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卞青

53、暴力

　　体育课结束，周璟到器材室归还排球。
　　也许是因为缺乏运动细胞，体育课的垫球考试周璟表现不佳，连着考了好几次才勉强通过。
　　周璟擦着额头上的汗倍感郁闷，为什么自己就没有遗传到一丝运动基因呢？
　　一阵闷哼声从虚掩的门内传来。
　　“死娘炮，头发这么长，真丢我们男生的脸。”
　　“皮肤这么白，不愧是给女人当小白脸的。”
　　“声音这么细，不会是个太监吧？”嘲笑声此起彼伏，拳脚击打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
　　里面在干什么，是在打架吗？她是不是等会儿再进去比较好？周璟看了看自己的手，纤细得不像样。
　　打人和被打，不知道哪个更痛一些？

　　门缝里，四五个人将男生团团围住。不知是谁一记重拳砸在肚子上，男生瘫倒在地，曲起的腿渐渐伸平，不再动弹。
　　周璟暗叹一声“不好，”一把推开器材室的门。
　　“你们在干什么？”
　　几个人仿佛没听见似的，还在拳脚招呼底下的男生。
　　“别打了，快停下，这里是学校！”周璟的脚仿佛凝固了，她无法上前，只有嘴巴在说话。
　　“呸，多管闲事的婊子。”一个寸头男转过来，朝地上啐了一口。
　　“识趣点，最好赶紧给我滚开，不然……”寸头男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你的下场和他一样。不，是比他还要惨……”
　　“哎哎哎，对待女孩别那么粗暴，”刀疤男朝周璟勾了勾手，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跟哥几个一块儿玩玩吗？”
　　周璟憋住气，企图稳住不受控制的心跳。
　　不要怕，周璟，不要后退，周璟，他们是坏人，你是对的，你是对的……
　　“怎么，在考虑跟谁玩？还是，大家一起玩？”
　　地上的人似乎挣扎着要坐起来，被一脚踹了回去。

　　“你们听好，我进来之前已经报了警。派出所所长姓崇，是我朋友的父亲，他们很快就到。”周璟的指甲嵌进肉里，抑制自己因恐惧上扬的尾音。
　　“妈的，女人就是坏事。”刀疤男手一挥，一干人大摇大摆走出器材室。
　　临了，不知是谁一脚踹飞垃圾桶，“哐当——”铁皮砸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又沉重的声响。
　　刀疤男歪着头，缓缓贴近周璟，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我记住你了。”刀疤男笑意骤失。

　　脚步声逐渐走远，周璟刚要动弹，发觉腿脚僵硬得挪不开步子，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一跤。
　　她该怎么办？那帮人会不会报复自己？她可打不过那么多人啊。
　　不对，现在不是思考这件事的时候，角落还有人在等你。
　　周璟掐了掐大腿，确保自己是清醒的。
　　她快步走向器材室深处，移开装篮球的铁筐，一个护着头蜷缩的身影暴露在眼前。
　　“同学，你别怕，他们已经走了，不会再伤害你了。”周璟想要将地上的人扶起，可他却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只是努力侧过身，用一片青紫的左臂挡着脸。
　　“同学，同学你没事吧，让我看看你伤得重不重。”
　　地上的人没再反抗，静静等待周璟拨开他的手。

　　周璟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侧脸——狭长的眼尾，尖尖的下巴，清瘦的脸上伤痕密布。
　　“池岷？你怎么在这里，怎么会这样？”
　　“咳、咳……”池岷想要说话，喉咙却被呛住了。
　　“别急，别急，慢慢说。”周璟扶起池岷，轻轻为他顺气。那张总是挺得很直的背，此时微微弓着，保持防卫的姿势。
　　“没事了，没事了，已经过去了。”周璟低声安慰道。
　　“抱歉，不该让你看到这种场面的。”池岷用手指揩去眼角的血。他强撑着坐起来，以掌掩面，遮住肿胀的半边脸。
　　“这不是你的错，你没必要道歉。”周璟轻轻拨开池岷的手，还有他额前沾了血的头发。
　　“你看着我，池岷，这不是你的错。”周璟重复了一遍，语气坚定。
　　“真的吗？”池岷的声音有些颤抖，“可我爸爸说‘如果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他们只打你一个人？’”
　　“我真是没用，”池岷低声笑了起来，“在日本是这样，来了中国也是这样……所有人都看我不顺眼，所有人都觉得我没用。”
　　“池岷，你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周璟扳正池岷垂下去的脸，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他们是施暴者，你是受害者。什么你‘软弱’，‘不够强大’，都是屁话。根本没理由在受害者身上为施暴者找借口。你记着，错的是他们，不是你。”周璟的话掷地有声。
　　一只沾了血的手搭在周璟手腕上。
　　“谢谢你。”池岷说。

　　“好些了吗？”操场旁的台阶上，周璟用从医务室借来棉签和药水为池岷涂抹。
　　“嘶……”池岷忍不住喊出声，龇牙咧嘴地抽出一根棉棒，轻轻擦拭周璟手腕上沾到的血迹。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像他们说的……一点都不像男人？”
　　“说什么呢，再贬低自己我就生气了。”
　　“你别生气，是我胡说的。”
　　“要道歉也该和自己道歉。你好好的，为什么要骂自己没用？”
　　“因为我不够强大，只能看着自己被他们打，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哪怕是男人，力量也是有限的。这么多人一齐围上来，就算是神仙也难挨，这跟有用没用没关系。”
　　“可男人不就是该强壮，有力，负责保护女生吗？”
　　“才不是这样。不管什么性别的人，首要任务都是保护自己，有余力了才能帮助别人。如果女生本身就很强大，自己就能保护自己，还能顺便保护男生，不一定非要做被保护的人。”
　　“如果我不单想保护自己，还想保护别人呢？”
　　“那就多吃饭，多运动，把自己练得壮壮的。还有，长得好看，性格温柔是你特质的一部分，这是你之所以成为池岷而不是别人的理由，才不是他们口中的丢人。千万别因为闲言碎语轻易否定自己，保持你本来的模样就很好。照我说，心灵的丑恶才是真正难除的污秽。”
　　“好了，伤口处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要不要一起吃饭？”周璟笑着发出邀约。

　　小饭馆里，两笼荷叶饭端上了桌。
　　周璟拿了双筷子递给池岷，“你尝尝这腊味荷叶饭好不好吃？以前家里没人的时候我都来这里光顾，感觉特别有家的味道。”
　　“家的味道是什么？”
　　“橙色的灯光暖暖的，推开门，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客厅里开着电视，里头有说话声，欢笑声，有些嘈杂也没关系，反倒显得热闹。”周璟垂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也不知道家的味道该是什么样，这纯粹是我的想象。”
　　“没关系，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别光顾着说话，饭都要凉了。”周璟将荷叶饭推到池岷面前，剥开荷叶，热腾腾的烟雾带着清香直往池岷脸上扑。
　　“好香啊。”池岷感叹道。
　　“是吧？我要是能夸一句好吃，准是美味佳肴没错。你多吃点，吃得饱饱的就有力气了。”
　　池岷大口大口扒着饭，泪水湿润了眼眶。“我突然觉得能吃上热腾腾的饭真幸福。我一辈子都没这么幸福过。”
　　“说什么呢，你的一辈子还有很长很长，未来属于你的幸福一定会多得数不清的。”周璟夸张地比划着，想逗池岷开心。
　　池岷轻轻笑着，似乎扯到了嘴角的伤口，皱起眉头。
　　“是不是很疼？”
　　“不疼。”池岷捂着嘴角越说越小声，“也许我还得感谢这个伤。要不是受了伤，我们还不能一起吃饭呢……”
　　“你说什么？”
　　“我说……这饭太好吃了，感觉死去的自己突然活过来了。”
　　“这形容也太夸张了，今天的荷叶饭有这么特别吗？”周璟夹了口饭送进嘴里，疑惑道。
　　“对我而言，真的很特别……”池岷看着眼前埋头吃饭的女孩，眼神里的光比太阳还炽烈。

　　晚饭后，池岷和周璟在街上散步。周璟的眼睛不知在看哪里，眼神飘忽不定。
　　“在想什么？”池岷笑道。他晓得周璟又在神游了。她总是这样，身体留在原地，灵魂却四处飘荡，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我在想，身为男孩不该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吗？为什么还会被欺负，会有许多困扰呢？”
　　“当男孩可没什么好的，要跑1000米，要做引体向上，不能玩娃娃，不能哭，不能展露脆弱的情绪……男人世界里的规则是强者为王，排除异己。弱者非但不会被承认，反而会被排除在群体之外。”
　　“这真没道理。大家换位思考，互相体谅，和平地过日子不是很好吗？”
　　“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强者才能拥有更多资源。弱者渴望成为强者压迫弱者，强者不会放弃坐拥的权力让渡弱者，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恶性循环。除非成为强者，或附庸于强者，否则在媚强的世界里，弱者无法获得半点保障。”
　　“弱肉强食吗？我以为人类文明已经高度进化了，没想到底层逻辑还是动物世界。如果有下辈子，你还会希望成为男孩吗？”周璟问。
　　“性别不是我能决定的，无论是这辈子或是下辈子。不过有时我会怀疑，我母亲想生的其实是女孩。”池岷回答。

　　“是吗？这真有意思。你的情况恰恰相反，我母亲倒想要个男孩呢。”周璟笑道，“其实我觉得‘父母会无条件地爱孩子’这句话是个谎言。他们的爱分明是有条件的——性别，成绩，乖巧听话，要这样做，要那样做……
　　只有完成他们的要求才能获得关注，看见笑脸，否则迎接你的将是冷漠，谴责，肢体暴力……
　　其实孩子才是无条件爱父母的一方吧。他们完全信任父母，相信他们会给予自己毫无保留的爱……直到发现自己永远无法满足父母期待的那天……要是我们能交换性别就好了。”
　　“我完全想象不到男孩版的周璟是怎么样的。”
　　“也许会和我弟弟一样，安静，温和，寡言少语。可现实是，所有人都疼他，爱他，想要争夺他，他却可以置身事外。”
　　“也许置身于漩涡中心的他什么都懂，只是不愿说明而已。”池岷眺望远方，眼神融入更深的夜色里。
　　他已然做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