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卞青

58、志愿填报

　　“妈，我得奖了。” 周璟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将获奖人的名字指给母亲看。她微微仰起头，直视母亲的眼睛，等待对方做出夸奖。看，不需要谁的帮助，我一个人也能做得很好。
　　“不是叫你不要在与学习无关的事上浪费时间吗？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周艳华将筷子摔在桌上，勃然大怒。“你要真这么厉害还高什么考啊？直接收拾包袱离开这个家不就好了？”
　　周璟愣住了，获奖不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她不知道母亲莫名其妙生什么气。
　　“灏灏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受苦呢，你还吃得下饭？”周艳华盯着饭碗，用筷子狠狠搅拌饭粒。这话仿佛不是在对周璟，而是在对她自己说。
　　难道没有弟弟，我们就不要活下去了吗？周璟想。为什么她们要为了一个不在餐桌上的人闹得不愉快呢？

　　周璟承认，弟弟刚走的那段时间，她每晚都彻夜难眠，满脑子都是弟弟对她伸出手叫姐姐的画面。
　　可时间长了，愧疚的情绪逐渐淡化，周璟反而觉得轻松起来。
　　她再不用每天飞奔回家，将本就少得可怜的时间分出来陪弟弟训练，也再不用因为担心弟弟没人照料而放弃社交。
　　她也是正值青春的女孩啊，为什么要用自己的精力和时间交换弟弟成长，又是为什么要拿出未曾获得的关爱和耐心去对待弟弟，一个本该与她享受同等待遇的人？
　　难道他们要看着自己干瘪，苍老，将所有的精血喂养弟弟才甘心吗？这难道不是彻头彻尾的不公平吗？
　　周璟将信纸折好，默默回到房间——她专属的防空洞里。
　　她总算明白了，有些人哪怕有眼睛也会选择视而不见，尤其是在对他们有利，对别人不利的事情上。
　　反正她做什么都没人在意，又何必表演孝顺，去讨谁的欢心呢？
　　周璟决定瞒下这笔奖金，把钱用在自己身上。
　　她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买一部属于她的手机。

　　周一课间满天星聚会的时候，周璟发现只到了五个人。
　　“池岷去哪了？”周璟问。
　　“不知道，没看见。”满悦左顾右盼，“池岷不是在你们班吗，怎么，你没注意到他来没来？”
　　周璟哑口无言。
　　是啊，池岷就坐在自己后方，她本应最清楚他的动向，为什么一直以来她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的存在？
　　“池岷走了。”满恪说，“上次斗殴事件池岷也受到了处罚，是班老师跟校长求情才让池岷留到校庆结束的。”
　　“斗殴？不是他单方面被人欺负吗，为什么会被称作‘斗殴’？”储铃不解道。
　　“也许要一动不动等着被打学校才会定性为‘霸凌’吧。”崇明讽刺道，“可笑的是事情没扩大前他们不管，事情发酵后就和稀泥息事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学校是帮凶呢。”
　　“你这话内涵得有水平。”满悦连连称赞道。

　　“那他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们呢？”莫名的，周璟心里生出被背叛的感觉。她好像瞬间被亲密的朋友抛弃了，连一句正式的道别都没有。
　　“他怕你为他难过，只好先斩后奏，在校庆留下那首曲子给你，作为最后的纪念。”崇明说。
　　“你们可真是好兄弟，瞒得够严实啊。”满悦对着满恪和崇明，结结实实各砸一拳。
　　“小璟需要的是坚定地站在她身边的人，不是留下一首歌就走的自我满足。”储铃愤愤不平，“我不明白，不说出口的喜欢真的是喜欢吗？”
　　“周璟你别怪池岷，是他父亲亲自接他走的，没给他跟你道别的机会。”崇明忙着解释。
　　“而且你想想，如果最后你选择跟许屹在一起，每次跟池岷见面该有多尴尬啊。反正你迟早要做出选择的，他现在离开也算是对你和许屹的成全。”

　　满恪和满悦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周璟没仔细听，她的心像缺了一块似的难受。可她不知道这块砖瓦是什么时候砌上的。或许是因为跟池岷相处得太自然，自然到她把他当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这么给忽略了。
　　她早该意识到池岷在某个清晨突然降临，也会在某个夜晚悄然离去。只是她不曾想过这场分离来得那样迅速，那样痛苦。
　　她跟池岷好像才建立起更深的情谊，却又在一夜间被剪断了。
　　周璟越想越生气，他怎么可以一句话不说就离开？
　　他们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吗？

　　晚自习下课，周璟慢悠悠地走到家门口，她满脑子都是池岷站在舞台上的画面。
　　像是突然发现黑白也是彩色之一，画框瞬间爆破，碎片砸进瞳孔，重新拼凑成画面。
　　这幅画是从前的画，又不再是从前的画。
　　它源于一个全新的视角，全新的看待方式，那个害羞的男孩好像突然之间长大成人，变成了从没见过的样子。
　　周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份震撼。

　　恍惚间她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声，哑哑的，低低的，像她的父亲。
　　不，那个男人已经不是她父亲了。他满口谎言，狠心丢下自己和母亲，不过是一只现了原形的恶狼。除非是嗅到血腥味，确认有利可图，他才不会来到他口中的“破地方”。
　　“这孩子我不要了，还给你们。怎么，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儿子吗？现在不是正中下怀？”
　　“凭什么你说要就要，说丢就丢？你到底把孩子当成什么？”
　　“妈的，明明就是你搞的鬼，不然为什么他一到新家就跟退化了一样，话也不说，动也不动？我还没来得及骂你阴险，你反倒恶人先告状。学校老师说他这种情况连正常小学都上不了，我堂堂周自成要个傻儿子做什么？”
　　周璟明白了，周至诚害弟弟病情加重，现在想甩手不要了。他的算盘倒是打得响，弟弟是健康的他就来争，弟弟病了他就想撇清关系，里外不吃亏。
　　“这孩子你到底要是不要？不要我就丢到福利院了。”
　　“周至诚，你好狠的心，孩子爹妈都活着，你居然想把他扔到福利院？”
　　“那我现在不是屈尊问你来了吗？你到底要还是不要，给个准话行不行。”
　　“咳咳咳”是弟弟在咳嗽。他们居然当着弟弟的面讨论他的去留？周璟气得钥匙孔都没插准。
　　“这是你们的问题，不要让小孩承受。”周璟把弟弟从两人之间抱走。
　　房门一关，周璟把弟弟放在床上，努力挤出笑容。“灏灏想不想姐姐？”
　　弟弟没有说话，他好像又回到几年前的状态，右手一下一下砸向床铺，谁也不认。

　　一瞬间，泪水如决堤般落下。周璟捂着脸，抵着墙角缓缓坐下。
　　她恨透了父亲的虚伪，母亲的短视。
　　他们每一次推诿责任，就像巨石从山顶滚落，每一下都砸在她和弟弟的心上。
　　他们本应是互相扶持，互相关爱的一家人，为什么会落得四分五裂的下场？
　　周璟找不到任何理由对此说明，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将她冲垮，快要透不过气来。

　　“姐姐……不哭。”一双手覆到周璟脸上，胡乱摸去她的泪水。
　　那断断续续的文字，仿佛是用尽全身力气痛诉周璟的残忍。
　　她才是那个背叛了弟弟的人。
　　是她松了手，眼睁睁看着弟弟堕入地狱。
　　她竟然还为摆脱麻烦，独占母亲窃喜……她罪大恶极……

　　“对不起……是姐姐不好……”周璟哭着握住弟弟的手，“他们又把你丢下了是不是？他们让你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家，让你期盼钥匙扭开门锁的愿望一次又一次落空，是不是？
　　姐姐知道，姐姐知道那样的日子有多辛苦，多难熬……因为，因为姐姐也是这样过来的……”周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起来。
　　“姐姐不哭……姐姐不哭……”弟弟的声音反反复复，像山体的二次塌方，重重砸在周璟心上。
　　她越发觉得愧疚，觉得亏欠弟弟，那个毫无保留相信她的人。

　　周璟从未觉得活着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直到今天。
　　成为自私的恶人潇洒活着和无私奉献失去自我，周璟似乎必须选一个。
　　她极度想逃离这个抉择，命运却一次又一次将选择题摆在她面前——
　　不拼尽全力照料弟弟，他的病情会恶化；
　　一旦选择分心，她的生活将无止境地被侵占，失去自我的空间。
　　这一夜，周璟辗转难眠……

　　高考成绩出来，周璟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滑铁卢。
　　她看了眼成绩条，迅速撕碎扔进垃圾篓，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从她坐在考场无论怎么眨眼都看不清试卷的时候，她就知道结果不妙了。

　　也许是因为思想负担过重，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过于疲惫，无论如何，她亲手碾碎了离开家乡远走高飞的机会。
　　周璟甚至主动填报了离家最近的一所大学，没有祈求，没有挣扎，宛如鸟儿主动伸出爪子戴上镣铐，走进牢笼。
　　周璟深信她将永远被禁锢在这座小城市里，和母亲、弟弟紧紧拴在一起，至死都不会分离。

　　周璟终于认清了自己的世界里没有魔法，没有童话，她所拥有的只是一双手，而那双谱写故事的手绘不出她想要的结局。

　　周璟很快将自己的心情封闭起来，投入弟弟的恢复训练里。
　　她写了封信，恳请谷阿姨教弟弟弹钢琴。她相信经由自己改良的音乐训练，将对弟弟的恢复起到至关重要的效果。

　　这一次，她彻底将弟弟放在了自己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