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卞青

94、速食生活

　　周璟和许屹再次陷入了冷战。
　　不说分手也不说在一起，就像陈年的食材塞进冰箱底部，想着下次大扫除彻底清理，拖拖拉拉过了一个除夕，又错过整理的时机。
　　这世上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所有的感情都是这样，重要，又没那么重要。
　　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是真的，时间能冲淡一切也是真的。你会重新投入日常生活，吃饭，睡觉，醒来，周而复始。
　　平淡的日常使人能加倍忍耐生活中那些来之不易的起伏。
　　这不是跌宕起伏的小说，这是生活，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周璟的日子没那么好过。
　　王韶华催促周璟交下半月的稿件，数量从一篇变成两篇，又从两篇变成三篇。
　　“我知道你写不及，就给你找了个帮手。”王韶华把一个男孩推到周璟身边，“这是我新招的写手，代俊杰。你看是不是人如其名？”
　　“周姐好，我叫代俊杰，今年21岁，请多多指教。”
　　“你好你好。”周璟随口应着。她不觉得写作是一件能“帮忙”的事。
　　王韶华显然只是跟周璟客气客气，她很快就拉着代俊杰四处“展览”去了。

　　作为办公室里稀有的年轻男性，代俊杰一下受到了姑娘们的极力追捧。
　　可容貌跟写作能力又有什么关系呢？周璟不明白选择这个男孩加入的理由。如果非要论才华，上次住院的同事小唐就不错。可惜从减编开始，他就在第一批被裁掉的名单里。
　　真是可笑，为工作弄垮了身体却成为被淘汰的首要目标。
　　《论人的新吃法》——周璟真想写篇文章刊在杂志首页。可惜她一定连初审都过不了。
　　“您的来稿不符合杂志定位……”
　　是了，《真我》杂志已经全面转型为青春刊物了。
　　吃人有什么青春的呢？

　　办公室的大姐又向周璟打听许屹的近况，话里行间都在劝周璟好好珍惜这支“绩优股”。
　　同样的话周璟听了无数遍，连招数都学会了。
　　先是强调对方有多么优秀，你有多么普通，再往岁数不等人方面靠，最后强调“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活脱脱一个菜市场砍价的套路。
　　靠贬损女性抬高男性的地位，这是把谁当白菜甩卖呢？
　　周璟含糊应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当八卦成了一个人生活的必备流程，也不知谁比谁更可怜。

　　关于周璟的谣言从未停息，尤其是“弟弟是她的私生子”这一谣言愈演愈烈。
　　有人说不是周璟拖着不结婚，是男朋友受不了她弟弟才迟迟没有点头认可。毕竟谁能忍受没结婚就被戴上绿帽子？
　　还真是什么都能往桃色故事上扯。造谣者连不在场的第三人都拖下水，更是暴露了自己的低级趣味。
　　那人的想象力也就能用在臭水沟里了吧？
　　“只要你结婚就没人再嚼口舌啦。”一位老大姐奉劝道。
　　说得好像婚姻是什么真空罩似的，一藏进去就能躲避风雨。
　　可笑，周璟记得主编在位时也没少被造谣。难道未婚的女性和离异的一样，都是谣言的活靶子？
　　那传谣的目的是什么？
　　答案令人毛骨悚然。
　　这下周璟可不是犹豫，而是害怕结婚了。

　　“哎哟，瞧你切的，是土豆块还是丝啊？”主编把砧板上的土豆拿起来在空中展示。
　　“真不好意思，没什么切菜的经验。”周璟放下菜刀，双手往围裙上擦了擦，不知该如何安放。
　　“我看你脑子挺活的，没想到生活技能差了不是一丁半点。”主编拿起菜刀，利落地切起土豆丝来。
　　“你还是帮我择菜吧。”主编朝一边的菜篮努了努嘴，“我可不敢再让你持刀了。万一切到手，这世上可就少了个优秀的作家。”
　　“您就别嘲笑我了，我离‘优秀’二字该有十万光年的距离吧。”
　　“对了，你跟你男朋友是怎么认识的？”
　　“他是我初中同学，高考结束后我们决定在一起。”
　　“讲完了？”
　　“就是这样。”
　　“不是吧？你作为文字工作者，怎么能把一段感情形容得那么乏味呢？”
　　“这是口述，又不是写作。我嘴巴笨，说不出来。”
　　“那你看上他哪儿了？”
　　“他人很帅，很优秀，对我也很好。尤其我家里出事的时候他陪在我身边，帮了我不少忙。”
　　“就这么简单？”
　　“还能有多复杂？”
　　“怎么我从你脸上看不出一点少女怀春的样子？”
　　“我已经不是少女了。”
　　“不是，姐姐我见过这么多对情侣，哪怕再文静的人陷入爱情里，都不是这副模样。提起心上人的羞涩，夸赞心上人时眼里的光芒，这些情绪都是无法掩饰的。”主编放下手中的锅铲，把炉灶的火一关。
　　“别怪姐姐多嘴，或许你该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他？”

　　“我们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我怎么会不爱他呢？”
　　“难说。有些人就是逼着自己安于现状，不愿捅破那层窗户纸，面对内心真正的情感。”
　　“您说什么呢，我就谈了这一个男朋友，哪有什么其他感情。”
　　“就是因为你恋爱经验少，才更危险。你说说，要是一个姑娘什么都不懂，对爱情没概念，对金钱不在乎，贸贸然走入婚姻，那影响才大呢。你瞧瞧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想我跟他认识那么久了，他的人品应该不会有问题。”
　　“这不光是人品的事。你得先考虑考虑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他，想跟他过一辈子啊。”
　　“我当然爱他。”周璟迅速反驳道。
　　“那我问你，你在这段关系里过得快乐吗，舒服吗？所展现出来的是真实的你吗？你有因为这段关系成长为更好的自己吗？还是不断接受负能量，像闯入迷宫惴惴不安的羔羊？”

　　“我不知道。”周璟缓缓回答。
　　“你不该因为‘他对你好’或是‘再难遇到更好的人’这些理由跟一个人在一起。别把自己放得那么低，更别把对方抬得那样高。你是在选择跟自己共度余生的伴侣，不是在比价买菜。
　　你得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而不是听从前人的“金玉良言”。你不必牺牲自己去成全对方心中完美女友的形象，就像习惯了当一个完美的姐姐。如果你对自己都不好，不去过问自己幸福与否，又有谁有责任对你好呢？”
　　“真要说起来，其实我根本没有给他带来什么。他才是这段关系里付出更多的那个人，是我承了他的恩。”
　　“你怎么会这样形容自己呢？一个人所能提供的不只是金钱，车房这些物质上的东西，关心、聆听、情感支撑这些无形的东西也很重要。
　　一个孩子不会因为吃饱穿暖就健康长大，一棵树也不会因为有土壤和水源就能茁壮成长。我非常相信他从你身上感受到了关爱和温暖，因为你是那样善良而真诚，愿意掏心掏肺地对一个人好。
　　你真正该反思的是，为什么自己面对爱情会有强烈的‘不配得感’，那表明你从未享受过这段情感，这才是看似甜蜜的爱情里最可怕的真相。”
　　主编用力把鸡蛋往碗边一敲，一掰，蛋黄和蛋清利落地流入碗里，“这蛋壳，你越是怕它开裂，怕碎屑掉入碗中，它碎得越厉害。我想你已经有了答案，剩下的就是要怎么面对自己，面对他的问题了。”
　　主编把手里的蛋壳一抛，精准地扔进垃圾篓里。
　　周璟盯着黑色袋子里一拍两散的蛋壳，陷入了沉思。

　　自从新刊上线，杂志的公众号便收到不少不满作品质量降低的评论。
　　面对这些评论，后台的工作人员还能筛选不让显示。
　　可周璟收到好几封来信，控诉杂志改变定位失去操守，枉顾读者支持，败坏长期积累下来的名誉，用的还是周年庆活动的信纸。
　　周璟觉得这信的分量比千斤重。
　　有什么比来自忠实读者的叱责更令人心碎的言论呢？
　　哪怕到现在他们还用书信表达意见，期待策划者回心转意，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可惜颓颓欲倾的大厦已自顾不暇，再也无法迎合读者的期许。
　　不仅如此，这座列车还会向最令人厌恶的方向驶去，变得世故，媚俗，毫无廉耻。
　　是他们亲手辜负了读者的期待。用那些低质量的，极不负责任的笔触摧毁了他们的想象。再将现实甩在他们面前——看，这就是世界的模样，污浊，罪恶，阶级分明。
　　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

　　五年了，距离周璟大学毕业，定居于这座城市，已经整整五年了。
　　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在这楼房建起的速度好比母鸡下蛋，生出的鸡仔仿佛复制粘贴的城市里，周璟变得越来越冷静。
　　她的呼吸像一条濒临死亡的心电图，正在以最低的波动频率维持生命体征。
　　不需要大喜，更不需要大悲。她尽量避免任何可能让情绪出现起伏的事故，以阻止快乐之后空虚无穷无尽地蔓延——那些喜悦的感觉消散得太快，在一瞬间达到峰值，然后花大量的时间坠落，教你体验所谓快乐有多短暂。
　　短暂到只能用来对比，衬托出那漫长的其他时光有多么的无意义——假如你以快乐为生活目标的话。

　　周璟拒绝看你侬我侬的爱情电影，拒绝让那些毫无逻辑的伤感充斥自己的生活。
　　没人离了爱情不能活，为什么那些主人公会以爱情为第一要义自我催眠，奋不顾身地孤注一掷？
　　假如，她是说假如的话，假如女主角用一点点理智思考，就会明白这场赌注的赔率有多高，明白她“死了都要爱”的那个人对比脑海中的Mr.Right错位得有多离谱。
　　假如，她是说假如的话，假如女主角曾耐心聆听身边人苦口婆心的劝谏，就不会一意孤行地相信胸中喷薄而发的激情，在磅礴的雨夜跪在天桥中央失声痛哭。
　　假如，她是说假如的话……她宁愿选择一切从未开始。
　　当所有时光倒流，回到最初的那个夏天。
　　周璟依旧沉迷在书中的世界。她不会好奇夹缝里的人长什么模样，不会想要靠近，更不会为他的再次出现怦然心动……
　　当现实推翻了理想，那些幼稚的举动争先恐后来脑海敲门，告诉周璟她有多可笑。
　　是的，她就是这么可笑，无可救药的可笑。
　　假如人人都和你一样冷漠，那电影还演什么？

　　周璟缓步走出电影院。
　　不用和另一个人来影院汇合的感觉真好。不需要赶时间，更不会被放鸽子，最重要的是不用迎合对方的喜好看不喜欢的片子。
　　一个人的感觉那样好，为什么要非谈一场恋爱不可呢？
　　影片里那把黑伞仿佛出现在周璟眼前。它在暴风雨的击打中游移，翻滚，从最高点卷落，翻了个身，狠狠摔下天桥。
　　不是一条路走到黑就能被称为孤勇。
　　你听到了吗，周璟。
　　她对自己说。

　　厚重的窗帘遮住屋内几乎所有阳光。
　　周璟特意定制双层加厚的布料，以免她不想瞧见太阳的时候，有任何一丝光亮偷溜进来。
　　她习惯了人工灯光。色温一致，色调一致，连照射的范围和角度都一致。
　　以便她在一天中的任意时间，能都照自己的习惯摆设创造氛围——就像摆弄摄影棚的布景一样。
　　当然，现在她已不再遵循严格的写作习惯了。
　　一切都为了交差，写作是，吃饭和睡觉也是。
　　要是人不用吃饭就好了。或是发明什么胶囊，一颗吞下去连饥饿都不会感知。
　　周璟厌恶每日吃饭的流程。
　　如果连活着都没有意义，吃饭又是为了什么呢？
　　方便面，方便面，还是方便面……周璟大量购入速食产品。
　　只要方便就好。尽可能降低“生活”这个词在周璟生活里的存在感。
　　只要感觉不到自己活着，就能毫无痛苦地活着。
　　行尸走肉。

　　周璟放弃了对新鲜事物的认知，开始近乎疯狂地执着于以前的习惯。
　　她衷心希望自己正在使用的手机品牌永远不要倒闭——这样她便可以将同一型号的手机永远地使用下去。
　　她不需要什么新功能，对新科技更是提不起兴趣。
　　手机就是手机，能打电话就合格了。
　　她讨厌将所有功能集合于一件物品之上，仿佛少了这样物品就失去所有一样。
　　为什么要刻意提高一个人或是一件物品在生活中的占比？
　　各司其职，专一行事不好吗，为什么人人，乃至一台手机都要争当全能王？

　　周璟开始苛责周围的一切，甚至饮食起居都倾向于同一品牌。
　　衣柜里衣服，裤子，甚至袜子，都是一个牌子的，连款式都相近。
　　简单快捷高效，就是周璟穿衣的唯一宗旨。
　　每一套搭配好，挂在一起。出门的时候想都不用想，衣架一扯换上就走。
　　至于台面上的化妆品，也少得可怜。
　　周璟已经记不起买下这瓶粉底液和那只口红的具体时间，她只知道自己很少涂抹，很可能它们已经过期了，还被摆放在梳妆台上，以便搞不清什么时候会来的“不时之需”。
　　周璟的生活被压缩在公司和住所，两点一线。她的手脚开始僵化，语言也混乱不清。
　　快要同化成功了，一心为公司服务的3566号机器人。周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