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卞青

6、玉簪花和小黑猫

　　“滋——滋——滋——”一阵电锯声由远及近从窗户传来。
　　周璟好奇地掀开窗帘的一角，带着黄色安全帽的男人正站在梯子上锯榕树。
　　树枝刮蹭墙面，借着摩擦力在窗前停留。随即又被另一截树枝压了下去，“啪”地一声巨响，坠落在地面。
　　周璟感觉到有那么一瞬间，小叶榕在与她对视。它好像在大声呼号“救救我”，却被淹没在机器的嗡鸣中。
　　空气里有木屑的味道，浓烈，刺鼻，铺天盖地，仿佛是离开躯干的树枝在无声地控诉。
　　周璟立刻跑下楼，仰面问道：“为什么要锯它？”
　　“我说，你为什么要砍树。”周璟对着皱着眉头往下看的男人又重复了一次。
　　“因为上头有规定啊。”男人按停电据，和眼前这个干巴瘦的小女孩对峙。
　　“什么规定？”
　　“树木生长不能影响居民的居住安全。”男人面无表情地复述了一遍领导的原话。
　　“明明是我们占据了它的生长空间。”
　　“你说什么？”男人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树木先于人类而存在。如果不是我们在这里居住，它本来是可以自由生长的。”
　　“可锯除多余的树枝有利于树木生长呀。小朋友，我们也是为了它的成长好。”男人换了个说法。
　　“你都把它锯完了，只剩个光杆，怎么说是‘多余的树枝’？今天是锯树枝，明天会不会嫌麻烦干脆就砍倒了呢？”
　　“不跟你废话，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这是大人常见的手段，说不过就使用年龄压制。
　　周璟觉得有些气恼，因为自己这个暂时的“孩子”身份，无论怎么和大人对峙，总是气短一截。

　　“少锯一些吧，把过于茂密的部分修理修理就行了。”一楼的洪奶奶闻声推门而出，背着手对男人说道。
　　“啧，真麻烦，到时候它枝干长了不是又得我来削？”男人将梯子挪至另一棵树旁，随意锯了两下就离开了。
　　“说来，这棵小叶榕在我搬到这里来之前就有啦。”洪奶奶看着光秃秃的榕树，笑容可掬。
　　“您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呀，得有快20年了吧。”
　　“那时候它是什么样的？”
　　“矮矮的，头上有点‘地中海’。总是外边的叶子密，里头有些凹陷，不太圆润。每次路过我还总是笑它来着。没想到一眨眼，它也变成一个老婆婆了。”洪奶奶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过现在，它快被削光了，还是我的头发比较茂密。”周璟和洪奶奶相视笑了起来。

　　“别担心，孩子。适度的修剪有利于刺激树木生长。树木的生长能力比人类强，寿命也比我们长。只要它的根还在土里，就能长出树叶来。说不定等咱们都不在了，它还会好好的立在那儿。到那时候，该轮到它纳闷了，怎么人类活得这么短啊，真没劲。”
　　周璟点点头，她喜欢这种解释方式——不管对方的岁数如何，都认真对待，好好讲道理，不拿年龄压制彼此。
　　“好了，奶奶要出门了。”
　　“您准备去哪？”
　　“街角新开了一家药店，凭小票可以免费领鸡蛋。”洪奶奶拎起菜篮，带上墨镜，背对着周璟右手比了个“耶”，缓缓走出了大门。
　　周璟目送洪奶奶离去的背影，高声喊道：“奶奶慢走。”
　　从没见过奶奶和外婆的周璟觉得很奇妙，她好像在洪奶奶身上找到了亲人的感觉。

　　“抱歉，老朋友。” 周璟走到榕树旁，一下又一下抚摸碗口大的躯干，像在为它梳理毛发，也像在抚慰它的情绪。
　　那些还未来得及清理的“断臂”层层叠叠散落在地面上，唯有翘起来的枝叶还流露出一丝生机。周璟拾起了几片掉落的绿叶，她决定将树叶贴在本子里，纪念自己和这些花草树木的友谊。
　　希望自己不要变成冷漠的大人，周璟在心里祈祷。

　　睁开眼的时候，周璟注意到树根背后长着一株白色的花。
　　凑近了看，她才反应过来这花的名字——玉簪花。
　　她在《花卉大全》里见过玉簪花的模样——花茎从爱心状的绿叶间立起，尾部叮叮当当挂着一长串花序，活像仙女掉落人间的步摇。
　　周璟不禁觉得这座庭院就像她的后花园，她在后花园里发现了一朵特殊的花卉。
　　她和玉簪花奇迹般的相遇了，结缘了，他们的关系因此变得与众不同。即便这花不是玫瑰，周璟也由衷地感到开心，她想要珍惜和每一朵花的缘分。

　　此时的玉簪花已是缀满花骨朵的样子，花茎微微倾斜着，像是快被那饱满的坠子们压弯了腰。
　　如果按照书上说的，玉簪花喜欢在阴凉的夜晚开花，那么最近几个夜晚就是关键的时刻了。
　　快要开花了，她有幸能见证花开的瞬间吗？
　　周璟决定今晚等父母睡着后，悄悄下楼。

　　一整个晚上，周璟过得并不安宁。
　　吃完饭后，她早早进了房间，来回踱步，将耳朵贴在门上，时刻注意着客厅的动静。
　　谁知平日早睡的母亲今夜一反常态，看晚间电视剧看得入迷，愣是不回房睡觉。
　　大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自己看肥皂剧看个没完，还义正言辞地不许小孩看。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周璟想从阳台往下望，看看玉簪花开了没有，可惜她并没有千里眼，黑乎乎的夜里也什么都看不清。
　　于是周璟在房门和阳台两头跑，忙着“刺探军情”，急出了一身汗。
　　“这么晚了还看什么电视，睡觉去。”父亲的声音从隔壁房传了出来。
　　周璟从没像此时此刻一样感谢父亲。
　　她看了一眼时间——11：30分，从抽屉里取出银色的手电筒，揣在怀里，准备等分针指到12就夺门而出。

　　就是现在。

　　周璟轻轻走出房间，将“顺风耳”往爸妈房门一贴，只听两个高高低低，极富节奏感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地在一较高下。
　　周璟估摸着父母已经睡熟了，于是她换上布鞋，来到院子里，摸准榕树的躯干，再将手电筒往它背后一打——夜晚的玉簪花褪去了白日里娇羞的模样，一个个六片花瓣的笑脸从花序底部直探了出来，吐着淡黄色的花蕊，在微凉的夜风中摇曳，散发出一阵浓郁的香味。
　　只有那顶部的花骨朵还睡得不省人事，仍旧含蓄地眯着眼，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周璟再一细看，发现玉簪花的叶面上有一片小小的齿痕。
　　是谁偷吃了玉簪花？

　　“喵——”细小绵长的猫叫声从周璟身后传来。
　　周璟抓着手电筒往身后一转，只见一只黑猫四脚并拢，端坐在院子的中央。
　　“你就是那偷吃的小贼？”
　　黑猫没有回答，摇了摇尾巴。
　　“所以……好吃吗？”
　　黑猫歪歪头，似乎不明白眼前的人类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可以离你近一些吗？”周璟一边问一边向前挪动脚步。
　　黑猫仍是乖乖地坐在那儿，算是默许了她的行为。
　　周璟终于看清了黑猫的样子。
　　圆圆的脸上是一对绿宝石似的眼睛，眼裂宽且长，衬得瞳仁水汪汪的。猫咪颈上系着暗红色的皮质项圈，柔顺的毛发极富光泽感，配上优雅的坐姿，颇像一名仪态端庄的猫中贵族——至少是个伯爵。
　　“你怎么那么好看。”周璟左右歪歪头，想看看猫咪会不会随着她转移视线。
　　可伯爵有自己的行事节奏，它缓缓地舔舐前掌，又蹭蹭脸，毫不动容，似乎已是习惯了人类的夸奖。
　　周璟注意到红色项圈中央穿着一枚银色的小铜牌，像是刻着猫的名字。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周璟打算先征求猫咪的意见。
　　“喵。”黑猫短促地回应了一声，接着打了个哈欠，露出一圈细细的白牙。
　　伯爵不愧是伯爵，连牙齿都养护得很好。
　　“就当你同意了。”周璟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铭牌翻转过来。只见圆圆的银牌上刻着一道圆圈。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画的是一颗肉丸子？”
　　黑猫激烈地弓起身，龇牙咧嘴地否定。
　　“好了好了，不是肉丸子，是素丸子……总之咱们握手言和好不好？”周璟摊开掌心，等待猫咪回应。
　　黑猫屈肘，将左前掌放在周璟手心上，锋利的指甲悉数收起，只剩个圆乎乎的粉色肉垫。
　　黑猫的体温从前掌传递到周璟手心，仿佛在这一刻，她们之间产生了生命的连接。
　　“太可爱了。你是哪户人家的猫呀？”
　　黑猫抽回了自己的前掌。
　　“我不问，我不问还不行吗。”周璟再次向黑猫摊开掌心，可伯爵扭过头，没有再回应。
　　“我不该询问你的住处，别生气了好不好？”
　　“喵。”黑猫摇摇尾巴，将前掌重新放回了周璟的掌心。
　　这猫怕不是听得懂人话吧。周璟感叹动物的灵性。
　　“希望我们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周璟和伯爵握了握手，“能拉勾吗？哦，好像不行。”周璟左右看了一下黑猫的前掌，推翻了自己奇怪的想法。
　　“咳咳。”寂静的居民楼传来一阵咳嗽声，像是有某个阿伯想要起夜，从床上翻身坐起。
　　“哎呀，时间太晚了，我们以后再见好不好？”周璟站在楼道朝黑猫挥了挥手，“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黑猫仍旧向着玉簪花的方向坐着，没有转身。
　　伯爵不会还想吃叶子吧？周璟摇了摇头，两级作一级台阶，飞速跑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