　太皇太后叨咕着，王娡问道：“老祖宗，就算您要迁宫，也不用非迁到北宫去啊，那里可是又偏僻又荒凉啊！”

　　太皇太后叹气道：“丫头啊，你这么聪明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呢，正是因为它偏僻正是因为它荒凉，哀家才要迁到那里去啊，只有到了那里，别人才甘心，才放心，才不碍眼啊！”

　　王娡默默地流下泪来，她越发觉得心中难过，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到老了还要受这么一遭，怎么让人心里不难受呢！

　　果然，第二日，太皇太后主动迁到了北宫，迁到了那座曾经送走张贵人的北宫，王娡隐约觉得，离送走太皇太后的日子不远了，不远了。

　　太后搬离了椒房殿，正式住进了宣德殿，当然，在正式住进之前，宣德殿被焕然一新，就连庭院中的一花一草都铲除得干干净净，摆放了新的盆栽。

　　慧蝠陪着太后慢慢观赏着新住处，真正观赏的自然只有慧蝠一人，太后在她的描述中想象着这里的一切，除了靠想象，她还可以靠着嗅觉闻出这里的味道，一种全新的专属于她自己的味道，这种味道不仅要在整个长乐宫弥散开来，还将弥散得更远更广更深，一个属于窦太后的时代在悄无声息之中开始孕育了。

　　慧蝠笑道：“太后，这里是太后椅，以后您就要常常在这里接见皇上、后妃还有群臣了，您坐下看看可还舒服？”

　　太后笑着坐下，摸摸左右的扶手，又往后靠了靠，“好好，这把椅子好啊，坐着舒服，哀家从来没像今天这样高兴过，这心情啊就跟这宣德殿似的，崭新崭新的，透亮透亮的！这么多年了，哀家的头上总像压着一块石头，压得哀家喘气都困难啊，如今头上的石头一下子就被搬掉了，你说能不轻松，能不高兴吗？”

　　慧蝠陪笑道：“老奴也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呢，王美人果然是个能干的，太皇太后别了那么长时间，那王美人一开口，她便竟然痛快答应了。”

　　太后笑道：“老太太心里精明着呢，她知道迟早拗不过去，顺水推舟答应了，也成全了薄颜不是，要不然让薄颜一直还住太子妃宫不成，那岂不是打她自己的脸吗？”

　　慧蝠笑道：“还是太后足智多谋，料事如神，太皇太后再怎么精明，终究一切都还在太后手中掌握着。”

　　太后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薄家已经风光了二十三年了，也该轮到我窦家了。你去告诉内府，这长乐宫的詹事一职嘛，就让窦婴来当吧。我们窦家啊，还得数哀家这个侄子最能干，最有学问，只是他啊，一心崇尚儒学，天天跟那些儒生混在一起，叫哀家瞧不上，正好在哀家眼皮子底下看着，也好叫他收敛收敛，历练历练。”

　　慧蝠答应着，却听外面人报：“王美人向太后请安来了！”

　　太后笑道：“叫她进来吧！”

　　须臾，王娡移进殿来。一样的位置，不一样的陈设，不一样的人物，王娡一瞬间有些恍惚，原来这宣德殿已经物不是人已非了，她只能快速适应这一切，便虔诚地拜下去，“太后长乐无极！”

　　太后道：“起来吧，赐座。”

　　因汉朝流行跪坐，所谓“赐座”，不过是赐给跪席而已，王娡在太后身边跪坐了，太后鼻翼微动，说道：“你去北宫看过太皇太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