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卞青

43、篮球比赛

　　周璟有时会特意绕远路，经过父亲的连锁店，买些新奇的零食给满悦和储铃。多数时候她只是站在街对面望着店铺发呆。
　　她说不出这种感觉，就像面对一个曾经熟悉，如今却披上新皮的旧物什，忍不住想看看它有什么能耐，能将棉絮里子玩出花来。周璟也知道这种看戏的心态多少有些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意味，因此只是隔街看着，避免暴露她的小心思。

　　位于市中心的总店，面积比其他分店都大一些，周璟尤其喜欢这家店。倒不是因为总店贩卖的东西和其他店有什么区别，只是因为收银台上摆有一盆白瓣红心的蝴蝶兰。
　　花瓣挺立的蝴蝶兰，看起来高贵典雅。哪怕在风中摇摆也只是左右晃动，花朵仍旧昂着头颅，没有半分松懈的模样。
　　周璟喜爱草丛里星星点点的繁花，也欣赏窗台迎风自傲的蝴蝶兰。它们都是自然带来的鲜活生命，没有高下之分。即便如此，周璟排在长队里等着结账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多看那盆栽两眼。
　　周璟估摸着这布置不是出自父亲之手。父亲独爱研究福彩，在家住了十几年，每天只管看报，也没见他侍弄过花花草草。就连一束鲜花都不曾买回来过，更别提鉴赏花卉了。
　　就颜色的选择来说，一般商家图个大吉大利的好兆头，多会喜欢鲜艳、喜庆的颜色，偏爱摆放紫红色的蝴蝶兰。可这家店挑的是白瓣红心的样式，搭配暗红的素陶盆，摆在长桌的最中央，颇有另一番韵味。

　　商业街上来来往往的孩子很多。他们似乎特别喜欢堆满零食，打光强烈的糖果屋，一迈入门内就跟开关被打开似的，又蹦又跳乐个不停。他们掬一把糖果，又“哗啦啦”任糖果滚落，镭射糖纸漾起七彩的光芒。
　　堆满糖果的梦幻城堡大概是孩子梦想的天堂吧。周璟只能这样理解。哪怕在童年她也不曾体验过这般放肆的愉悦。她所遐想的，是扑满四面墙的书柜，里面盛满知识和规矩，只能肃穆而虔诚地仰望。
　　不知换了新房子她能不能用上顶天立地的书柜？周璟心里忍不住期待，好像眼前吊了块肉，长长的细线摇晃着，吸引她过去。
　　周璟失声一笑，这比方似乎打得不恰当。对肉感兴趣的是满悦，不是自己。

　　硕大的九中金字招牌，周璟凝望了很久。
　　这所九溪市最好的高中占地面积宽广，听说里面不仅有多层体育馆，游泳池，还有独立的网球场。对比初高中共用一座操场，设施旧得可怜的四中，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里面的学生结伴走出校门，带着好学生的春风得意，有说有笑。
　　不知为什么，周璟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块招牌前渺小起来。
　　明明她成绩不差，压根不怕单拉出来和里面的人作对比。可缺了这“重点中学”的头衔，她竟觉得自己天然比别人矮了一截。
　　都说上了好高中才能上重点大学，读了重点大学才能有好工作。是不是意味着此时此刻，周璟已经失去了奔赴美好未来的资格？

　　一颗篮球滚到脚边，周璟这才想起前来的初衷。
　　那天母亲逼问自己雨伞的下落，情急之下周璟只好说是借给满悦了。为了圆这个谎，周璟无论如何都得来许屹的学校一趟，把伞拿回来。
　　没错，她是来回收雨伞，才不是来看比赛的。周璟对自己说。
　　她对篮球一直不太感兴趣。由于打小就看满悦和满恪踢足球，周璟心里对足球的熟悉度更高一些。比起篮球快节奏的攻防转换，周璟更喜欢酝酿很长时间才产生得分的足球。那长距离的奔袭让整个比赛充满悬念，谁也不知道在球踢出去的那一刻，结果会是什么。
　　周璟深吸一口气，走进九中。
　　和周璟想象中不同，九中道路两旁种满了灌木和桃粉色的锦绣杜鹃。空气里有淡淡的清香，味道并不浓烈。
　　周璟对杜鹃花没意见，对鸠占鹊巢的杜鹃却没有好感。真不知道杜鹃花为什么得了这个名字？

　　周璟赶到体育馆的时候，篮球比赛已经开始了。
　　她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半个身位，又差点被后仰的同学砸到脑袋。
　　“许屹真帅啊，不愧是学生会长。”女生边说边兴奋地跺脚。
　　周璟顺着女生的眼神望去，才看见穿8号球衣的许屹。只见他快速截断对手的篮球，原地起跳往空中一掷，场上便响起沸腾般的欢呼声。
　　原来许屹打球那样厉害，那样受欢迎，为什么周璟一直没发觉呢？
　　是了，自己连下课都在椅子上坐着，课外活动能不参加就不参加，哪有机会见到许屹外放的一面？
　　女生们的尖叫过于热烈，周璟光顾着捂耳朵，没什么心情看比赛。她满脑子都是“如果……”的想象。
　　如果她当初考上这里，一定会喜欢上这个绿树成荫的地方吧？
　　如果她当初没有拒绝许屹，现在站在人群最前面，最受人瞩目的，一定会是自己吧？
　　如果……如果……如果真是最令人讨厌的命题。
　　周璟莫名沮丧到了极点。

　　“小璟，这里。”哨音刚落，许屹就朝周璟用力招手。
　　场内的人群骤时把目光聚向周璟，议论纷纷。
　　他是怎么在众人之中发现自己的？周璟的脸跟火烧一样刺烫。
　　“那个女生是谁，也不介绍介绍？”不知是哪个队员出了声，其他人一同鼓掌起哄：“介绍，介绍，介绍……”
　　“是我未来的女朋友。”许屹看着周璟，笑容灿烂。
　　夕阳下的球馆，晚霞斜披在许屹肩上，一如他散发的光芒，连笑容都被染成金黄。
　　漩涡一般炽热的目光将周璟卷入中心，她被深深吸引住了。
　　看，这就是你期盼的发光体，无需苛求就能制造光芒，毫无保留的温暖你。
　　周璟被晚霞包裹着，像蜷在被窝体验香甜的美梦。她不自觉地希望这梦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不要苏醒。
　　“嘭”，不知谁的篮球砸在地面上，周璟突然惊醒。
　　远处的许屹正朝周璟招手，“快过来呀，怎么站得那样远？”
　　周璟还在犹豫，许屹已经冲进人群一把抓住周璟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哦——”，围观的群众沸腾起来，一如周璟潮红的脸颊。

　　“不好意思，擅自公开你的身份是我不对。我……我太着急确认和你的关系了。”许屹和周璟在校园里边走边说。
　　“没关系。托你的福，我也体会了一次当校园风云人物的感觉。”
　　“怎么会呢？你本来就是校园风云人物，只是你一直不知道而已。”
　　“是吗？”周璟疑惑道，“可从没有人跟我谈论这些呀。”
　　“你成绩优异，性格温柔，容貌也……总之你在男生当中很有人气。当然了，你跟其他班的人交往比较少，自然不知道这些背后的议论。”
　　“我怎么没觉得自己有你说的那么优秀。”
　　“是你太谦虚了。”许屹笑道，“对了，你能给我你的手机号吗？这样我们联络起来也方便一些。”
　　“这……”周璟犹豫着该不该告诉许屹她没有手机，担心这样做会在许屹面前失了脸面。没有手机会不会显得很落伍？许屹会不会因此看低自己？找借口拒绝会不会太过冷漠？许屹那么聪明，会不会一眼就识破了？
　　“没关系，你先记下我的手机号，随时都可以联络我。”许屹的笑缓解了气氛里的尴尬。

　　回到家里，周璟把拿回的伞放归原位，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适才众目睽睽之下，许屹点破他们之间的暧昧，实在令周璟心惊肉跳。
　　和许屹在一起似乎总能体验新鲜的感觉。无论是晴天雨天还是停电的瞬间，因为有了许屹都被画上了不一样的色彩。
　　那个一直被忽略的周璟，好像突然就立在舞台中央，被所有人注视着。
　　议论声，惊呼声，鼓掌声，起哄声，声声化作雨滴，落在周璟干涸的心田上。
　　“被看见”这件事让周璟的心像被水灌满一般充盈。
　　周璟羡慕许屹举手投足间的自信。那是自己所不具备却一直渴望的，是在家这块贫瘠的土壤开不出的花。
　　她想，许屹的家庭一定是温馨而充满关爱的，如此才能教育出这样落落大方，充满自信的孩子。不似自己的性格那般别扭，做事瞻前顾后，束手束脚。
　　球场上的许屹真耀眼，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力量与气魄。那颗篮球仿佛是他唾手可得的猎物，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而那运球的手曾握过周璟的手腕，在雨夜里与她展开一场角逐，曾嵌在周璟的血管间，在风雨中为她导航。
　　这是一双多么有力的手啊。
　　周璟闭上眼，浮想联翩。

　　刚刚把伞放在客厅的时候，周艳华的目光一直尾随周璟，盯得她心里发毛。
　　周璟不知如何形容对母亲的感觉。
　　一方面她害怕母亲，一方面又觉得母亲很可怜。
　　父母吵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准确来说，是父亲单方面挑衅母亲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他一会儿说汤太烫了，肉炖得不够烂。一会儿说菜太咸了，蒜放得不够多。总之，每次回家，父亲总能在母亲身上挑出毛病来。
　　家里的事物被父亲挑剔了个遍。从桌角的污渍，摆件的方向，到窗帘的颜色，枕巾的纹理……父亲每时每刻都在挑剔。
　　从前那个大嗓门的母亲消失不见了，留下来的是默不做声，攥着拳头隐忍的母亲。
　　周璟为母亲的付出感到不值。早知如此她便不该辞去工作，成日困在这个虚伪的家里。甚至再早一些，她就不该嫁给父亲，不该轻信“无论贫贱富贵，爱你如初”的誓言。
　　周璟甚至希望他们分开生活，各过各的日子，谁也不用迁就谁。当然，这只是她个人的想法，无法代替父母做决策。
　　毕竟在这个家里，她向来是插不上话的。

　　周璟将崭新的《小王子》和旧的那本平放在一起。
　　这是在九中分别时，许屹送给周璟的礼物。他说这本书象征了他们之间的情谊，作为定情信物再合适不过了。
　　周璟一直在思考，是什么让玫瑰花与小王子产生了深刻的羁绊。
　　《小王子》里回答：“正是你在玫瑰花身上花费的时间，才使她珍贵无比。”
　　如果时间与精力是羁绊产生的原因，未经小王子照料的玫瑰不会令他感到疼惜，那是不是说明爱并非天然存在，是因为付出了时间和精力才产生了爱，而不参与培育的人无法体会依恋的深刻？

　　周璟似乎明白了父亲冷漠感的由来。
　　在她和弟弟成长的过程中，父亲始终是缺席的。对父亲来说，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仅仅是字面意义上的骨肉。他不曾像母亲那样十月怀胎，喂奶，洗尿布，煮饭，带孩子，也就不会在养育孩子，和孩子相处的过程中产生深刻的羁绊。
　　他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父亲”这个身份，然后突然间孩子就长大成人，这一切与他毫无关联。所以除了头衔是真实的，他并没有产生父亲身份的认同感。即便孩子一声声地唤他“父亲”，如泣如诉，在他眼里就和陌生人喊他名字一样，不痛不痒。
　　难怪周璟之前看父亲逗乐弟弟的时候，总觉得有哪里奇怪。父亲对弟弟的态度像在对待一件玩具。开心的时候逗弄一下，不开心的时候就撒手不管。哪怕弟弟的哭闹再大声，他也只是两眼一闭，充耳不闻。
　　反正会有人接手养育，之前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父亲一定是这么考虑的。
　　想到这，周璟的心好像突然被堵住了。她不敢相信明明是两个人的婚姻，却能活成母亲一个人的操劳。
　　难道爱情的归宿就是这副模样？
　　周璟将许屹送的书放进抽屉，桌面仍摆着浮雕书皮的《小王子》。
　　关于爱情在生命中的分量，她需要再做考量。