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卞青

96、采访

　　“这篇文章的作者名字是不是弄错了？”办公室里，周璟将样刊放在王韶华面前。
　　“是代俊杰没错。”
　　“可这明明是我写的。你忘了吗？前天晚上我刚发到你邮箱里。”
　　“本来就是为了凑篇数才叫你写的。”王韶华说，“我们刊目需要一个明星作者增加曝光率。像代俊杰这样容貌出众又富有亲和力的年轻男性是最合适的人选。为了咱们杂志的光明未来，只有稍微委屈你当影子作家了。”
　　“为什么放着那么多有实力的作者不捧，去捧一个空有皮囊，连文章都写不顺的门外汉？”
　　“你懂什么？我们杂志的受众主要是青少年群体，其中又以女性读者居多。这样一个富有荷尔蒙，外加些许才华的异性偶像，产生的吸引力绝对是她们无法抗拒的。”
　　“你这不是在欺骗读者的感情吗？读者的喜爱应该建立在人物真实的基础上，不该成为你刺激销量的工具。”
　　“笑话，创造受欢迎的人设是最基础的营销手段。我们费力气，读者出钱，你情我愿的事能叫骗吗？”王韶华不以为意，“睁开眼看看你在为谁工作，再好好思考你该站在谁的立场说话。钱的问题不必担心，公司会付你代笔费。这已经是很良心的做法了，换了别家连代笔都是义务。”

　　“这是钱的问题吗？”周璟觉得讶异。他们居然连羞愧的情绪都感受不到，反觉得出卖尊严理所当然。
　　也是，有些人脱掉群众的外衣就和资本家站到同一阵线上了，哪会知道“尊严”二字如何书写呢？
　　他们以吸食底层人民的血为生，非人非畜，颠倒黑白，明明不占理还把脏水泼到你身上，反怪你撞翻器皿。
　　水蛭还能入药呢，它们除了吸人血还会做什么？
　　哦，还有给人当宠物。
　　“你要是觉得不妥可以连代笔费都不要拿，那才显得你周璟铁骨铮铮呢。”王韶华嗤笑道，“没那个本事就不要充清高。什么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听过吗？”
　　周璟的后槽牙嘎吱作响。她恨自己软弱，恨自己贫穷，更恨自己以出卖尊严乞讨为生。

　　周璟抚摸杂志另一页她自己的名字。
　　周璟，这是母亲赋予她并由她认可的名字，是她人格的体现，精神世界的缩影。如果连名字也被剥夺，周璟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自己——一个可怜的“失窃者”，或是自动让渡姓名权的“帮佣”？
　　她该接受对自己名字的剥夺吗，以交换尊严为代价？

　　“下午有个人物访谈你去盯一下。主持人和摄影团队已经准备好了，你只需要保证整个流程不出差错就行。”旁边的大姐对周璟说。
　　“我们什么时候有访谈这项业务了？”周璟问。
　　“看齐金融巨擘呗。咱们杂志刚被金石集团收购，自然是要为塑造集团形象出一份力的。”
　　“什么集团？”周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金石，大名鼎鼎的金石集团。”大姐抬高了音量，“也不知人家看上我们什么了，突然就空降了领导。这新领导一来经费预算就多了不少。你看这新设的会客室，还有咖啡角和下午茶点，连大堂都重新装修了一遍……这幸福来得太突然，我真想一辈子在这家公司做下去。”
　　“这些都是面子功夫，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你别忘了我们杂志叫什么。”周璟说。
　　“名字叫什么不重要，看得见的福利，拿到手的奖金才重要。比起天花乱坠的许诺，我还是更相信这个。”
　　大姐的食指和拇指迅速搓了两下，“金石金石，是点石成金的金石。金石集团有的是可人的小玩意儿。”
　　“你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收买了吧？”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是效力，效力懂不懂。我们受雇于公司，堂堂正正为公司效力。既然是合法的雇佣关系，获取劳动报酬是理所当然的。”
　　买卖被包装成合法雇佣，真是讽刺。长时间加班，二十四小时待命，超额超范围完成任务，还要被践踏尊严，哪是一句雇佣能概括的？
　　究竟是周璟太过狭隘还是别人心太大，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采访现场，周璟站在摄像机背后，盯着小小的屏幕出神。
　　“董事长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立刻骚动起来。
　　周璟连头都没抬。金石集团董事长，不用看她也知道是什么模样。
　　一头银发，身着墨蓝色西服的男人在屏幕中缓缓落座。
　　“这是您生病后首次出现在媒体面前。不知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主持人以寒暄开场。
　　“人老了，毛病自然是多一点。但我想着要在有限的时间创造无限的价值，所以即使没有完全病愈，也还是坚持到一线与员工并肩战斗。”
　　什么狗屁，净是些假大空的套话，周璟腹诽。周至诚跟以前一模一样，就爱用嘴指点江山。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吃他这一套。
　　“您还是这么爱亲力亲为，”主持人扬起笑脸，“听说继房地产行业和新媒体行业之后，您还有意向医药行业进军？”
　　“既然是‘听说’，那真实性还有待商榷。具体是什么，就交给你们媒体去证实了。”周至诚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带着主持人兜圈子。
　　无聊至极。仅仅是开场，周璟已经觉得不耐烦了。没想到时隔多年，她还能听到这位“父亲”现场教育别人。受众还从她和母亲演变成了全国民众。
　　真的有人会看这种访谈吗？点击率怕不是要开天窗了吧？

　　对话你来我往地进行下去，周璟的眼皮止不住地下坠。这段时间她连续熬夜赶稿，已经很久没睡个整觉了。
　　没想到周至诚的访谈还有催眠效果，也算他积了点功德。
　　“年轻人最重要的是努力。只有努力工作才能在一片搏杀中夺得晋升机会。也只有在工作岗位上站稳脚跟，向下钻研，才能保证在知天命的年纪实现财富自由。”
　　剧烈的掌声将周璟震醒。听见周至诚大谈“年轻人努力论”她就觉得讽刺。
　　他周至诚发家致富靠的是买彩票。一个从没努力过的人凭什么对别人说“成功的关键是努力”？
　　周璟不明白社会上有那么多实干家，为什么偏偏选一个投机分子进行采访。
　　脚踏实地的人在默默工作，只有靠泡沫致富的人才为了营销夸夸其谈。

　　“听说您有一个未公开的女儿，这个传闻属实吗？”
　　“既然是‘未公开’，又怎么会‘属实’呢？”周至诚的眼睛对准镜头，直视屏幕后的周璟。
　　“虽说是传闻，我们也有相应的消息来源。据我所知，您的女儿也有二十多岁了。”
　　“你是说这个‘传说中的女儿’和我妻子差不多大？”周至诚佯装惊讶，“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现场一片笑声。
　　周璟攥紧拳头。她的“父亲”否认她的存在，有什么比亲耳听到这句话更伤人的？
　　她不单是不被看见，还是不被承认的存在。
　　她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如果您未来有孩子，您觉得是男孩还是女孩，又会对他有什么要求呢？”
　　“男孩女孩无所谓，都是现代社会了，谁还在意孩子的性别？不过你既然问了，我也勉强作答。如果我有孩子，最重要的还是孝顺。百善孝为先，没什么比孝顺更重要的。至于聪不聪明，念不念得成书，那都是次要的。孩子开心就好，爱做什么随他去。”
　　是啊，孝顺最重要。最好对他百依百顺，否则那个孩子都不被认可为人。
　　就像周璟。
　　“那对女婿呢，对女婿有什么要求？”
　　“你怎么知道我生的一定是女儿？”
　　“那就对孩子的伴侣吧，对孩子的伴侣有什么要求？”
　　“没有要求，只要对我的孩子好就行。我希望我的孩子永远幸福快乐，就算拼了我这条老命，我也会护他到底。”
　　“您真是个好父亲。”主持人感动得热泪盈眶。

　　周璟环顾四周，现场的工作人员无一不听得入神，眼泛泪光。
　　居然没人能识破他在说谎吗？
　　周璟脊背发寒。原来只要营造的形象够好，双面人的发言都能受人追捧。
　　最重要的是，对于这些公众人物的所思所言，如果不认真考据便很难证伪。人们下意识地会选择相信形象好，气质佳，工作能力强的人说的话。
　　为什么我们会把这些条件和可信划等号呢？
　　“这世上充满了交易。只要你想，便可以用拥有的一切换取你需要的东西。拥有一双发现商机的眼睛，这就是致富之道。”周至诚微笑着结束了访谈。

　　在一片欢呼叫与尖叫声中，周璟被上前讨要签名的人越挤越远。远离喧嚣的中心，远离灯光之外，在黑暗的角落无声落寞。
　　她的世界泼满黑色油漆，沉默地剥离、滑落。如果所有人都处于黑暗中，要如何证明黑色的存在？
　　是她亲口拒绝了周至诚的交易，拒绝了“女儿”的身份。她也因此成为一个没有父亲的“无名”小卒，淹没在芸芸众生里。
　　没有父亲怎么会有孩子的存在？这样的她该是什么样的怪物？
　　周璟对自己的定义逐渐模糊。
　　她究竟是谁，该去向何方，有没有归路？
　　漫长黑夜没有回音。

　　周璟习惯性地点开杂志公众号浏览评论。一如往常，她的文章底部是一连串的谩骂。与之相对，代俊杰的文章底下却是点赞转发破万的好评。
　　看来公司买了不少水军。否则如何解释同一作者同一风格的作品天壤之别的反馈？
　　好在还是有人维护她的。
　　“世间花草，平凡小事自有其韵味。我很喜欢作者细腻的风格和笔触。——ID：真宙”
　　“小璟最棒！好文章没人看简直没天理！都给我看！使劲看！眼珠掏出来贴在屏幕上看！——ID：我的老天鹅”
　　“隔壁发大水也太明显了，认准周璟的文章才是硬道理。——ID：铃”
　　“写得很棒，加油加油！——ID：不客气”
　　“老天鹅说得对，顶顶顶顶。——ID：明天会更好”
　　不幸中的万幸，她有一群始终支持她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