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卞青

89、玫瑰花与恋爱教练

　　周末，周璟到许屹的住所吃饭。难得的许屹没有安排下饭馆，而是选择亲自下厨。
　　周璟走进客厅的时候，最后一道菜正好端上桌，是一盆水煮鱼。
　　“你不是爱吃鱼吗？来，尝尝我做的水煮鱼。”
　　“我不爱吃鱼。”
　　“怎么会呢？以往我每次夹鱼给你你都吃完了的，我以为你很爱吃鱼。”
　　“那是因为是你夹的，我不好不吃。”
　　“那尝尝苦瓜，苦瓜炒蛋是我最拿手的菜了。”
　　周璟明白了，有些事如果不说清楚对方是不可能知道的。
　　“我不喜欢吃鱼，不喜欢吃甜食，不喜欢苦瓜。不对，应该是不喜欢吃苦味太重的苦瓜。”
　　“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些？”
　　“你也没问啊。”
　　“那我自己吃行了吧。我费尽心思才做好这一桌菜，可别浪费了。”许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菜。

　　“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周璟在许屹放下筷子的瞬间发了话。
　　“你说什么？”许屹一脸不敢置信。
　　“我说，我觉得我们需要时间思考一下这段关系是否该继续下去。我始终没办法打消对结婚的顾虑，就像你说的，不是结婚就是分开，是时候考虑一下后者了。”
　　“是我做错什么惹你不开心了吗？还是菜不合口味？我全都倒掉，重新再做，一切都照你喜欢的来，好不好？你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我马上记下来，你告诉我好不好……”许屹的手抓住周璟的，似乎怕她甩手离开。
　　“不是这个原因……把手松开，你让我觉得快要窒息了……”
　　“刚谈恋爱的时候你可没这么形容过我，怎么一到谈婚论嫁，你就嫌我窒息了？”许屹的语气愈发阴阳怪气起来，“还是说……你拿什么人和我作对比了？是那个叫秦清的人么？”
　　“你怎么会知道秦清？”
　　“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呢？信息社会，要了解一个人很容易，只是看你上不上心，愿不愿收集信息罢了。”
　　“我从不会对你用这种手段。”周璟感到不可思议，“你都对我做了什么？跟踪还是监听？”
　　“我压根不需要这些手段，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了。那家咖啡馆，以及咖啡馆的常客。”许屹突然笑了，“怎么，你是嫌我家世没有那公子哥显赫，也没有他有钱么？”
　　“不关钱的事。”
　　“难道你觉得他比我长得帅？”
　　“跟容貌也没关系。”
　　“那还能是什么，因为他是池岷的朋友？哦，我知道了，你压根不是对秦清有意思，而是要通过秦清跟池岷取得联系。这种见不得人的关系持续多久了？还是一直这样？”
　　“你能不能别总疑神疑鬼的？”周璟心烦意乱。明明该对许屹发起责问的是自己，怎么主动权反落到他那边去了？
　　“疑神疑鬼？应该说是被我猜中了吧？不然你为什么那么激动？”
　　“我哪有激动？”周璟百口莫辩。如果连情绪的起伏都不能有，她就枉为人类了。等等，凭什么该由许屹定义什么是激动，她该不该激动？周璟明白了，她掉入了许屹设的语言陷阱，一出声就上了钩。
　　如果说什么都是错，她干脆闭嘴，连话都不说。

　　时间就这样流逝着。许屹就坐在她对面，不追问也不道歉，周璟无言，不说走也不说留，两个人僵持不下。
　　“今年过年你没回家，是我代你去看阿姨和灏灏的。前段日子阿姨病了也是我代你去照料的。我以为我们已经亲密到不分你我的地步了，结果呢，你还是事事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如果你早告诉我这些，我还用去查么？”
　　“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许屹扳过周璟的脸，“你讨厌我了是不是？你不爱我了是不是？你忘了我们过去的点点滴滴了是不是？”
　　如果能忘掉就好了。
　　教室的搭话，萤火虫的光芒，停电的牵手，雨中的奔跑…… 那些期待、美好、欣喜、欢愉，如果能忘掉就好了。
　　忘记过去哪有那么容易呢？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再原谅我一次好不好？我再也不去你公司逼你结婚，再也不追问你跟谁在一起，再也不怀疑你跟池岷了好不好？”
　　原来他知道她在生什么气。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找台阶下，这样双方都很难堪不是吗？
　　眼泪从许屹眼角落下，像沾了露珠的玫瑰。
　　周璟闭上眼睛。
　　他是她的玫瑰啊，她怎么舍得看他落泪……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真的很累了。”周璟还是伸手抹去了许屹的眼泪。

　　刺眼的白炽灯下，周璟躺在床上对天花板发呆。
　　不忍回忆的对话过后，也许是本能地想要忘掉，也许是大脑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周璟的脑子昏昏沉沉的，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她和许屹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许屹所表现出来的偏执、暴躁是周璟从未见过的。不，应当说是她一直以来所忽略的。那时候他们爱意正浓，不在乎这些小矛盾，小缺点，恋人的光辉足以掩盖这一切。
　　可时间一长，所有的问题都暴露出来了。
　　周璟的逃避矛盾，优柔寡断，许屹的疑神疑鬼、过于偏执……
　　有时候周璟觉得许屹不是真的非她不可，而是抱着非要攻克难题的执念，对周璟亦步亦趋。
　　如果非要打比方的话，周璟对他就像童年那盒被送走的糖果，放不下，忘不掉，在时光的流逝中渐渐成为症结。
　　那不是多么价值连城的宝物，只是因为得不到，或是怕被别人夺走，所以念念不忘想要夺回来，为自己争一口气。
　　可谁都知道，那盒糖果回不来了。无论再怎么跺脚，发怒，祈求别人将它追回，送出去的糖果也回不来了。
　　空虚……争执之后的空虚，无能为力的空虚……黑色的斑点在天花板游荡。
　　她需要的是和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不是指责她的敌人。
　　虽然周璟不清楚自己具体想要什么，但她至少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周璟喜欢听杨絮柳讲“他”的故事。
　　从两人的相遇说起，由相识，到相知。
　　周璟最喜欢的还是故事发展阶段两人若即若离的部分。
　　为见不着他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为见着他小鹿乱撞，不能自已；更为看到她和别的女孩在一起醋意萌生，愁容满面。
　　他会喜欢自己吗？如果是怎么办？如果不是又怎么办？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支着手，一聊就是一晚上。
　　有时杨絮柳渴了去接水，周璟就完全陷进沙发里，任思绪畅游。
　　她在脑海中拼凑那个“他”的样子，还原故事的场所，连头顶的吊扇都囊括其中。
　　而后杨絮柳回来就会把她的脚挪开，抓住她的双手将她拉起来。
　　两人又从断了的部分讲起，一遍又一遍。每一遍周璟都能找到不同的细节。
　　像是他习惯把衣服最顶端的扣子扣上，天热的时候也不解开；
　　他不喜欢戴项链，不喜欢扎皮带，笔袋里的永远只有黑色和红色两支笔，每到考试就跟杨絮柳借铅笔橡皮。

　　他是故意的吧？周璟不禁大呼出声。
　　哪有学生次次考试都不把文具带全的？况且他怎么知道杨絮柳一定会多备一份铅笔橡皮？想来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周璟不禁沉醉起来。
　　她喜欢这样心意相通的细节，针脚里横竖都绣满了愿意。
　　学生时代的感情是那样纯真而美好。为每一次相遇而欣喜，为每一次分离而伤心。明明最长也不过一个暑假，两人再见时眼里的情愫都像久经沉淀般愈酿愈浓。那时他们压根没想过恋爱，情谊确是比所能想象的更诚更真。
　　周璟没问杨絮柳最后有没有和他在一起。她不愿将美好的故事拖入现实的泥潭。
　　那里有太多怀疑、算计、争夺与两败俱伤。所有的美好沾上现实都像浅薄的纸巾落入水中，逐渐沉底。
　　比起确定的结果，故事的过程更值得遐想。
　　于是周璟尽量避免去想她和许屹的问题，连同小王子的故事也不再温习。
　　现实给不了她慰藉，她就从别人的故事里找寻。

　　杨絮柳提起“他”的时候，眼神满是温柔眷恋。她说哪怕她有再多恋爱的手段，对上他，怎么也不敢用了。
　　她不忍将这份感情庸俗化，像她吸引其他男生一样，只有目的，没有情意。
　　“谁说女人不能在脑海里三心二意？不同于旁人塑造的女性形象，我对许多男人动过心。有时因为他们深邃的眼睛，硬挺的鼻梁，修长的身材，有时因为他们体贴的话语，柔软的语气，有时因为……因为许多。
　　更可怕的是，即便我心里有了他，我还会为那些类似的特质动容。我甚至怀疑我的心是无限隔断的居室，容得下不止一个男人。但只有他不一样，他住在我的心尖上。我不忍采撷他，占有他，又不愿他属于别人，只希望他在园子里悄悄绽放……没有人注意他，我便可以将他小心珍藏。”杨絮柳轻轻诉说着，像在忏悔，可她明明也没做错什么。她甚至才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却已似受了十几年的刑罚。
　　“但那终究是罪过不是？尤其在纯爱故事里，女人就该纯洁得犹如一株百合，只对男主角动心。可又有谁知道那群男人中谁是主角？这样看来动心不算什么罪过，可在许多人眼里女性的品质以贞洁为首，连一瞬间的彷徨犹豫都不允许。你就该像利剑一样冲向你命定之人，哪怕算错了方向……否则你便成了别人口中的‘□□’。”
　　那真没意思。这个念头浮上周璟的脑海。
　　她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周璟有些诧异。许多想法诞生于思考之前，早在脑海里扎了根。

　　“你也是这样吗？”
　　“什么？”
　　“你也是因为这样才和许屹在一起吗？因为不得不维持的‘贞洁’形象，身体力行从一而终。”
　　周璟没有说话。不是不想，而是确实答不上来。
　　她厌恶身上有一半周至诚的基因，更害怕某天一不留神就变成父亲的模样——朝三暮四，见异思迁。
　　她该遵循早已做出的选择，跟许屹牵手走下去，否则就堕入了彼时父亲的轨道。
　　玻璃窗前女人和父亲依偎在一起，那图像又出现在周璟眼前。
　　周璟猛地摇了摇头，驱散画面。她憎恶自己的记忆，不该记住的事总是忘不掉，反反复复折磨她的梦境。
　　“如果你觉得在恋爱关系里得不到爱情的滋养，明明爱来爱去地说，却总得不到满足。不要怀疑你的感觉，这不正常，周璟。”杨絮柳突然唤她的名字，周璟猛然从沙发上惊醒。
　　是的，她在和许屹相处的过程中确实体会到了小时候的那种感觉，那种明明被爱着，却总觉得不够，想要更多，愿望却一次又一次落空的感觉。就像踮起脚尖想把钩子挂在栏杆上，钩子一次又一次划过栏杆，发出“叮叮”的撞击声，怎么也够不着。
　　“你要睡着了吗？”杨絮柳问。
　　“我怕醒来。”周璟喃喃道。
　　人总是需要些幻想抵御现实的寒冷，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