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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玉扳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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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的天儿,过了晌午尤是燥热得紧,日头毒辣,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怕是往门外走个少许片刻,后背便能立马汗涔涔起来。这么瞧着,圣心医院里那棵参天的梧桐树也就成了遮阴避暑的好去处。
戚枝兀自站着,病号服宽松不解热,她便豪利地捋了半个袖子上去。手里轻摇一把团扇,上好的鹅绒材质,却也是个华而不实的劳什子,分明散不开一丝暑气。
她抬眼一瞧,一座极尽豪奢的八角钟楼映入眼帘。券拱大殿气派辉煌,西侧还伫立着个圣堂。钢筋混凝土搭建,就算是放到现代,也绝对不失体面。
“我跟你们讲,真叫人怪稀罕的……”
说句实在的,能在这里看病的,那也绝对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钱人大多娇气些,小磕小碰抑或心烦气短,都巴不得住上最华奢的包间,请上最好的医生来瞧上一瞧。
这会儿的绿茵草地上,与其说是病友聚会,倒不如比作阔太太茶会话更来得相宜。身边的卷发姨太正在说着谁家少爷在外面有人了,昨儿个还去了夜总会幽会,差点被抓包。
她听得正起劲,后背却被人拍了一下。
回身一望,孙妈早就在一旁候着,双手鞠在围裙上,脸上堆满了阿谀的笑:“二小姐,咱回去吧。”
“依你。”
戚枝这才惺惺而回,打了个哈欠,这老妈子还真挺败兴,难得这些日子她耳根子稍稍清净些,便又要被折磨。
“二小姐,这外边不比咱府里,”待到离各位阔太太远些了,孙妈也就不再变着法讨好,翻脸比翻书还快,“你可别忘了临行前老爷说了什么。”
“你得讨傅三爷欢心,要让他时时念着你才行。若是能为他生下个大胖小子,那真是给戚家面上添光了。到时候要什么荣华富贵没有,老爷的官职也有着落了……”
“二小姐,”孙妈恨铁不成钢,“你可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
可是她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
她不过是个二十一世纪的小小服装设计师,摸爬滚打二十余载才堪堪有了些小成就,正盼着这次的评奖机会能让自己在媒体前涨涨名气,从此飞黄腾达呢。
只可惜自己无福消受,心脏的老毛病好了又犯,最终还是年纪轻轻就在病床上香消玉殒。
好消息是,没死。
坏消息是,穿越到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小妹妹身上。并且据她观察,似乎自己很快便要成为不知道哪个王八羔子的糟糠之妻。
还不如死了。
戚枝坐在病床上和自己较气,穿到哪里不是穿,偏偏来到了这民国时代。
民国嘛,这在历史上,本就是一个众说纷纭的年代。有过辉煌显赫的成就,也有战火纷飞的颠沛。可是真正的历史真相,本就是史书难以记载的残酷无情。
在这个权谋交错、欲望疯长的年代,一个孤苦无依的女性就像是笼中鸟,尚且逃不出命运的桎梏,却要被迫成为他人玩乐的器物。
更何况,别人穿越好歹还能带点特殊技能,再不济,也得让她了解点人物关系吧。
独独她,除了自己那点微薄的历史知识外一无所有。
贵宾房间的床榻已经换上了时下的席梦思,睡着倒是舒坦。戚枝卧在上面闭目养神,孙妈说过的话像是走马灯,左耳进右耳出。
反正不往脑子去,人还是挺舒坦的。
面前的孙妈正说到兴头上,命一旁站着的丫头去把门关上。
“听说傅三爷这人不好伺候,风月场所出入得多了,那性子里的风流是铁定改不了的,说来也简单,”孙妈压低声音,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二小姐,只要你愿意放下身段,满足他的那些小癖好。一回生,二回熟,这日后的夫妻生活,肯定能越过越好。”
戚枝只觉得越听越奇怪,浑身开始害臊起来。男女之事本就上不了台面,可这会却被孙妈说得就跟家常便饭一样寻常。
“二小姐,你听好了,”孙妈还在喋喋不休,“其实这男人啊,最好拿捏了,都是些好色的动物,别的咱不知道,就光傅三爷的那点传闻,还是略有耳闻的。”
“他这人不走寻常路,每回去百乐汇,都是点那几个最妖的来作伴,点烟敬酒这些,你必须得得心应手。穿得也得讨他喜,又不可太风尘,若是能用对香水,增些独特的气味儿,倒也算是个好法子。”
“到时候宽衣解带嘛,二小姐你是最聪慧的,见机行事就好了……”
话题越来越露骨,全然不顾及在场其他人的感受。好几个随身丫头都还是未经尘世的小妮子,这会也听得一知半解,一个个都羞得不行。这几天来戚枝对男欢女爱了解了不少,甚至可以说是进行了一番系统进修,说起来还真是怪荒谬的。
孙妈见她依旧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得也脸色不好看起来。
“二小姐,你都听进去没有?咱们戚家的老老小小,可就指望你一个人了。”
戚枝自知说不过嘴快的孙妈,照例搪塞了她几句。
孙妈这回却不吃这套了。
“反正送佛送到西,我这个老婆子也算是尽到本分了。傅三爷已经发话了,明儿个,他会亲自来接你回公馆的。”
这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从天而降,戚枝只觉得心中越发郁结,不知道明天自己会被怎样虎背熊腰的男人拿麻袋捆走。
歌舞厅里的霓虹换了时下风靡的款,五颜六色的闪烁里,推杯换盏的声音不绝于耳。女人的胭脂味,男人的烟酒味,都在光怪陆离的交汇里不断碰撞,形成了一副光影诡谲的画面。
台上的头牌黄莺正唱着《玫瑰玫瑰我爱你》,女人摇曳的身姿在红色的旗袍下若隐若现,黑色头花用别针维系着,姣好的面容若隐若现。
一曲终了,台下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一旁的小厮照例开始拿出晃目的银盘,下面的人则是依次放上自己的筹码。
银币的碰撞声极少,足以证明台上人的地位特殊。阔少大都出手阔绰,都是大把大把纸钞的放置,很快便堆叠起了一座晃晃悠悠的小山。
谁给的数目最多,就能获得黄莺一晚上的春宵片刻。她是出了名的卖艺不卖身,性子也清高得很,一般的凡夫俗子还真入不了她的眼。
就在众人都在好奇这美人今晚的归属是何处时,黑暗里悠悠伸出了一只棱骨分明的手,不紧不慢,放上了一张支票。
男人手上的玉扳指在歌舞厅的灯光下泛着翠碧的光泽,看起来高洁而深幽。
黄莺嘴角一翘,瞥见来人,心里跟抹了蜜似的,随即便下了场,坐到男人身边。
要知道,黄莺可从不轻易放低身段迎合别人,独独这个人除外。她煞费苦心地倒了一杯葡萄酒,高脚杯递到男人面前,看起来很是殷勤。
周遭的那些个公子哥也算是识趣,明眼人早就看出其中的端倪,也便惺惺散了去。
男人接过,堪堪只是小酌了一口。
喉结轻轻地上下滚动,随着喝酒的声音趋渐彰显,西服领口因为这动作而撑起了幅度,他便伸手解开了最上面的扣子。
黄莺跨坐在他身上,语气嗔怪而谄媚,胸前剧烈地起伏着,看起来极尽媚态。
“三爷,你许久不来找莺儿了。”
“那可不,咱们傅三爷是谁,那可是一顶一的大忙人。”
一旁的孟冠杰点了根烟,烟圈吞吞吐吐,把周遭弄得乌烟瘴气。
这样的轻薄话,傅豫章从来不理会,毕竟狐朋狗友多了,自然有人会替他回答。哪怕是揶揄,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接过话茬。
“孟少爷和我半斤八两,这会倒是说笑起我来。”
孟冠杰有这心没这胆,赶忙改口:“哎,三爷,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可没那么说。”
见傅豫章不再言语,孟冠杰也不再自讨没趣,转而对着身边的歌女耍起性子来。他一下抓住身边的女子的头发,将她整个人摔到桌子底下:“小蝶,早就听闻你的活儿不错,今儿个可得让哥几个开开眼。”
孟冠杰按住小蝶的头,将她逼到自己裆部中央,其中的意图显而易见。
“这可还是公共场合啊,你注意着点。”
一旁的刘文昌最不喜这种场合,架着眼镜的鼻梁甚至隐隐沁出了汗珠,忙开言相劝。
“文昌兄,此言差矣,”他伸手挑了挑小蝶的下巴,“你情我愿,及时行乐,哪有什么不合适的。”
“可是……”
沉寂良久的傅豫章却伸出手,食指和中指相并,对着那女子勾了勾。
“小蝶是吧,我出双倍的钱,来我这。”
那唤作小蝶的女子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连连往傅豫章的方向逃了好几步。
“三爷欠的风流债还少吗,何苦还抢我的小蝶呢,”孟冠杰攥着酒杯的力道大了些,“听闻三爷最近家里添了位小娇娇,可是确实确有其事啊?”
傅豫章玩味似的一笑,也不知是何意味。
“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耳朵。”
说到这,刘文昌总算是说了句话。
“听闻戚二小姐前几日落水,险些溺亡,现在身子骨可还好些了?”
不等傅豫章回答,孟冠杰又打了岔。
“这戚二小姐和她爹倒是性子南辕北辙,刚烈得很啊。”
“孟兄,似乎很关心家妻?”傅豫章反问。
“没影的事儿,”孟冠杰又开始做笑面虎,“只不过到时候三爷可别金屋藏娇,也带出来叫我们瞧瞧。”
傅豫章懒得理他,只不过话语间倒是勾起了他的思绪万千。
戚家老爷戚志华的野心人尽皆知,这样一只在政坛混迹已久的老狐狸,若不是一时失势,也万不会把自己的千金下嫁到自己家中。
只是忽然忆起,那日他去戚家府中提人,小姑娘一见他就哭成泪人,怎么着也是不从。国中快毕业的年纪,一身的清贞信仰,最后竟还投湖自尽了,幸好被人及时发现,才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孟冠杰不识相,还在喋喋不休扯带颜色的玩笑。傅豫章觉得闷得紧,起身出了包厢。
刘文昌跟上,看起来很是关切。
“豫章,家里那位,可还是老样子?”
“段锦丽嘛,”傅豫章自知刘文昌是个值得结交的人,也便掏了心窝子,“老样子,一点没变,还是那样处处和我针锋相对。”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俩也不能一直闹不是。”
“我知道。”
刘文昌又说:“还有你新纳的二房,若是那小妹妹真不愿从,你也便即刻作罢吧。污了人家名声,那才是罪过。”
傅豫章倒是不苟同:“文昌,这桩亲事是她亲爹的意思,我也便收了个顺水人情。”
“再说了,十八岁的小姑娘白白送到你怀中,岂有不要之理?”
“素闻戚二小姐文静贤淑,也最重名节,我二妹国中和她同班,常和我提起她,”刘文昌话里话外都透着劝阻的意思,“说句不好听的,恐怕你在她身上时,小姑娘还会哭闹。”
“豫章,再说了,黄莺她们,还不是时时刻刻伴你身边的吗?”
“哎,此言差矣,”傅豫章打断他,“野花哪有家花香呢?”
说罢便转身欲走。
刘文昌拦他:“你去哪?”
傅豫章哂笑一声:“去当采花大盗。”
轿车趋渐发动,那片刻的光亮很快远去,只留下乌黑的尾气在四面盘旋。
“豫章,你这人哪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刘文昌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太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