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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九溪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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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隐约传来鸟鸣,周璟从桌面抬起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涌入卧室,刺得周璟连忙用手遮住脸。
昨夜的混乱仿佛一场噩梦,在这个太阳照常升起的早晨,一切都平凡得不真实。
客厅的挂钟敲了十下,周璟找遍家里,都不见母亲的踪迹。
锅里没有早餐,池子里堆满了脏碗,不安的感觉侵蚀周璟。
母亲是不是厌倦了这个千疮百孔的家,是不是要把自己丢下了?
周璟想要去找母亲,却不知该往哪去找。她不知道母亲常去的地方,不知道母亲不开心的时候会怎么解闷。
如果是自己,应该会去找满悦和储铃吧?周璟遍寻脑海,都没有母亲的朋友来家里做客的记忆。
难道母亲没有朋友吗?疑惑在周璟心里扩散。原来她光顾着埋怨母亲对自己不了解,却没想过自己对母亲同样知之甚少。
突然,周璟看到母亲房里半开的衣柜,里面放着忘记上锁的红褐色木箱。
这应该是母亲离开前翻找过的地方,里面也许会有母亲离开的线索。
周璟顿时心跳加快,她马上要窥见母亲的秘密了。可这样真的好吗?那跟母亲未经同意将桌上的糖果盒拿走有什么区别?
你只是看看,是为了寻找母亲的下落,又不会拿走。周璟安慰自己。
周璟取出木箱,轻轻晃了晃,还是没什么声响。她把木箱放在床铺的正中央,两手搭在盖子上,缓缓向上掀开。
古铜色的合页发出“吱嘎”的声响,周璟的手僵在半空,紧闭的双眼没有预想中的刺痛感。原来箱子并不如周璟期待的那般,会发出亮得刺眼的光芒。
周璟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昏暗的光线一丝丝透进瞳孔。
木箱里放着一件立领旗袍,雪白的缎面上有几朵银白色的暗花。周璟托着衣服的底部从箱子里拿出来,缓缓在床上展开,生怕弄皱了旗袍面料。
那暗色的玫瑰花纹沿着盘扣一路蜿蜒到右侧裙摆,仿佛穿上它的人真的被玫瑰簇拥似的。
不知为什么,似乎是默认“美”这个字很丢人,母亲从不愿给周璟打扮。
相较起同龄人,周璟总是素面朝天。什么小洋装、公主裙、红皮鞋,通通与她无缘。
她的衣柜空得古怪,上方横管空荡荡地挂着两套校服,柜子底下摆的是过季衣服和几个红色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其他亲戚淘汰的旧衣服——每每母亲从老家回来,都会给周璟带上几袋。
周璟自然是不喜欢旧衣服的。可母亲没空管她,她的个子又长的又快,周璟只得适时从旧衣服里挑出几件勉强穿着。
拜旧衣服所赐,周璟的穿着常常不合身。有时袖子要卷两卷,有时衣服要塞进裤子里,有时裤腿直往上缩。
一开始周璟是满腹怨言无处诉说,后来竟也逐渐习惯了,连买校服的时候都主动买大两码。
反正学校不让穿便服,穿这么靓丽干嘛?周璟干脆一周七日将自己包裹在校服里,任谁劝说都不肯脱下。她万分庆幸校服没法借亲戚的,让她得以有两件新衣服穿。
当然了,这一切都是周璟“该做的”,母亲是不屑过问的。
周璟盯着旗袍,紧咬下唇,心里直打鼓。
不知是对美本身的向往还是因压抑产生突破禁忌的渴望,周璟的内心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大喊:“试一试,试一试这旗袍上身的模样吧。”
周璟从房间探出头左右巡视,确认家里真的没人,然后“咔哒”一声将门上了锁。
为什么自己明明在家还跟做贼似的,身体止不住颤抖?是她不属于这里还是这里不属于她?
不,不是这样的,你理应有变美的权利。
周璟除去衣服,将头穿过旗袍领口。衣服带着淡淡的木香,柔软的面料有些冰凉,周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没有任何卡顿,这件衣服仿佛为她量身定做一般,出奇的贴身。
缓缓将群摆往下抻,周璟站到了落地镜前。
她变成了自己从没见过的模样。出色的剪裁衬托出周璟婀娜的曲线,纤瘦的腰身仿佛两座山间的低谷,玫瑰暗花从胸口一直缠绕到微微开叉的大腿中段,从侧面看更显婉约动人。
周璟第一次知道美的具象也可以在自己身上展现。这华美的衣裳仿佛遮盖了她所有缺点,只凸显出她的优美来。
母亲将旗袍放进百宝箱里,一定是对它格外珍视。为什么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母亲穿这身衣裳呢?
周璟回过神来赶忙将旗袍脱下,这么美的衣服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都是亵渎。
箱底垫着的东西吸引了周璟的注意。
那是几张桃红色的纸和一枚黑白照片。照片上映着一位穿连衣裙的少女,少女扎两根又粗又长麻花辫,在向日葵花田里露出天真烂漫的笑脸。
周璟顿时怔住了,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这是自己的照片,翻过来一看才发现照片背面写着1985年8月7日,那时自己还没出生。
不对,这不就是母亲吗?只是这照片里的头发长了些,身板窄了些,还有那笑容……记忆里的母亲从未如此灿烂地笑过。
为什么大家只说自己的眼睛跟父亲相像,却没人提起她和母亲年轻时更是神似呢?
又是为什么整个家里少有照片,连母亲的独影都只留这一张?
周璟不明白这十几年来母亲身上发生了什么。
母亲不会说,她也不敢问。
在母亲心里她永远是那个不需要出声也能好好长大的女孩,周璟一发问便破了她的想象。
周璟把照片放回木箱内,转而将注意力移向桃红色的纸。纸上写了他们一家的生辰八字,还有一堆不知在形容什么的文字。
“什么什么廉贞破军,水中作冢?”周璟疑惑地念出了声。
钥匙拧入锁孔,发出“噼里啪啦”的撞击声。
周璟赶忙将纸张叠好,连同旗袍一起压入箱内,推进柜子里。
“你在里面做什么?”打开房门,母亲严肃的脸突然在周璟的眼前放大。
周璟随母亲的眼神定格在柜门缝隙的大衣一角。
完了,露馅了,周璟想。
母亲二话不说,推开周璟就往前走。她一把打开衣柜,便瞧见里头没上锁的木箱。
“你都打开看了?”母亲的声音不自然地颤抖。
周璟不敢出声。哪怕她快成年了,对母亲呵斥的恐惧还是刻在骨子里。
“说话。”母亲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周璟仿佛又见到从前的母亲,那个一开口就令她魂飞魄散的母亲。
“是。”周璟昂起头,努力控制身体不要颤抖,她要夺回对人生的控制权。
一个巴掌甩在周璟左脸,周璟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脑子一片空白。
这是十七年来,母亲第一次将巴掌对准自己。
怎么父亲走了,挨打的对象就变成她了?
周璟想起了储铃那句话,“父母打孩子是无能者情绪的宣泄”。
周璟绝不屈服于无能者。于是她再次昂起头,回瞪母亲。
“谁教你这么做的?你怎么能翻看别人的东西?”母亲声音渐强,眉尾青筋凸起。
“我小时候那盒糖不也是被你处置了?”周璟旧事重提,语气里颇有审判的意味。
“那怎么一样?”
“哪里不一样?”
“多少年的事了你还拿出来讲?”
“不管发生在多少年前,没过去的事就是没过去。”周璟跟着提高音量,似乎有纠缠到底的趋势。
“你翅膀硬了,敢跟我顶嘴了?”
“我就是在等这一天,揭穿你和父亲虚伪的嘴脸。”周璟的情绪“噌”地蹿上脑袋,全然压住了理智。“你们把我生下来,就跟完成任务一样,之后便对我不管不顾。这还不算,你们没经过我同意就生了弟弟。从此我的课余生活都在围着弟弟打转。你们把我当什么?伺候弟弟的工具?只有弟弟是宝贝,我就该当隐形人?”
周璟把枕头使劲摔向床铺,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家门。
像是把十几年来积攒的怒气一扫而光,心里的角落都明亮起来,周璟只觉得畅快。
她想象自己扑扇翅膀,从炮火连天的战场逃出升天,每走两步,就跳一步,步伐轻快,像一只轻盈的天鹅。
这场战争,终归是她胜利了。
胜利的喜悦没持续多久。约摸走出第二个街口,周璟便后悔了。
刚才她多少有些放任情绪失控,丝毫没考虑面临的后果。
她怎么可以把怒气一股脑倒给母亲呢?这跟忘恩负义的父亲有什么区别?失去丈夫和儿子的母亲已经够可怜了,要是连女儿都指责自己,该有多伤心啊……
懊悔的情绪像沸腾的水在周璟心里翻滚,一浪接一浪冲向嗓子眼。
周璟的步伐逐渐沉重,她再不是欢快的小天鹅,而是带着镣铐的老牛,每走一步,肺里都会传来“哞哞”的叹气声。
要是从没说过那些话就好了,周璟想。她就该让它们烂在肚子里,发酵成花肥,拿去造福土地都好过出口伤人。
为什么她连弟弟都保护不了呢?当时她就该一把抱住弟弟,任凭父亲怎么拉扯都不放开。
为什么她总是这样懦弱,连和父亲对峙的勇气都没有?
不知不觉间,周璟走到了九溪大桥。日光下的江面波光粼粼,像是那天晚上亮得刺眼的莲花吊灯。
从弟弟出生,患病,再到父母离婚。周璟觉得自己像是被浪潮裹挟着往前推,一次又一次置身风口浪尖。
这就是命运吗?
周璟看着江水在日光里翻涌,对岸放风筝的孩子传来愉悦笑声。
一只白羽黑翅的鸟儿在空中鸣叫,父亲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只有儿子才能继承我周家的家业。”
你是多余的人,你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
周璟踩上护栏,身体几欲前倾。
她感受到和煦的阳光洒在眼皮上,晒干湿润的眼角。
孩子的笑声越来越响亮,天空漂浮的风筝越飞越高,指引她探得更远些。
恍惚间周璟张开了双臂——
“喵呜——”悠长的猫叫声唤回周璟的意识。她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扶住栏杆。
当双脚踏在地面上,周璟发软的脚底终于感受到坚实的支撑。
她这是在做什么?
周璟揉了揉太阳穴,不敢相信自己在一瞬间做出的决定。她是真打算抛下家人和朋友,就这么一了百了吗?
黑猫摇摇尾巴,用毛茸茸的脸颊蹭着周璟的小腿,似乎是想抚慰她的不安。
如果这世间有什么仍值得留恋的,一定是像这只黑猫一样温柔的事物。
“谢谢你,伯爵。”周璟抱起黑猫,将头埋进它的脖颈里。
脸上传来的温热告诉周璟,她仍是跳动着的鲜活的生命。
整理好情绪,周璟一路跟着黑猫走回书屋。她已经许久没来过这里,店门口和从前一样,摆放着应季的花卉。
“这是木槿花吗?”周璟和老板娘打了声招呼,随即问道。
老板娘摇摇头,告诉周璟,这是扶桑花。周璟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自诩“花卉百科”的自己也会认错花的种类。
老板娘从柜台底下拿出《花草世界》递给周璟。周璟摆摆手,表示自己只是来看一看,并不想借书。
老板娘想了想,又拿出一本杂志,翻开其中的一页,转向周璟。
“征文比赛?”周璟惊讶道。
老板娘笑着点头,再指了两下征文启事,口型是“参加。”
“我不行的,我没这个本事。”周璟下意识地一口回绝。
老板娘拼命摇头,打手语表示:“听池岷说你的文笔很细腻。我想你那么喜欢看书,写的文章一定很优秀。现在既然有机会,不妨试试看呀。无论成功与否都是一种经验,不会有损失的。”
见周璟不为所动,老板娘又指向“比赛奖品”那一栏。
“一等奖奖金6000元?”周璟惊呼出声。这笔奖金对她,对现在的家来说都算是笔巨款。
老板娘圈出投稿截止日期,把杂志塞进周璟手里,“好好把握机会,错过了就很难再遇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